白準闔眼躺在天井的搖椅上,這半年來馀慶里漸漸搬空了,夏日時節整條弄堂除了蟬聲,一點人聲都聽不見。
白準原來嫌煙火人氣吵鬧得很,如今又覺得靜得過分。
皮鞋叩響石頭的聲音一路響到門前,霍震燁推開門:“餛飩攤子沒出來。”
前天糖水攤沒了,昨天湯糰攤子沒了,今天連餛飩攤都收了,能搬走的都搬走,裁縫鋪關了,菸酒店早就開不下去,對面吳家全家回了鄉下。
小燕要跟著父母回鄉,她拉著阿秀的手哭了很久才告別。
到處都是兵,阿秀也早就不上街了,她是紙人,最怕的就是□□炮。
菸酒店的小老闆送上最後一袋糖果巧克力:“霍先生,你是有路子的,你們也趕緊搬回租界吧。”
老城百姓全都擠破頭要進租界,偏偏白家還從租界搬回來,鄰居們都猜測這白家地下是不是埋了金元寶,所以才遲遲不肯搬。
霍震燁知道他是回鄉下去,給了他兩袋白米,小老闆又驚又喜,不敢讓人知道,藏在衣服裡帶回去。
馀慶里現在就只留下白家一戶人家。
霍震燁沒買到餛飩,買了些麵包罐頭回來,食店茶館紛紛關門大吉,外國人的店鋪反而是這片土地上還能按時開門的店。
只是牛奶白糖黃油麵包,全都翻了幾倍的價錢。
他走到天井中,俯身搭住白準的肩:“咱們去香港。”這裡不能再呆了,大哥打了幾次電話給他,從戰爭開始,霍家一家人能走的都走了。
白準坐在搖椅上一晃一晃,他微抬起臉,鳳目凝望城隍廟頂。
夢中他從城隍爺香案上,接過厚厚一疊城隍引。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生辰年歲都不相同,但每張城隍引上的死期都是同一天。
“明天。”他要替城隍爺送最後一批人。
霍震燁雖皺著眉頭,但他一口答應下來:“好。”
他那幾艘洋輪,這些天都停在港口,隨時可以開走,但船不能停太久,如今一根金條也換不來一張船票,手裡有槍有兵的,真的搶船逃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白準伸出胳膊,霍震燁立刻將他抱起:“怎麼?”
“我要紮紙。”
阿秀捧來紙竹,白準坐在竹輪椅上,很快扎出船骨。
“要紮法舟?”
“嗯。”白準半晌才答,把竹骨推過去,“糊紙,畫窗,糊得牢靠些。”別剛下冥河就漏了底兒。
“要紮多少艘?”
白準抬眉看他,神色一軟,低聲說:“二十艘也許就夠了。”
霍震燁盯著法船,臉色微白,要死這麼多人?他沒有糊紙,他“騰”一下立起,白準手執竹條,輕輕一擋:“你能做什麼呢?”
霍震燁怔住了,他確實無法做些什麼,他看著眼前一堆白紙竹骨,和又一艘快要成型的法舟,這些是白準能做的事。
“我總要做些什麼。”霍震燁轉身出門,匆匆拐出長巷。
要死這麼多的人,除了日軍攻占上海,他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可能。
白準看著他的背影,低頭替法舟畫上蓮花水紋,載亡魂入幽冥時,在冥河苦海中少受些波瀾。
霍震燁去了孤兒院,這裡從年初起就多了很多無家可歸的孩子,他們有父母,但他們沒有家。
這樣送來的孩子,大多都是不健康的,許彥文從一周來一天,到幾乎每天都要來。
空房間都住滿了,禮堂就改造成病房,小床不夠用,就在木箱子裡墊些包被衣服當床睡,孩子死了,木箱就當棺材。
一開始是接收孩子,後來連難民也一起治,聽說這裡能治病,許多人湧過來。
孤兒院不得不趕走那些人,他們連孩子的藥品糧食都不夠,根本救不了這麼多人。
霍震燁在人群中找到許彥文,拉他到走廊,許彥文正要找他:“霍兄,上一批藥用完了,你那裡還有沒有?我們……”
霍震燁打斷他:“這裡不能呆,我聯繫教堂和學校,把孩子們都先轉移到租界裡去。”
許彥文一聽,本來就白的臉色更白了:“是不是有什麼消息?”
