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房沒有開窗,滿室空氣還勾連著白天的一絲余熱,而“抱歉”兩個字出現在屏幕上時,似乎迅速給房間降了溫。
戚時安臉色未變,眼神也沒變,但卻遲遲沒有往下看。
他的工作會遭遇太多突發情況,規律被打破是經常發生的事,所以他能淡然面對絕大部分變故。可此時的這封道歉信有些燙手,他不想接,也有點擔心原因。
總怕下一句沈多意會坦白些他不想讓發生的事,比如辭職,又比如泄露了公司的數據。
降溫後仍然憋悶,戚時安起身開窗,開完就靠著窗子吹風,拂面都覺得輕柔的春風無法撼動厚重的窗簾,卻幫他緩解了一絲焦慮。
重新拿起手機,在屏幕即將黯淡下去的霎那輕輕觸碰,指腹滑動,接下來的內容總算落入眼底。戚時安的嘴唇啟開又閉上,全然一副無語凝噎的模樣。
有個迷信說法,無語凝噎和欲說還休挺般配。
同樣吹著風、拿著手機的沈多意就是副欲說還休的樣子,從郵件發出到現在,他不確定對方看到沒有,更不確定對方看完的話心情如何。
其實那封道歉郵件的內容很簡單,沈多意坦白自己誤會了戚時安,他本來準備上班見到後當面道歉的,但憋著不說恐怕失眠,於是先發了封郵件。
沒料到的是,發完好像更要失眠了。
明安大樓的正門和所有通道在經過一個周末後,換上了新的裝飾花卉,附近的咖啡廳也更換了新的菜單。清早又是排長龍的時間,多半人戴著耳機已經進入工作狀態,談話內容卻大同小異,畢竟整條中央街的上班族都算同行。
“先生,您的咖啡多奶。”
“謝謝。”沈多意接過,然後迅速離開了逐漸擁擠的咖啡廳,他今天出門很早,所以趕在隊伍形成前買到了早餐。明安大樓裡只有保安在轉悠,幾部電梯前空著,說明大部分同事都還沒到,當他走近時才發現其中一部正在緩緩地關上門。
沈多意下意識出聲:“等等!”
幸好快步走到門口時,電梯又打開了,然而沈多意的下一步頓住,站在電梯門外看見了裡面的戚時安。戚時安也端著杯咖啡,今天的西裝上還別著枚船錨形狀的裝飾夾。
兩個人都被那封郵件弄得不上不下,於是早早來到了公司。
“進來啊。”戚時安先出了聲。
沈多意進入電梯,隨著門緩緩閉合,他們倆映在門上的面容也愈發清晰。數字不停跳動,沈多意忘記了按下谘詢部的樓層,他扭頭看向對方,毫無遮掩地說:“對不起。”
戚時安保持直視前方的狀態,裝傻道:“為什麽道歉?”
“因為……”估計沒看郵件,沈多意微微側身,衝著戚時安鄭重說道,“之前說你花名在外,是誤會一場,我向你道歉。”
“這樣啊。”戚時安始終沒看對方,還在裝傻,“害我納悶兒好長時間,鬧了半天花名在外的不是我。”
幾句話的工夫就到了三十層,電梯門打開的瞬間戚時安就邁了出去,沈多意站在門內正中,抬手按下谘詢部所在的樓層。
仿佛和在一樓時進行了位置調換,戚時安站在門口轉過身,對上了沈多意的眼睛。
門徐徐關上,卻在最後時分被同時伸出的兩隻手臂各擋一邊。
戚時安說:“以後不用為這種小事向我道歉。”他說完這句仍看著對方,他不清楚自己是怎樣的眼神,也不知道流露著什麽情緒。
沈多意用力按著右側的門,問:“你是不是還有話想說?”
