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昨晚睡前還沒等到孫子回來,於是早早起來想看對方是否無恙,畢竟年輕人工作壓力大,應酬更是傷身。
前一晚窗簾沒拉,後半夜又下起了雨,因此即便已經將近十點,屋內仍舊沒有陽光照射。沈多意趴在床中央做夢,臉也埋在兩個枕頭之間的縫隙裡,睡褲和被子都縱上去一截,小腿明晃晃的露著,估計凍得冰涼。
沈老走近給孫子拽了拽被子,然後悄悄關上門去了廚房。家裡沒菜了,他腿腳不利索,下著雨行動更慢,於是在冰箱貼下面找了張外賣卡片。
沈多意頭腦昏沉,恍惚間聽見有人在客廳報菜名,用意識喊了聲“爺爺”,但實際上沒發出任何動靜。翻了個身,又睡著了。
“要小米粥,加蜜棗。”沈老一手拿著老人機,一手捏著卡片,“蒸魚是鯉魚?那不要了,刺兒多,我孫子不愛吃,再加個空心菜吧,少擱鹽。”
老爺子頭一回叫外賣,心裡還有些緊張,拄著拐棍在玄關處來回踱步,生怕人家按門鈴他聽不見。再次睡去的沈多意被拐棍杵在地板上的聲音吵醒了,他本來還是很困,想看看時間便摸出手機,等屏幕一亮那條信息的頁面躍至眼前,他的困意終於消散乾淨。
洗漱完外賣也到了,沈老不能吃太甜,於是把自己粥裡的蜜棗全給了他,他喝了碗齁甜的小米粥,忍不住又剝了根火腿腸。
雨還沒停,屋裡冷颼颼的,沈多意蓋著毯子在沙發上看重播的電視劇,剛認全主要人物就被沈老劇透了大結局。他無奈道:“爺爺,你都告訴我了,我看著還有什麽意思啊。”
“這不是省得你費心嗎?”沈老起身,慢騰騰地回屋,邊走邊叨念著,“演的都是家長裡短的瑣事,提前知道了也沒妨礙。”
客廳隻余下沈多意一個人,他把電視關了,然後扭頭望著窗外的雨。家長裡短的瑣事,他最羨慕的就是別人家麻煩又折騰的瑣事,天冷了媽媽要逼著穿厚外套,到歲數了爸爸就攛掇著趕緊考駕照,有點什麽事兒一家人都要商量商量。
一地雞毛,偏偏他這裡空空蕩蕩。
沈多意格外擅長自省,每當他稍不留神沉浸在消極之中,都會迅速讓自己調節正常。可能今天陰雨連綿,氣氛實在過於到位,所以他調節起來有些吃力。
好在來電鈴聲拯救了他,他像抓住救星拋來的樹枝一樣,立刻按下了接聽鍵:“孟良,找我有事嗎?”
對方聽語氣就知道神采奕奕,仿佛電話那邊是個豔陽高照的大晴天。孟良興奮地說:“師兄,其實我前一陣買了兩支股票,最近拋售賺了一點,想試試期貨,你給我出出主意?”
沈多意被對方的情緒感染,笑著問:“不止賺了一點吧?”
“低調低調。”孟良沒有否認,“我就是炒著玩兒,也沒想煩你,畢竟股市這東西誰也不能完全摸準,但是期貨我實在不懂,你幫我看看唄。”
孟良說的沒錯,股市這東西沒有定律,如果問了沈多意結果賠錢,難免尷尬。沈多意明白,於是迅速整理了思路,把期貨方面的事項和孟良介紹了一遍。
聊到最後,孟良開始吐露心得:“師兄,你是不知道,炒股真的能解壓。”
沈多意不信:“炒股壓力才大吧?”