霍震燁知道他誤會了,以為這消息是霍朝宗透露的,但他點點頭:“沒錯,千真萬確的消息,不能留在這。”
“可這麼多的人,一時撤不走。”許彥文瘦得厲害,身上的白大褂早就看不出本來顏色,“還有根本就挪動不了……要不然掛上紅十字的旗幟。”
“沒用,掛國旗……英德法隨便哪國的國旗。”在自己的國土上,卻要掛外國的旗幟才能乞求平安。
霍震燁說這話時幾乎在咬牙,但他很快冷靜,租界早就不許平民進入,他要想辦法辦通行證。
他沒有再說話,拍拍許彥文的肩,轉身離開。
許彥文只愣了不到一秒鐘,轉頭就喊:“岑護士,有多少舊床單都先拿出來,平鋪在樓頂和操場上。”
能做多大就做多大。
霍震燁開車經過馬路,街上依舊人潮湧動,在他停車的片刻,看見那一團團的黑影在行人間不斷輪轉。
這種黑影他曾經在大哥身上見過,是何占青替死救了大哥一命。
而現在,這些黑影甚至不知該選擇哪一個當對象。
霍震燁直到晚上才回來,巷子裡就只餘一盞燈火,他推開門,堂中擺著紮好的二十隻法舟。
白準還沒有休息,他替被每隻法舟都扎了一個撐船人:“回來了?”
“回來了。”霍震燁在他身邊坐下,接過筆替紙人畫眉毛嘴巴,他不能停下來,只要一停下,就會想起街上那些人。
他轉移了所有能轉移的孤兒,通知了所有能夠通知到的人,跑了一天,才知道自己的力量多麼微薄。
“我把孤兒院的孩子挪到公館去了。”還有大頭一家人,大頭的鄰居,馀慶里那些來不及回鄉,住到貧民區的鄰居,通知陶小姐這幾天不要出門,所有那些他能想起來的人。
“等……等送你去香港,我想,”霍震燁停頓了片刻,“我想去航校。”
白準目光湧動,他看了霍震燁片刻,抬起指尖,按在霍震燁額間,難得肯坦露溫柔:“好。”
子夜時分,所有紙人紙舟都紮好了,白準指尖一動,紮好的紙人抬起法舟。
“走吧。”他們走在最前面,紙人紙舟排在後面,穿過長巷,來到城隍廟前。
白准給紙人點睛,跟法舟一起,燒化在城隍爺的神像前。
紙舟從火中升起,飛到半空,每條船上都有個撐舟人,將紙舟劃向四面八方。
最後一隻法舟燒完,天已經完全亮了,霍震燁按住白準肩:“我們走。”
阿秀已經收拾了東西,家裡的壇壇罐罐,紙人紙籠全都收拾在箱子裡,她安然坐在紙車上,跟在霍震燁汽車後,去碼頭坐船。
碼頭擠滿了人,兩個紙僕戴著墨鏡開道,它們力氣極大,好不容易擠到船邊,抬白准上船。
隔著江都能聽見隆隆炮火聲,不論民船商船,人們都拼命往上擠。
還有些抱著孩子的母親,哀求能上船的人把孩子帶出去。
霍震燁護著白準往前,前面的人不知被誰塞了個襁褓在手裡,那人眉頭一皺,把嬰兒隨手拋了出去。
眼看就要落地,被人踩踏,白準手中竹條伸出,輕輕一托,那個孩子順著竹杖滑進他懷裡。
露出胖呼呼的臉蛋,竟然也不哭,瞪著兩隻圓溜溜的眼睛,衝白準咯咯笑了。
根本來不及回頭找人,也找不到人,塞孩子的婦人一看孩子被人抱住,立刻擠進人群不見了。
一行人就這麼抱著孩子上了船。
霍震燁知道白準心軟,一上船就把他送到船艙內。
阿秀靠在船舷邊,她懵懂望著擠來擠去的人頭,突然目光凝住,她看見人群中許彥文正送父母上船,他母親拽著他的手,痛哭著求他一起離開。
“阿秀,進來。”
船已經駛出去,阿秀站著不動,江風拂起她額前髮絲。
許彥文倏地抬頭,隔著江岸人潮,與阿秀對望。
他一眼就知道,這就是他一直在尋找的那抹影子,眼中一片薄霧,輕笑一聲,喃喃低語:“宛在水中央。”
船剛駛向江心,飛機低掠過去,嗡嗡聲震耳欲聾,幾架飛機飛過江心碼頭,往上海最繁華的街道
飛去。
船上的人先聽見猛烈炸開的聲音,接著看見岸上燒成一片火海。
白準把嬰兒交給紙僕,從船中出來,抬頭看向半空,砲彈落地,法舟內頃刻便坐滿了亡魂。
霍震燁緊緊扶住白準,兩人並肩靠著。
岸邊嚎哭聲一片,船上卻無人出聲,船上所有人全都沉默望著岸上火光。
霍震燁眼前一花,只見星星點點的赤金火花從地面、水面向上空升去。
“這是什麼?”霍震燁遲疑問道。
煙霧升騰,火光連片,但那些赤金星火源源不斷,越聚越多,凝結成光線,像陽光穿破雲層那樣,只是這光是由下往上升起的。
白準從未見此盛景,他良久沉默,低聲說道:“是心火。”
萬萬人,億萬人的心火,凝成國運。
作者有話要說:還會有一個育兒番外放出來,大概是養徒弟等老公
出版書裡會加一個現代番外,買不買都無所謂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