戚時安卻忽地松開手:“今天和徐先生簽合同,別出差錯。”
“……好。”沈多意也松開了手。剛才那一瞬他有些焦躁,因為戚時安的眼中已是靜水流深,但說出的話卻無關痛癢。
隨著電梯不斷移動,他做了幾次深呼吸,等邁入谘詢部的時候已經徹底神色如常。
盛昭的兩單是開春來的最高額交易,部門的季度獎金一下子厚了不少。對於上司的褒獎,或是同事的祝賀和玩笑,沈多意全都用笑容回禮,完全不主動討論。除了去洗手間和去茶水間外,他也很少離開自己的辦公室。
客戶總是極盡任性之能事,約好的簽約時間一再推遲,章以明在會議室等了十多分鍾,茶也喝了兩杯,說:“得了,想推到中午順便讓我請客呢。”
主管接道:“徐先生說和您在一家會館游泳。”
“對,有時候碰見。”章以明看了眼手表,“沈組長,再查一遍合同都準備齊了嗎?”
沈多意重新看了一遍,答道:“齊了,法務部的同事檢查了好幾遍,徐先生的律師等下也會再檢查,沒問題的。”
乙方不禁念叨,踩著他們的尾音到了,同行而來的還有戚時安。徐先生和站起身的章以明握手,解釋道:“我先給你們戚總打了個電話,問他中午能不能一起吃飯,不怪我遲到,實在是他太磨嘰,半天不給個準話。”
戚時安笑著反駁:“我一直在操盤室,壓根兒就沒看手機。”
簽約過程中徐先生提了些問題,沈多意一一作答,等所有合同相關的事都塵埃落定後,幾位老總再次握了握手。徐先生說:“我算高級客戶嗎?”
沈多意答:“按照交易額的話,肯定算。”
“那好辦了。”徐先生讓助理訂了位子,“一起吃個飯吧,投資方面的問題我請教戚總,保險方面的問題我請教沈組長,省得要我谘詢費了。”
章以明不樂意道:“沒我什麽事兒?”
徐先生壓低嗓音:“章總,你的話我得請教風花雪月那方面的,你可別藏著掖著。”
大家邊走邊說,沈多意回辦公室把合同備份,然後收裝進檔案室。整理完抬眼看見戚時安站在門口玩手機,他推門出去,發覺已經到了午休時間,便說:“戚先生,走吧。”
等會兒吃飯免不了要喝酒,於是戚時安沒開車,當他坐進沈多意的黑色大眾後,眼前的時光仿佛逆流倒錯。
沈多意已經啟動了車子,出聲提醒:“你還沒系安全帶。”
戚時安把安全帶扣好,一隻胳膊肘搭上車窗,然後用手指順著眉毛來回滑動,滑了幾下捏住眉心,看上去像皺著眉頭。沈多意飛快地看了對方一眼,詢問道:“這車小,是不是太憋屈了?要不調整下座位。”
戚時安沒動彈,沉沉地說:“這車少點東西。”
沈多意跟著前方的車,可能精神太過集中才沒想出答案,不解道:“少什麽?”
戚時安抬眼一瞄:“少個‘出入平安’的掛墜。”
他總是這樣,自己誤入回憶裡,就要把對方也拉下水,看著沈多意有些恍惚的表情,他格外滿足。沈多意在喇叭聲中回過神,笑著說:“那我改天去十元店買一個。”
“十元店?”戚時安有些無語,“你已經年薪百萬了,最次買塊瑪瑙的吧。”
餐廳就在前方,他們已經進入了停車場,沈多意微微側身,把車倒進空著的車位中,不情願地說:“我房貸還有的還呢,要是年底漲工資就好了。”
戚時安低頭解安全帶,裝作沒有聽見,特別討厭。
整頓飯無外乎圍繞著金融打轉,徐先生比較外行的見解乃至誤會就像皇帝的新衣,在座的幾位全都看透但不說破,盡力保持著愉快的用餐氛圍。
吃到最後,聊天內容已經發生了九曲十八彎的變化,章以明酒不離手,話不離情,細數自己的戀愛史,並且把過往的對象做了嚴格的分類。
“其實交往和投資一樣,就說我最近在炒的那支吧,我通過它的數據了解它的優勢,然後選它。交往也一樣,對方的長相、身材、學歷、性格等等都是數據,那我喜歡明眸皓齒的,但你學富五車,那照樣沒用,所以喜歡這件事,純粹是看對方的數據能不能滿足自己的要求。”
戚時安把杯子裡的酒喝掉,試圖在腦子裡反駁章以明的論點。
章以明趁勢繼續道:“其實喜歡是個十分籠統的說法,還能細分成欣賞、感興趣、迷戀,程度不盡相同。但是要注意一點,就是沒有愛。愛是更高一層的東西,多少人被對方的數據吸引,從而引發興趣又進化到近乎迷戀的喜歡,到頭來熱情熄滅,還得分手。”
徐先生問:“怎麽就熄滅了,可以進化到愛啊。”
“這你就老外了吧。”章以明說,“對方數據再好,時間久了也就沒什麽心動可言了,然後不好的數據會被放大,無法忍受隻好分手,如果可以無怨無悔地包容,那就是愛了,要不都說愛情偉大呢。”
沈多意想起章以明在追孟瀾,便問:“章先生,您一直沒遇見想去包容的人嗎?”
