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愫/文
“怪物”兩腿一蹬, 癱坐在地,大聲嚎啕, 哭聲震天動地, 聲浪一波一波傳出去,快把戲台子都給掀翻了。
那兩個孩子茫然懵懂的望著“怪物”,但他們一點也不感到害怕, 其中一個甚至還伸出手去,想拍拍“怪物”的腳。
安慰它,讓它別哭了。
白準指尖一動,戲台子上不斷翻跟頭的紙人從台上跳下來,凌空一個筋鬥落地, 幾個小猴連翻帶跳,跑到“怪物”面前。
小猴子們繞著“怪物”轉圈翻筋鬥給他看, 怪物被吸引住目光, 漸漸止住哭聲,它一把掀開頭頂紅布。
果然有兩個頭。
它只有一半身體能動,一張臉上眼睛睜著,另一張臉的眼睛閉上, 行動也靠著能動的那一半支撐。
白準說的不錯,一魂在內, 一魂在外。
紙人繞著它轉圈, “怪物”越變越小,最後就像個五歲的孩童那麽高,它雖然又有了人的形態, 但皮膚發青,像長了一層殼一樣。
那兩個孩子走到它面前,在它身邊坐下,四人兩兩並排,孩子的小手搭在“怪物”的胳膊上。
它最快樂的記憶竟然是被關在小樓裡時,和兄弟一起看戲的記憶,有這段記憶陪伴,它安然下來。
轉著兩個腦袋看小猴子翻筋鬥,四隻手拍著巴掌,嘴裡“咯咯”出聲,發出幼兒特有的天真笑聲。
霍震燁握住白準的手,怕他抽回,一握住就摩挲了一把:“你這人,就是嘴硬心軟。”
白準掙了掙,沒能掙開,他面不改色,依舊口硬:“七門扎紙本就是撫怨靈送亡魂的。”
霍震燁輕笑一聲,目光在白準唇間一觸,親過一次,就時時想親,這下可算完了。
小猴子們翻完了筋鬥,又疊起羅漢,一個接一個跑起來,踩著肩頭疊成寶塔狀。
“怪物”和那兩個孩子並排坐在一起,小猴子翻上天時,他們一起提氣,等小猴子穩穩站住時,他們又一起松一口氣。
最後那幾個紙人小猴,從四面八方翻跟頭,輕輕落在地面上,單膝跪倒在他們面前。
小猴眼皮上都貼著金紙,眨眼間一開一闔明光閃閃,對著他們抓耳撓腮。每個小猴手裡都托出一隻仙桃。
“怪物”伸出手,它接過一個桃子,捧在手裡,握著那個桃,扭過頭看了白準一眼。
眼睛裡流出淚水,頭顱中的骨釘被取出,心頭怨氣大散,它終於恢復了神智和人性。
它伸出手,點點背後一動不動的半身,又指了指秦家的祠堂,它終於不被禁錮可以離開,可它的兄弟,還被關在秦家的祠堂中。
白準微微頷首,向他承諾:“我會送你們一起上路的。”
來世投個好胎,再當兄弟。
它站了起來,看了一眼它的回憶,那兩個小男孩反手相握,笑眯眯看著它,如紙灰般被風吹散。
“怪物”化作一道白光,往土地廟的方向去。
白準跟霍震燁兩人急步跟在身後。
阿生滿頭大汗,他砍了許多竹子來燒這骨釘,可這骨釘就是燒不化,不管他怎麽扇風加柴,紋絲不動。
熱得他滿身是汗,剛要再出去砍些竹子回來,一道白氣衝進廟中,撲進了棺材裡。
阿生揉揉眼睛,他還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只聽見“劈啪”一聲爆響,火堆中燃起一道黑煙。
阿生撥動木柴竹片,看那根骨釘終於燒裂成兩半,他剛想松氣,又想起那道白光不知是什麽,就這麽衝進棺材裡要不要緊?
要打開看吧,又不敢,不打開看又擔心,圍著棺材團團轉。
霍震燁和白準趕回廟中,“怪物”自願入棺,它一離開,陰陽界便顯出裂縫,鎮子上空的黑夜一塊塊碎裂開來。
鎮中道道白色光芒透過裂縫飛了出去,原本被困住不能投胎的鬼魂,也能自由離開這裡。
白光衝破天幕而去,許久才慢慢減少,從外面透進陽光來。
陰陽界中是夜晚,外面還是白天,禇芸站在廟中,廟頂破洞一束日光照進來,打在她身上,照得她周身黑霧灼出縷縷白煙。
禇芸哀叫一聲,白準取出個壇子,可禇芸卻沒有立刻就鑽進壇中躲避日光,她戀戀不舍的看了一眼陳壽的屍體。
“既然答應你了,我自然會做到的。”
禇芸這才鑽入壇內,悶聲說道:“我信得過七爺。”
濃夜裂開,山光水色像被水洗過一樣,黃舊的光慢慢淺下來,山川石樹露出被陽光照耀的顏色,不過片刻,這裡就變成另一番模樣。
土地廟卻還是一樣的破敗,但山林裡一下盈滿了鳥鳴聲。
阿生這才長歎一聲,他們終於出來了。
白準膝蓋一僵,他還未動,霍震燁就打橫把他抱了起來,抱著他走到竹輪椅邊。
白準在裡面時,精神極好,一出來便眼下青灰,面色煞白,一付久病的模樣,霍震燁皺起眉頭,這幾天他太累了,得找個地方好好休整。
霍震燁推著白準,阿生扛著陳壽的屍體,紙人留在土地廟中守住棺木,他們一起到響水鎮上。
霍震燁帶白準找客棧入住,阿生找了間棺材鋪子,先安放陳壽的屍體。
他們在陰陽界裡呆了三天,白準愛潔少動,看著還體面。霍震燁和阿生又是上山又是挖坑,身上沾滿了泥點飛灰。
客棧老板上下一掃,看霍震燁身上又是西裝又是手表,還帶著一個坐輪椅的人,笑問:“兩位是來找秦家的先師瞧病的吧?”
