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愫/文
霍震燁一步上前, 兩指齊出,戳破了“金童”的眼睛。
分明是層薄紙, 觸感卻像是戳在皮上, 霍震燁戳完就甩手,手指頭上濕噠噠的。
“金童”眼眶裡流出兩行血水,滿屋陰風卷起, 兩扇開著的雕花門“呯”一聲關上,掀起的風吹熄霍震燁手上蠟燭。
桌椅搖晃震動,漆黑屋內滿是紙竹摩擦的“沙沙”聲。
霍震燁“啪”一聲打開銀盒,火苗一躥,照亮方寸, 剛剛還貼牆站著的紙扎人,全部面向著霍震燁, 僵直著手腳向他走來。
“白準!”霍震燁提高聲音, 沒人回答他。
他罵了句髒話,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瓶子,咬開瓶蓋,潑向離他最近的紙人, 然後點起蠟燭扔了過去。
火苗剛沾上紙立刻“噌”一聲燒燃起來,被燒到的紙人揮舞著手足, 兩隻手抱著臉, 像哀嚎那樣張大了嘴巴,偏偏發不出一點聲音。
剛才還要撲上來的紙人停住腳步,紙臉上笑意不變, 紛紛往後退去。
霍震燁手裡還拿著的是個小酒瓶子,他冒雨跑出餘慶裡,跑過煙酒店時又折了回去,櫃台上擺滿了巴掌大的小酒瓶,霍震燁全買了下來,一時買不到油,高度酒也可以。
他渾身上下的口袋裡全部塞滿了這種小瓶子的酒,只要火星一點,這些酒就能當成流彈扔出去。
別的紙人都往後縮,只有“金童”被他戳瞎了眼睛,不肯放過他。
金童兩隻手抬平,身前掛著一條綬帶,上面寫著“金童接引西方路”,輕身躍起,綬帶抽向霍震燁胸前,帶起一陣勁風。
霍震燁眼看它連火都不怕,退到門邊,隨手拆下一根門上朽壞的木條,向“金童”揮去。
“金童”單手接住,一下掰成兩半。
它兩隻眼汩汩流出血水,張嘴衝霍震燁無聲咆哮,露出嘴裡細細密密的竹齒。
霍震燁突然想起宋瑛死時手指齊根而斷,上面布滿了齒痕,原來紙人小傑是用這個咬斷她手指的。
金童張大嘴撲上來,霍震燁格臂一擋,它一口咬在霍震燁的胳膊上。
磨得又尖又細的竹齒一下嵌進肉裡,霍震燁倒抽一口冷氣,他後背撞開雕花門,乾脆也不掙扎,空著的手按住金童的腦袋 ,把他拖進雨裡。
金童感受到濕氣想跑,可被霍震燁按住了頭,那條綬帶卷起纏上霍震燁的脖子,越纏越緊。
霍震燁屏住一口氣,他少爺脾氣上來了,死死拖住金童不讓它動。
金童在大雨裡很快被澆透,開始還想用綬帶勒死霍震燁,等綬帶吃足了水,它也整個伏在地上,沒了“生氣”。
霍震燁雙手扒開脖子上濕紙,他掏出竹刀,一刀下去挑開了金童的頭,像扔個破燈籠那樣把它的踢得滿地滾。
胳膊上全是一個又一個牙齒洞,不斷沁出血水來,他一把撕下西裝袖子,把傷口隨手一綁。
重新進入廳中,扯下堂前掛著白色帳幔,纏在木條上,倒上酒液,點起火來。
火星時不時爆開,飛濺出去,滿屋的紙人四下逃散,霍震燁又是血又水的,濕淋淋往屋裡走。
“白準!你在不在?”