章以明回答:“我這種是個例外,看見數據吸引我的就去追,沒等發現不好的數據,我就已經奔赴下一個了。”
沈多意和戚時安同時握緊了杯子,還差點再對視一眼。
回明安的路上兩個人都緘默不言,戚時安還是那副姿勢,仿佛煩惱更多。沈多意目不斜視地開著車,也不知道在考慮些什麽。
前方好像發生了交通事故,堵著警車和救護車,還圍著許多人。沈多意打著方向盤拐到了旁邊的路上,準備換條路線回公司。
五分鍾後,他們在街角看見了指示牌,上面寫著“秋葉街”。
“靠邊停。”戚時安沒等車停穩便解了安全帶,然後落下車窗咳嗽了一聲,他四處摸索,最後懊惱地開門下車。沈多意望著指示牌出神,靜靜地抱著方向盤沒有吭聲。
戚時安回來時叼著根煙,他靠著車門品嘗久違的尼古丁的滋味,撫平了神經上纏繞的焦躁。再次開門上車,他手裡把玩著煙盒,目光也盯著看,說:“咱們談談吧。”
沈多意點點頭:“好,談什麽?”
因為對彼此的錯誤看法埋了太久,所以誤會那麽容易生成,現在誤會都解除了,要談談互相的新認識嗎?
他們從多年前就對彼此產生了既定印象,沈多意以為戚時安是愛玩的紈絝子弟,戚時安覺得沈多意是錢能搞定的貧困打工仔。就算有著少年人的一份吸引存在,卻依然沒能讓看法改變。
再次重逢,偏見重生直到偏見解開,他們現在要怎樣看待對方?
戚時安問:“你了解我嗎?”
沈多意搖了搖頭,他不了解,並且知道戚時安也不了解他。
他們互不了解,除了知道彼此喝咖啡的口味之外,愛好、生日、過敏物、朋友圈子等等,都一概不知,仿佛只打過照面的陌生鄰居。
當時是被滿足自己要求的數據吸引,從而產生好奇和興趣,對其他數據一概不知,不知自己會討厭還是會包容。
一見鍾情只是數據吸引的話,那認真相處會日久生情嗎?
戚時安不知道也不確定,但他想邁出第一步。
他咬著牙說:“可你的數據很吸引我,無論過去還是現在。”
沈多意有些難為情:“因為不好的數據你沒發現。”
“那就給機會讓我發現。”戚時安扭過臉去,平靜地看著沈多意,“那時候年紀小,你生活得也不好,所以不接受或者抗拒都很正常,現在沒有誤會了,我們正常相處,互相了解,我重新看你,你也看看我,好嗎?”
還是在秋葉街邊,還是在黑色的大眾車上,那從這裡再次開始的話,走出的路會不會不一樣?
目光灼燙,沈多意的臉都被燒紅了。他扭頭看向戚時安,身前緊緊擁抱著方向盤,是慌張又缺乏的安全感的表現。
但他卻認真地點了點頭:“好。”
戚時安低頭輕笑,得逞的驕傲和欣喜全凝在上揚的嘴角,他從兜裡抽出一塊掛墜,然後系在了後視鏡上。
買煙的時候順手買的,可惜上面沒有寫字。沈多意抬頭看著搖晃的流蘇,思緒也被晃遠了,他主動問道:“戚先生,怎麽沒有祝福?”
戚時安說:“那我祝你,四時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