“當作興趣娛樂就好。”孟良說,“我閑下來都沒空想煩心事了,光顧著看行情,連視力都變好了,那麽小的字我一下就能找到自己那支股。”
沈多意被逗得歪在沙發上樂:“讓你說得我都動心了。”
孟良立刻煽風點火:“你們公司估計保潔阿姨都炒股吧,也就你一個例外了。現成的數據庫,整部門的專業人士,想賠都挺費勁的。”
“真的假的啊,”沈多意耳根子軟,不禁勸,掛斷電話後便開始琢磨起來。前幾天開會剛說了幾支前景看好的重點股,鎂概念股戚時安甚至說了操作事項,他越想越動心,直到天空劈下一道悶雷才把他震醒回神。
回神後更覺著迷,剛才只是想想就忘記了傷春悲秋,要真的買進幾支豈不是跟吃了忘憂草一樣?沈多意不是吃了忘憂草,估計是甜粥喝撐了,完全忘記不久前,戚時安才罵過炒股賠錢的幾塊廢物點心。
本來有些沉悶的周末氛圍突變,沈多意在孟良的鼓動下投入了新的消遣之中。而且他深知雞蛋不能全部放在一個籃子裡,也不能新手上路貢獻太多雞蛋,於是二十萬買進兩支股票,十五萬拿去炒期貨了,至於外匯實在太複雜,他沒有冒險。
戚時安的那條信息就這樣石沉大海,連回音都尋不到蹤跡,不過他本來也沒打算讓沈多意回復什麽,只是單純表達自己的態度而已。
休息夠了,他在家收拾行李,因為馬上就要去悉尼出差。
投資市場就像一個遊樂園,吸引淘樂者無數,讓他們體驗各種各樣的刺激,可能會產生不良反應,也可能會獲取極大快感,但投資市場本身是不承擔責任的。沈多意已經被吸引了,新手上路總是格外小心,恨不得五分鍾看一次行情,估計過幾天就沒那麽大熱情了。
中央街兩旁的大樓全都籠罩在毛毛細雨中,戚時安來得很早,進辦公室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擦拭皮鞋上的小水滴。
安妮敲門進來,精神格外抖擻地說:“戚先生,想跟您確認下悉尼出差的事項,您現在有空嗎?”
戚時安不抬頭也知道對方穿了件新衣服,不過不知道就安妮這樣,還是女孩子都這樣,新買件中意的衣服穿上,哪怕下暴雨,心情也是美滋滋的。
他把擦過鞋子的紙巾扔進環保袋:“有空,你說吧。”
“航班是明天下午,您不來公司,直接從家裡出發。”安妮拿著本子,“抵達後直接下榻於范思哲酒店,會議部分也都在酒店進行,其他部分那邊公司的秘書會進行接洽。”
安妮說完詢問道:“您計劃哪天回來?”
戚時安想了想:“一周吧,在那兒多待三天。”
“好的,需要換酒店嗎?”
“換,獵人谷一天,岩石區兩天,忙完我要去玩兒。”戚時安想起了遊哲爸媽和遊思,“車也一起訂好,我還得串個門。”
出差的事安排完,戚時安開始工作,七八天不在,等回來時桌上就又堆滿了,跟高三生請假兩天再回到學校的場景差不多。他抓緊時間想多做一點,減輕後續的工作量。
一整天沒怎麽離開辦公室,下班前才去外匯部轉了轉,轉完又想再去期貨部看一眼。從電梯裡出來,還是那條長長的走廊,不過今天沒太陽,不如平時好看。
戚時安腳步微頓,看見了從期貨部出來的沈多意,和那天的場景似乎很像。沈多意低頭看著手機,對周圍的人事全然未覺,他毫無停頓地往前走著,大喇喇地經過了戚時安身邊。
“沈組長。”戚時安皺眉叫了一聲。
但沈多意沒理他。
“沈組長?”戚時安沒放棄,覺得這位員工恃靚而驕有些過分,不主動打招呼就罷了,居然還不回應,“沈組長!”
“哎!”
沈多意嚇了一跳,驚慌之下趕忙應了一聲,他剛才看股票看得太過投入,什麽都沒注意。回身見戚時安站在不遠處,期貨部還有同事下班出來,從旁邊經過。
他快步折返回去,理虧心虛地詢問道:“戚先生,有事嗎?”
戚時安沒好氣地說:“看不見也聽不見,你有事吧?”
上班時間看自己的期貨行情,還去向同事討教,這等於利用公司資源乾私活,沈多意哪敢如實交代,小聲撒謊道:“我在看客戶信息。”
他沒有純情到撒個謊還臉紅心跳,但戚時安洞察的目光飄來,仍令他有些招架不住,於是想快點離開,補充說:“雨天不好走,我可以下班了嗎?”
