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愫/文
許彥文站在書店門外, 透過玻璃望著阿秀。
阿秀衝他招手,等了半天也不見他走進來, 她蹦跳著出來, 許彥文見了,心口一疼,他見過這個姿勢的。
小燕高興的時候就是這麽走路的, 阿秀在學小燕的樣子,表達她的喜悅。
阿秀走出來,她覺得許彥文今天很古怪,平時看見她雖然也不多話,可是他總會笑, 今天他怎麽不笑了。
阿秀伸出手,在許彥文面前揮一揮, 像在問他“你怎麽了”。
許彥文忡然回神, 他想扯動嘴角,但他沒能做到,阿秀拿出筆記本,在上面寫上“照片”兩個字。
今天要看照片的, 他們約定好了。
照片就在許彥文的公事包裡,他緊緊攥著公文包的手柄:“那家店把照片洗花了, 我們倆都拍糊了。”
阿秀張張嘴, 失望歎息,她很想看看自己在照片上是什麽樣子的。
許彥文看著她臉,想從她臉上找到一些她不是活人的證據, 可他沒能找到,白準技藝非凡,豈會讓他看破。
“我們可以下次再拍,挑一個好一點的照相館。”
他還是不忍心讓她失望,哪怕她是個紙人。
她不笑,不吃東西,甚至不喝水。知道了真相再去回想,處處都有提示,只是他視而不見罷了。
阿秀點頭同意,她伸手去挽許彥文的胳膊,這是她在電影裡學來的,走在街上就是要手挽著手的!
阿秀的小臂靈活的鑽進許彥文臂彎中。
許彥文這次沒有躲開,他原來覺得那不合禮數,他跟阿秀還沒有到那一步,可他這次放肆了。
那個板正的婆媽的許彥文脫殼出竅。
他們挽著手走在街上,轉身凝望阿秀的臉,他應當害怕的,可比起害怕,更多的是快樂。
不知目的的走在繁華馬路上,燈影霓虹,車水馬龍,迷惘又快樂。
“阿秀,你有什麽願望嗎?”他問。
阿秀怔忡,從來沒人問過她,她有什麽願望。
她一時說不出來,於是她反問許彥文:你有什麽願望?
許彥文的願望太明確了,他甚至不希望阿秀能有一點喜歡他,他希望阿秀是個真人,但他沒法說出口。
他低下頭,方才還盛滿眼底的霓虹,驟然失色:“我的願望,我的願望是……你能笑。”
能笑,就是活生生的人了吧。
阿秀不懂得他聲音中苦意,但她覺得這不是什麽難事,她大方答應,在他手心裡寫了“好”字。
許彥文在街燈下站定,臉上的表情似笑又像哭,這一刻的心情他永遠無法開口。
阿秀給白準帶了點心回來,是老城廂攤子上賣的糖炒栗子,栗子又軟又糯,香甜可口,白準很喜歡吃。
但只有深秋初冬時分,賣栗子的人才會在巷子擺攤。
“這是你給我買的?”白準聞到栗子香味,還以為是霍震燁回來了。
阿秀歡快點頭,買栗子的錢也是她自己的,是霍先生給她,她存起來的。
她把栗子擺在桌上,從包裡拿出一本《電影畫報》,杏眼烏溜溜望著白準,眼中充滿了渴盼。
“你要什麽?”白準望向阿秀。
阿秀指指自己的臉,又指了指畫報上的女明星。
白準還以為阿秀喜歡上了女明星的洋裝:“這衣服有什麽好看,累贅得很。”這麽層層疊疊的,又費紙又難看。
當然是旗袍好看,素色的雅致,豔麗的富貴,比東一個蝴蝶結,西一個蝴蝶結的紗料衣服,好看多了。
阿秀搖搖頭,她又指指女明星的臉。
《電影畫報》上好幾個女明星,或露齒或抿唇,都在笑著,白準懂了,阿秀她想要一張笑臉。
白準目色晦暗,阿秀還懵懂的望著他,她甚至都不明白她想要一張笑臉,意味著什麽。
門被推開了,霍震燁的聲音一下塞滿了白家小樓:“我買了羊湯,還是熱的,你快來喝點。”
阿秀立刻從內室溜出來,她比比劃劃,告訴霍震燁他大哥來了。
她靈活學著霍震燁大哥的樣子,還有何秘書,她把拇指食指環起來,在眼睛上比劃一個圓圈。
“何秘書也來了?”
白準從內室轉出來,輪椅滾到飯桌前,若無若事的拿竹杖敲敲磚地:“快點,我餓了。”
霍震燁走到桌邊,看了眼白準的臉色,感覺他不像在生氣的樣子,問:“我大哥來說什麽了?”