秦家?先師?瞧病?
霍震燁不動聲色。
掌櫃便以為他們真是來看病的:“這位少爺,您瞧病買了號沒有?是有人引薦呢?還是自個兒尋過來的?”
“自個兒尋過來的。”霍震燁接著話往下說,“怎麽?”
“那您可得長住,無人引薦,等排號看病,先師一日就看一位,往少了說,你也得等上半年。”
“要這麽久?”霍震燁皺起眉頭,好像真是來看病的。
客棧老板便道:“我這兒還有個清淨的小園子,您包半年,算您這個數。”說著伸出一隻手來,正反比劃了兩下。
“一百大洋?”霍震燁笑了,“那還挺便宜。”
老板跟夥計對望了一眼,這是來了財神爺,趕緊把他們送到最後面的小園子裡,夥計賣力跑腿,一會兒就把熱水都燒好送來了。
“被子鋪蓋全都買新的來,浴桶爐子炭火米面,都買齊,有什麽吃的沒有?”一邊說一邊把錢扔給夥計。
夥計眉開眼笑捧著錢:“咱們這兒靠水,什麽魚呀蝦呀都新鮮的很,魚湯面魚肉餛飩那是隻隻鮮,您嘗嘗?”
“做幾個小菜來,不要餛飩。”霍震燁覺得自己起碼半年不想吃餛飩。
夥計剛要出去,霍震燁又把人叫了回來:“這院子裡,我可要停口棺材。”
這種事店家一般是忌諱的,可這夥計卻笑了:“小事兒,香燭錫箔什麽的,我也給您備下。”
“你們這兒,倒不講究這個?”
夥計又笑:“咱們這兒跋山涉水來看病的人多了,運氣好的先師降福,病就好了,那運氣不好,跟先師沒緣份,那就只能再扶棺回去,家家都不計較這個。”
“呵”,霍震燁笑一聲:“看好了就是先師降福,看不好就是沒緣份?”那還是真是一本萬利,怎麽都不耽誤賺錢。
夥計不知是嘲諷,深以為然:“那是啊,我看那位先生一瞧就是有福的人,定能瞧得好。”
“那這位先師,到鎮上有多久了?”
“先師與秦老爺有緣,說是年輕的時候就來過咱們鎮上,如今讓弟子過來守壇,給全鎮降福。”
給全鎮降福,就是讓這裡死去的人,都不能輪回投胎,那倒真是好福氣。
霍震燁怕白準的身體吃不消,讓夥計趕緊買了被子鋪蓋來,一層層給白準鋪上,抱他躺到床上。
白準掀掀眼皮,看霍震燁盯著他不放,翻過身背對他,聲音有些發悶:“我沒什麽事,歇一歇就好了。”
一下子送走這麽多亡魂,他有些支撐不住。
霍震燁替他蓋上被子,又探手摸他指尖:“要不要加個火盆?”這屋裡太潮了,烘一烘才好。
夥計添了炭盆,很快送上吃的來,還替“病人”預備了魚湯粥。
“這個最養胃了。”
霍震燁隨手打賞就是一塊大洋,小夥計嘴巴咧到耳後根,看霍震燁就跟看財神像差不多,又神神秘秘的說:“少爺,您要是肯出錢,也不必等半年。”
霍震燁假裝著急:“哦?”
小夥計壓低了聲音:“前頭也有排號的,您出大價錢跟別人換一換。”這話可不能在掌櫃的面前說,客人早早看了病,掌櫃就不賺錢了。
霍震燁點頭:“行,你替我問問,大概是個什麽價。”
這個秦家的先師必然跟那兩個孩子的事有關聯。
霍震燁把魚湯粥吹涼,舀上一杓送到白準口中,白準本想掙扎自己吃,但嘗上兩口就覺得這麽躺著張嘴也不錯。
他舒舒服服躺著,吃了半碗粥,搖頭不吃了。
小黃雀飛進屋裡,跳到白準手掌上,輕輕啄了啄他的掌心,告訴白準,阿生去山上了。
阿生顧不上自己吃飯休息,買了燒雞水酒和糖糕上山去,在門主和小師弟們墳前祭拜。
拜完八門主,他猛跑上山,一把火燒掉了那個墓。
禇芸藏身的壇子放在床下,她早已經按捺不住,怨恨難消,在壇子裡滾來滾去。她急著想要衝出壇子,殺了秦家作法的人,給戲班子報仇血恨。
那隻陶土壇就跟皮球似的,在床底下“骨碌碌”滾個不停。
白準竹條一打床板:“晚上再說。”
作者有話要說: 白·這波賺了好長壽命·七:你多管閑事
霍·美滋滋投食·七:你嘴硬心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