像這種宅子,裡外皆通,舉著火把進去,一邊走一邊大聲喊白準的名字,聲音透過雨幕,一點回應也沒有。
雨漸漸小了,霍震燁拐到花園,這裡的情形比堂前還更駭人。
破舊戲台上站著幾個唱戲的紙扎,廊下站著紙人丫環男仆,霍震燁深吸口氣,握緊了火把。
可這些紙人一動不動,並沒有攻擊他的意思。
身後腳步聲一響,霍震燁回過頭去,就見“玉女”半個身子藏在拐角處,臉上還帶著喜氣洋洋的笑容,被他發現,“嘻嘻”一聲,藏了起來。
都已經“殺”了一個,估計這一個也不會饒過他。
與其等著玉女偷襲,不如他先把這個也乾掉,霍震燁追了上去,沒跑幾步,看見一扇開著的屋門,屋中一點火光,白準坐在竹輪椅上,頭歪在一邊,看上去像是暈過去了。
霍震燁衝進屋扶住白準的肩膀:“你怎麽樣?”
“白準”脖子整個往後一仰,衝霍震燁咧開嘴,滿口都是細密竹齒,對準霍震燁噴出一口濃煙。
霍震燁猝不及防,吸個正著,再想屏息已經來不及了,他咬破嘴角,想用疼感支撐,可迷藥藥效太快,他扶住輪椅跪在地上。
等他再醒來,眼睛還沒睜開,先聽見聲音。
“別怕,今天你就會醒了。”那聲音異常溫柔,像是情人間的低語。
霍震燁聽覺恢復,眼前還一片模糊,他掀開眼皮,只能看見自己被幾根竹子架起了胳膊和腿,整個人站著被綁住。
有個人背對著他,滿頭銀絲,但看體態像個年輕人。
“你是誰?白黎呢?”藥效還沒過去,他說話十分緩慢,聲音也含含混混的。
白發的男人轉過身來,看著霍震燁,正是白黎。
霍震燁瞳仁一縮,白黎輕聲說:“放心吧,我不會殺你的,小準會怪我的,你對我也沒有用。”
他只要女人的皮。
“白準呢?你把他怎麽了?”霍震燁咬住舌尖,痛意和口腔裡的血腥味讓他逐漸清醒,舌頭也靈活起來。
白黎沒有回答,他站起來,走到霍震燁面前,拿起一張紙,在水盆裡沾洗,“啪”一下貼在霍震燁的臉上。
指尖輕壓霍震燁的臉,按出眉骨、鼻梁。
霍震燁屏住呼吸,他知道有種刑法叫加官進爵,就是用濕紙,一張一張的貼在臉上,一開始人還能勉強呼吸,紙越厚,越沒法透氣,最後雙目瞪出,舌根整個掉出來,死相極慘。
但那張紙很快就被掀掉了,紙上拓出他的臉,白黎看他一眼,坐到燈下,就在這張紙上描出眉眼。
霍震燁深吸口氣,他視力恢復,這裡四方都是磚,靠牆還有磚梯,他們在大宅的地窖裡。
紙扎玉女立在角落裡,雙手抬平,她的綬帶上寫著“玉女隨行極樂天”。
靠牆邊擺著一張床,床上躺著個女人,女人一頭烏發,眉睫秀氣,身上蓋著一床錦緞被子。
這宅中處處破敗不堪,可這女人身上,還蓋著一床粉白底子,繡百蝶穿花的被子。
剛剛白黎就跪在床前,在跟她說話。
女人眉色如黛,頰泛粉紅,看上去就像是睡著了一樣,可她一動也不動。
人就算是睡熟了,總還會胸膛起伏,睫毛顫動,可她都沒有,她沒有呼吸,躺在那裡就跟紙人一模一樣。
霍震燁瞬間明白過來,白黎想做跟宋福生夫妻一樣的事。
“你該讓她入土為安。”
白黎筆尖一頓:“住口。”
霍震燁繼續勸他:“你明明知道宋瑛召回來的根本就不是小傑,她的兒子躺在教堂後的墓園裡。”
白黎渾身氣勢一變:“我叫你住口!”
