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愫/文
白準越說越輕, 說到最後已經入眠。
霍震燁替他蓋上軟被,在他床前坐了一會兒。
白準他一向覺輕, 平日有一點動靜, 立即便醒了,可今天晚上他幾盡脫力,睡得十分安然。
霍震燁把那張木床輕輕挪進來, 睡在白準彈簧床邊,比他矮上一點,他明天一早睜眼就能看見他。
屋裡站著的兩個紙仆盯著霍震燁,霍震燁胳膊一伸,躺得舒舒服服, 笑一笑:“別看了,往後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那兩個紙仆又把臉扭了過去。
白準睡到日上三杆, 慵然打著哈欠醒來, 睜開眼睛就看見霍震燁睡在他床邊,他皺起眉頭:“你怎麽在這兒?”
霍震燁坐起身,他其實早就醒了,只是看白準睡得這麽安謐, 不舍得將他吵醒。
“哪個小學徒不給師父端茶倒水守夜捶背,你要不要試試我的手藝?”
白準看他油嘴滑舌, 抽出細竹條點點他:“去, 給為師買碗小餛飩。”
縐紗的皮子,裹一點點肉茸,他早上起來熱騰騰的吃上一碗, 胃裡會舒服些。
霍震燁萬萬沒想到他當學徒的第一天,第一個任務是給師父買小餛飩,但他立刻笑起來:“那師父要不要嘗嘗廣州茶樓的鴨絲粥?”
如今粵菜館子在上海灘十分風行,蒸的各種肉餡餃子,還有甜餡包子,白準肯定愛吃。
白準果然滿意點頭,這樣知情識趣,才算是好學徒。
白七爺的嘴是很叼的,沒味的淡白粥從來不肯喝,可只要連吃兩天餛飩,他就又不愛碰了,廣式粥花樣繁多,正合適“白老太太”。
霍震燁白準預備了一桌,自己咬了個包子,結果白準每樣嘗一點,嘗完又問:“這包子,是什麽餡的?”
霍震燁歎口氣,把包子從中間掰開,露出裡面的肉餡丸子,整個兒撥到白準碗裡,自己把包子皮給吃了。
白準用一根筷子戳著吃,從別人嘴裡奪的食,總要更好吃一點,他一邊吃一邊說:“那人是衝著我來的。”
果然如此,霍震燁猜到了。
“死對頭?有節過?還是……看你不順眼?”就白準這個脾氣,能瞧他順眼,估計也只有他霍震燁了。
“都有可能。”
霍震燁本來在喝茶,差點嗆一口,沒想到他對自己的人緣倒還有個正確的認識。
白準又咬一口肉餡 ,慢條斯理瞥一眼霍震燁,那隻紙靈好不容易養了一年。小混混三個,童男四個,湊足七條人命,就能成氣候。
可偏偏被霍震燁打斷了。
“你看我幹什麽?”霍震燁問。
白準收回目光:“就覺得你這人,命是真不錯。”四條人命的功德,他一口氣就賺足了。
霍震燁覺得這不是什麽好話:“……過獎。”
白準眉頭微蹙:“今夜我就要進廟了。”
迎神賽會的紙扎個個高大,要在城隍廟中扎好,到了日子,城隍爺出巡,這些紙獻先抬出來開道。
繞四方厲鬼壇,最後在神前燒化。
“我去找他。”霍震燁兩口嚼掉包子皮,站起來準備出門去。
“你?”白準掃他一眼。
霍震燁輕笑一聲,他拿出一隻小巧的方盒子,指尖一彈,盒蓋打開,銀盒中“簇”一聲燃起火苗。
“我分析過了,那個東西不是被我槍聲嚇住,是被火藥味嚇住的,它怕火。”何況還是這種輕易不會熄滅的火。
算他有點小聰明,白準低頭喝了口鴨子肉粥。
霍震燁剛打開門要走,小黃雀就又跳上肩頭,他問:“你也要去?”
小黃雀輕跳一下。
霍震燁笑了:“行,就帶你去。”
說完望著門內的白準笑,白準知道他在看他,但他一眼也不瞧過去:“趕緊滾。”
霍震燁咧著嘴,晃著步子,笑盈盈的滾了。
他開車到三官堂路。
這一整條街都是做喪葬用品生意的,有賣棺材壽衣的,有賣錫箔元寶的,還有賣各樣紙扎的。
紙扎店門前掛著元寶花籃,擺著金童玉女,紙人臉上點著團團的紅暈,有的粗糙有的精細,扎什麽的都有。
大戶人家辦喪事,連鼓樂隊都要一並扎好燒過去。
看了白準做的紙扎,再看看這些,霍震燁無端想到矯情的新派詩“沒有靈魂”。
他一塊塊門牌仔細搜尋,七十五號,七十九號。
七十七號。
七十七號大門緊閉,霍震燁往隔壁鋪子裡一轉,問隔壁的老板:“七十七號怎麽不開門?”
老板疑惑的看著他,看他一付有錢人家公子哥的打扮,問:“你是找老周?你是老周的親戚?”
霍震燁從煙盒裡掏出煙,遞給老板一支,老板擺擺手:“不用,乾我們這行的不抽這個。”
店中滿是紙扎,就怕一點火星燎著了。
“老周年紀大了,回鄉下了,這鋪子又租出去一年多了。”老板倒也實在,一條街上都是做紙扎的,看的就是誰手藝強,貴有貴的賣法,便宜也有便宜的銷路。
一年沒開過?那宋福生夫妻是在哪裡買的紙扎人?