白準眉心一旋:“我餓了。”
霍震燁隻好先給白七爺的五髒廟上貢,薄片羊肉碼了一盤子,店家還送了自己醃的酸蘿卜片。
他一邊下面條一邊說:“我去找大頭,大頭帶我去的攤子,我看還挺乾淨的,味道也好,就給你帶了點回來。”
他想請大頭下館子吃飯的,誰知大頭隻饞一口羊肉面,兩人七拐八彎找到小攤子,還沒走近就先聞到羊肉湯的香味。
寒風裡都透著暖意。
面條還沒好,白準先用竹筷子挾了片羊肉,跟酸蘿卜片一起送進嘴裡,酸味兒更襯出羊肉的味厚鮮美。
“我大哥沒說什麽吧?”霍震燁往鍋裡倒水,白準愛吃煮得爛一些的面條。
“沒說什麽。”白準又挾一筷子,“隻說你小時候為了撫育院的一個女孩要死要活的。”
“女孩”兩個字,加了重音。
霍震燁心裡抽口氣,埋怨大哥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怎麽能在白準面前提起男女的事兒來呢。
他剛想哄白準兩句,臉色微變:“可……可我夢裡沒有什麽女孩,只有你啊?”
白準立時緘口。
但以霍震燁的聰明,兩邊關聯就明白過來,他當然聽侍候他的下人說起過他生病的事,光憑零散的支言片語,拚不出他記憶裡的那個女孩。
“你敢!”白準一竹筷戳上羊肉,飛眼看他,他要是敢說一個字!就把他扔出去!
“噗”一聲,鍋裡的水撲出來,滅掉了煤球爐裡燒的火,霍震燁一邊扇黑煙一邊把面條撈出來。
他咳嗽著把面遞給白準,做了個請的手勢。
心裡默念,忍住,千萬忍住,絕不能笑,絕不能得意。
兩個紙仆“嘩拉”一下把霍震燁架起來,推搡著他到門邊去,霍震燁扭頭大喊:“我什麽也沒說啊。”
簡直太冤枉了!
“你心裡在說,你眼睛在說,你渾身都在說!”這人都快笑成朵喇叭花了。
“這你都看出來了。”霍震燁心頭蕩漾,還沒蕩兩下,腳就被抬起來了,門也開了一條縫,他趕緊求饒“哎,哎,別扔別扔,我有紅陽的消息了。”
紙仆停下動作,霍震燁又回到桌前,白準臉上暈色未褪,他慍怒道:“說。”
“紅陽躲在租界裡。”霍震燁眼睛亮晶晶的,他跟大頭見面,一是感謝他上次把自己送回家,二是問他一關道的事。
一關道在虹口廣開道壇,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裡可不吃香。
沒別原因,因為除了日租界,別的洋人領事都有自己的信仰,他們信上帝,不信什麽聖靈三才。
修教堂他們大開綠燈,開道壇,洋人領事怎麽能肯。
一是租界裡查得嚴,二是一關道原來的道眾多數都怕洋人,一關道並未在租界裡盛行。
白準眉心蹙起:“你找到他的?”
放出這麽多隻紙鳥,都沒找到紅陽,怎麽霍震燁一出門,就找到他的行蹤了。
“不是我,是大頭。”為了這個他請大頭連吃一個月的羊肉面。
大頭也不是故意去查一關道的,他在租界當巡捕,連一關道的名聲都沒聽說過。他只是在街面上巡邏,巡到一處屋宅,看見裡面有許多五六歲的年紀的孩童。
這裡既不是私塾學堂,又不是撫育院,哪兒來這麽些孩子。
再一問,這些孩子大多是在這個月才被送到這裡來的,一開始全是男孩,後來又有好多女孩。
街坊鄰居們說偶爾也看見這些孩子在花園裡站一站。
三人一組,他們穿一樣的衣服,衣服上還繡上“天地人”三個字,大頭不懂這些,只是把這古怪事告訴了霍震燁。
“霍公子,這家人養這麽多小孩子幹什麽啊?”大頭出巡捕的警覺心,雖然沒事,但天天都會去轉一圈,看看有沒有什麽異常。
霍震燁一聽,就想到一關道道壇中那些孩童。
三聖靈就是三個孩子,每個壇中三位,由一個孩童扶乩,一個孩童抄寫,一個孩童宣揚天命。
原來這些孩子都在一所房子訓練。
“前些天進出好些人,這些孩子連門都不能出了,我偶爾騎車過去,能看見他們在窗口張望。”
前些天正是紅陽消失不見的時候,難道躲在這裡。
“要不要我派金翅去看看?”白準說起金翅,小黃雀一時都沒回過神來,它撲棱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金翅說的是它,挺起白絨絨的胸毛,往桌上一落。
“不用。”霍震燁也嚼一片酸蘿卜,就著羊肉喝羊湯,“這麽些孩子,哪兒來的呢?”
“明天大頭會帶兄弟們去查拐賣。”大頭會用件案子當由頭,進去搜查,霍震燁想混在裡面,但一關道的道徒有些見過他的長相。
“我明天先換一身巡捕的衣服,再想辦法化化妝。”
霍震燁連喬妝用的工具都準備好了,白準放下筷子,抽出綢帕擦一擦嘴,驕矜道:“你想要張什麽樣的臉?”
作者有話要說: 白·說漏嘴·七:你沒聽見
霍·喇叭花·七:我沒聽見(我乖乖聽話就會得到的偵探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