他話音剛落,玉女動了起來,它拿了一團布塞進霍震燁的嘴裡,讓他不能再開口。
白黎怒意漸平,他已經沒有多余的精力生氣,試過許多方法,他沒有時間再一次次嘗試了。
本來以為只要是“自願”獻出的人皮就可以,後來才知道,必須是生前就自願獻祭,所以他需要很多個“小傑”,讓宋瑛們自願獻出她們的皮。
攢了這麽久,終於攢下足夠的人皮了,只要過了今夜,她就能回來。
白黎取出一具竹腔,敷上紙衣,草草扎出個紙人,他把剛剛在霍震燁臉上拓下來的臉,糊在竹腔上。
他動作極快,扎完人形就用濃墨給“霍震燁”點眼,紙人當即立了起來,身高體態,行動舉止,與霍震燁如出一轍。
白黎手指一動:“去。”
“霍震燁”晃著步子上了樓梯,從屋中出去了,霍震燁盯著白黎,難道他以為憑這種手段,就能騙過白準?
白黎掃過霍震燁,看穿他的心思,但白黎一言不發,玉女上前來,用布把霍震燁的眼睛蒙住了。
他什麽也看不見了,但還能聽得見。
他先是聽見撕紙的聲音,接著白黎又用那種溫柔的口吻對床上的女人說話:“別怕,給你換一身衣裳。”
霍震燁恍然,那個女人也是紙扎的,黛眉桃腮全是畫出來的。
跟著霍震燁聞到一股刺鼻血腥氣,白黎打開盒子,從裡面取出人皮。
人皮要保持“活度”,需要用人血來養,每天一換,盒中的人皮一塊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白黎取出一塊,拿出竹剪,剪了下去。
霍震燁聽見一陣讓人頭皮發麻的刀剪聲,好像在剪著什麽又輕薄又柔軟的東西,聲音鈍鈍的,跟著是穿針引線。
白黎坐在燈前,滿懷愛意的望身前的人骨,裁好一塊敷上一塊。四肢身體都按樣裁出,就只剩下頭顱。
他輕輕托起頭骨,與她四目相對,仿佛能從骨中看見愛人柔情的眼。
開眼、捏鼻、填唇,一筆一筆,按他心中的記憶,造了個“人”出來。
最後,他替她穿上衣服,一件白底子繡喜上梅梢的舊式旗袍,跟她離開他時,穿的那件一樣。
女人在椅子上“活”了過來,她抬眼看向白黎,漆黑的眼珠中泛著燭火幽光。
白黎笑起來,伸手撫摸她的眉眼,還差一點了,就只差這最後一點,她就能回來。
白黎悶聲咳嗽起來,咳得胸膛不斷震動,他推開椅子,伸出手去,女人也跟著伸出手,把手放在白黎的掌中。
兩人牽手一起離開了。
霍震燁等了一會兒,屋裡一點響動都聽不見了,他搖晃腦袋,把眼睛上蒙的布甩下一角,剛能看見,就見玉女跟他臉對著臉。
兩頰點著腮紅,嘴唇櫻紅一點,笑嘻嘻看著霍震燁,又笑嘻嘻用綬帶纏上了霍震燁的脖子。
霍震燁不覺得白黎在說謊,他確實沒想殺他,可玉女不受他的控制了。
玉女頂著那張表情無法變幻的臉,把綬帶越纏越緊。
霍震燁屏住一口氣,他腳尖勾住地,腦中飛快想著辦法,他蓄力在腰上,整個人撲向玉女。
細竹扎出來的紙腔,經不住這一壓,玉女的手和腳被壓扁了,但它的頭還在,它張開嘴,竹齒洞穿霍震燁胸前肌肉。
就在他想再直起身硬撞的時候,小黃雀飛了進來。
它猛扎玉女頭頂,竹骨崩散。
霍震燁身上又是血又是灰,小黃雀一口叼走他嘴裡的布,他異常狼狽的坐起來:“你到哪兒去了?”
遇上紙人“白準”之前,小黃雀還呆在他西服口袋裡。
小黃雀挺起胸,霍震燁用牙咬開綁住手腳的繩子,扯掉脖子上的紙綬帶,把綬帶上極樂兩個字撕個稀巴爛。
他邁步走出地窖,就見白準正上面等他,見他出來,目光在他身上從上掃到下,在他胸口手臂上的血跡處停了停。
“你去哪兒了?我到處找你,你知不知道!”霍震燁沒見到他的時候,只有擔心,他知道白準這人看著很硬,其實是很心軟的,萬一被騙了呢?