霍震燁走出店門,走到七十七號店門前,緊緊支起的木板上還貼著一年前轉讓旺鋪的紅紙,紅紙已經褪去顏色。
看上去很像是一家空關著的店鋪。
可這門前,也太乾淨了。
霍震燁湊近了看,紅紙雖然褪色,但木板縫間一點浮灰也沒有。
他在查看這門面的時候,小黃雀突然飛起,尖喙猛地往裡一啄,木板門後有紙竹輕響,這裡面果然有東西。
霍震燁到隔壁店中借個電話,把大頭叫來了:“你替我查查,這間鋪子是誰的。”
他坐在車裡等著。
大頭很快回來:“霍公子。”迷惑的看他,“這一條街,不都是你們霍家的嘛。”還讓他特地再跑一趟。
整個一條三官堂路,全是霍家的,房契地契上全是霍字。
霍震燁還真不記得了,當時他回上海,大哥就說讓他學著做生意,米廠布廠要是不喜歡,收收房租也可以。
“一時給忘了。”霍震燁清清喉嚨,“叫幾個兄弟,把這門給我撬了。”
大頭微微張嘴,這家裡該是有多少地,才能忘了這一整條街呀,既然是霍家的地霍家的房,那撬就撬了。
大頭叫幾個兄弟把門撬開,門打開的那瞬間,屋中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就像許多小動物鑽進陰暗處,很快歸於平靜。
滿屋都是紙扎,這裡確實不是一間空屋。
大頭看看霍震燁:“霍公子啊,你拆這家店幹什麽啊?”
“拖租了。”
大頭估計這一年的租子錢都不夠霍公子身上一支鋼筆,但他不好意思說,反正霍公子幹什麽奇怪的事情,總是有點道理的。
霍震燁在店裡轉了一圈,那人就是不肯露面,他挑眉一笑:“麻煩兄弟們把這裡所有的東西都搬出去,燒掉。”
既然不露面,那隻好燒東西了,也免得再有什麽紙靈去害人。
大頭幾個聽命行事,霍震燁也很爽快,既然讓他們幫忙,那也得請客吃飯,再包個紅包算辛苦費。
一個個聽說到萃翠樓開席,全都賣力的很。
大頭抬著一個紙人出去,霍震燁掃一眼攔住了:“等等,把這個放下。”
大頭把這個紙人放下來:“怎麽啦,霍公子?”
清朝丫環打扮的紙人,綠上衣,玫瑰紅褲子,耳朵裡還穿了耳環,劉海又細又密,扎得很精致。
可它的一隻眼睛是壞的。
像是……被什麽尖細的東西給啄破了。
小黃雀在霍震燁的肩頭昂起腦袋,霍震燁挑挑眉頭,剛剛這個紙人透過門縫,在偷看他。
他揉揉黃雀的腦袋:“把這個搬到我車上去。”
霍震燁親眼看這間鋪子的東西一點點被燒掉,一屋子東西,從上午燒到下午。
他扔給大頭一支煙問:“宋瑛的屍檢報告出來了沒有?這個案子預備怎麽定論?”
案子進展到這裡,定不定,怎麽定都看宋總捕一個人的意思了,畢竟所有的孩子都找回來,宋福生又是個很有油水的買辦商人。
大頭壓低了聲音:“宋總的意思是判宋福生知情不報,再繳一點罰款,過幾天應該就……放了。”
但殺宋瑛的凶手,他們是還在追查的,印度門房和飯店服務員的證詞,都能證實宋瑛當時還帶著一個小男孩。
這個孩子也許被殺人凶手帶走了。
霍震燁也猜到了,宋瑛都死了,宋福生只要付出大筆的錢財,總能換回自由。這案子大概就算這麽了結了。
大頭猛吸兩口煙,又緩緩吐出來:“我就是想不通,到底是誰殺人還要……還要剝皮啊。”死得也太慘了。
霍震燁看所有的紙扎都燒完了,拍拍大頭的肩:“這店封掉,兄弟們受累了,替我請兄弟們吃飯,我先回去了。”
大頭笑呵呵的:“霍公子太客氣了,這點小事情,兄弟幫幫忙也沒什麽,就是,大家都想聽你講講到底是怎麽找到屍體的啊?”
霍震燁揚手一揮,坐進車裡,開車回白家。
等紅綠燈的時候,車後座那個紙扎丫環倏地一下坐了起來,手直挺挺伸出,作勢要掐霍震燁的脖子。
霍震燁用一隻手開車,另一隻手打開銀盒,火苗一現,紙人立刻又躺下去。
進餘慶裡的時候,霍震燁用布包住紙丫環的頭,夾在腋下帶進白家小樓。
紙扎的丫環一進門,白準就出來了,他大皺眉頭:“你帶了什麽東西回來?”
霍震燁抖開西裝,露出笑容,“篆刻看刀法,書畫看筆觸,這紙扎你是行家,看竹看紙,總能看出是誰扎的。”
“不必看。”白準捂著鼻尖揮手,眉頭皺得死緊,示意霍震燁將那紙人擺在天井。
“光聞味兒,我就知道是他。”
“他?誰?哪個他?”霍震燁拎著那個紙扎丫環,目光灼然盯住白準,心中莫名有些不爽,他還聞人家味兒了?
作者有話要說: 霍·拆家能手·吃醋能手·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