可等見到白準,又只有怒火:“你要幹什麽就不能說一聲?你就非得自己一個人來?”
白準難得一言不發,連眉頭都沒皺起來,等霍震燁說完,他才開口:“我可沒讓你來。”
“是,是我自己要來的,我上趕著。”這句說完,扯動胸前傷口,霍震燁按住胸口,抽一口氣,玉女咬得還真狠。
小黃雀撲棱著翅膀,鑽進白準袖子裡,從他袖籠裡翻出塊手帕,又叼給霍震燁。
霍震燁接在手中,這意思是道歉?他把手帕按在胸前傷口處,雖然傷口很密,但好在沒咬到要害。
白準已經轉身,輪椅滾動著往宅後去,他們走出屋門,一條長廊站滿了紙扎人。
院子裡面那些還有臉有嘴有衣裳,能稱之為“紙人”,長廊上的這些就像一個個“紙俑”。
隻粗糙的扎出手腳身形,臉上罩著一層薄紙,沒有五官。
霍震燁摸摸酒瓶,還好白黎沒掏他褲子口袋,他剛要動手,那些紙俑一個個往後倒,白準的輪椅暢通無阻。
紙人,當然聽七門主的話。
兩人很快來到宅後,一片空地中間有個磚石壘起的法壇,法壇四周插著一圈竹杆,竹杆上掛著寫滿符文的白幡。
分明下了一天的雨,但此刻天幕澄澈,空中孤月皎明。
白黎聽見聲音,轉過身來,線香已經點燃,招魂幡無風而動,方才還澄明的天空,湧上絮絮雲絲,將月亮遮蔽住。
“阿準,都到了這一步,你還想攔我嗎?”
白準目色漸濃,他盯著無風揚起的,烈烈聲響的招魂幡說:“你會後悔的。”
死了就是死了,再“活”過來的也不是原來那個人了。
白黎笑容倦極:“後不後悔,總要試一試。”說著他又轉過身去,完全不怕白準這時候發難。
“你不阻止他嗎?”霍震燁皺眉,白黎用了這麽多人皮,這些人皮都是哪來的?
白準沒有動。
招魂幡中狂風卷動,白黎割開手腕,鮮血灌入石台上的的法陣,女人就坐在圓圈內,無知無覺,似乎抬頭看著白黎,可目中一絲情緒也無。
白黎發眉皆白,他放了一碗血,人就已經支撐不住,雙膝一軟跪在壇中,著魔似的看著引魂幡。
等引魂幡垂直不動,壇上血線緩緩流動,被濃雲掩住的月色破雲透出一線白光,白光打在女人頭頂。
白黎笑著,幾乎是爬過去的,他摟住女人的肩,她抬起頭來,看著白黎,張嘴說了十年來第一句話。
“好餓。”
她一口咬在白黎的胳膊上。
白準闔了闔眼,微微歎息一聲,他指尖微動,法壇四周的立著杆子破土而出,招魂幡垂落到泥地裡,竹杆齊齊指向壇中的女人。
“不要!”白黎轉身將她護在背後,可那女人沒有咬到血肉,她張嘴撕掉了白黎身上的衣服。
霍震燁大吃一驚,白黎的身體半邊已經紙化了。
他一半是人,一半是紙,在月色的映照下,紙與肉融合在一起,紙的那半邊,正在迅速搶奪有血肉的那半邊。
“讓開!”白準這麽說,竹杆分裂成無數竹劍,騰空飛起,劍尖對準了白黎,“這不是她,這是惡鬼。”
“再不放開她,你就活不成了。”
白黎低頭看向咬住自己肩膀的女人,他已經快沒有血了,她咬開也吸吮不到多少,他滿腔愛意看著這具拚湊起來的皮囊,將她抱在懷裡:“我本來,也活不成了。”
百來柄竹劍中,有一柄破空而去。
白黎被竹劍貫穿,閉上了眼睛。
女人的牙齒還咬在他肩上,他眼睛一閉,人皮一塊塊剝落,露出骷髏本相,一人一骨,交纏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