戚時安沒有拆穿,叮囑道:“好好看路,別撞牆上。”
沈多意點完頭就撤,走了幾步又被喊住,他再次回身,不知道對方還有什麽事情。戚時安道:“我明天出差,走七八天。”
“那……您辛苦了。”沈多意憋出這麽一句,基本敲碎了本來就沒多少的旖旎。
戚時安說:“已經知道我的號碼了,有事情就打給我。”
兩個人朝兩個方向走去,離得越來越遠,沈多意下班了,系在股票上的心思減輕了不少,那張慕尼黑栗子攤兒的照片反而盤旋腦海。他開著車忍不住想,戚時安這次去悉尼,會不會發給他一張烤紅薯攤兒的照片。
等紅燈的時候自己傻笑,猜測澳洲人民愛不愛吃烤紅薯。
戚時安像一名操心的班主任,出差前要去幾個部門轉一遍叮囑幾句,時間充裕的話甚至還想做做安排。第二天下午沒等曬到初晴的陽光就登機了,十來個鍾頭的飛行還是那份熟悉的漫長,他決定選選新車的內飾材料,以此打發時間。
氣氛燈要暖黃燈光。
中控台要金屬包邊。
儀表台要深棕木紋。
座椅要全真皮掩蓋。
音響裡……要有《牡丹亭》選段。
戚時安拉下隔光板,然後進入睡眠,預計再睜眼時正好抵達黃金海岸。高空的壓力衝擊著耳膜,他睡得不是很安穩,但是淺淺的夢境很香甜。
十幾個小時倏然而過,飛機降落在大洋彼岸。
范思哲酒店華麗到刺眼,整個大廳都籠罩在一大片金色裡,毫無含蓄的美感,如果不是工作安排戚時安是不會住的。他喜歡莊重有年頭的東西,所以時常懷念市裡的老國賓酒店。
裝修了很多年的套房稍好一些,沒那麽浮誇,他放下行李先遊了一圈放松身體,準備吃點東西就開始準備會議。
同一時間,期貨市場掀了把小火,甲醇價格暴漲,每分鍾開多單的人數難以計算。
“師兄,你有沒有大力加倉啊?”
“沒有,再加就滿了,期貨不可以滿倉操作。”沈多意解釋,“股票我也不建議滿倉,太過冒險,咱們的主旨不是娛樂嗎,又不是追求暴利。”
孟良說:“那你賺了錢想怎麽娛樂?”
沈多意想了想:“帶我爺爺還有我發小的爸媽去旅遊吧,等有假期的時候。”
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甲醇的勢頭良好,於是沈多意沒再那麽關注,也可能因為過了剛開始的幾天,熱情漸漸消退。
就在他以為暴漲結束順利進入平穩期的時候,期貨市場迎來了一瓢大雨。
沈多意太知道賺錢不易了,所以面對本金十五萬變成現在的一萬五時,內心的高塔隱隱開始崩潰。偏偏沈老爺子在他旁邊念叨,小區裡誰家奶奶被騙了十幾萬。
之前加倉的買家基本全軍覆沒,他不過是其中一粒小小的沙土。
“爺爺……”沈多意捂著心口,“你早點睡吧,別聊了。”
沈老爺子不滿道:“讓你陪我說會兒話就嫌煩。”
沈多意等老爺子回房間後便開始研究行情變化,投資賠賺都是常事,他接受得了,頂多驚心片刻。可讓他心慌的是忽然琢磨不定的走勢,投資市場有如一頭野獸,任何規律步驟都無法將它束縛。
“已經知道我的號碼了,有事情就打給我。”
沈多意猛然想起戚時安的叮囑,他拿起手機有些猶豫,但當價位再次下跌後,他終於按下了撥號鍵。
連續幾天的會議和應酬實在膩人,戚時安終於有空在黃金海岸衝個浪。他剛租好衝浪板,所以鈴聲響起時想假裝沒有聽見,生怕又被拉回去做事。
最終理智還是戰勝了任性,把手機從防水袋中取出來,屏幕上閃著沈多意的名字。戚時安接通,靠著衝浪板“喂”了一聲。
“戚先生,您現在忙嗎?”沈多意率先詢問,盯盤開口帶著些緊張。
戚時安望著海面上卷起的浪花,馬上將迎來最好的下水機會,但卻回道:“不忙,怎麽了?”
沈多意放松了一些:“我之前想試試期貨,但是遇到點困難。”
他說著說著話就多了,求人幫忙也不知不覺變成了傾訴,“是不是醫者難自醫,我覺得自己掌握不好,之前暴漲現在又暴跌,連過渡都沒有,短線和中長線都不好過,走勢很奇怪,我不知道該怎麽預估了,而且現在止損好像和放棄沒什麽區別。”
戚時安在一片陽光沙灘中聽沈多意念叨,等對方最後一句說完,他指示道:“現在去喝杯牛奶,別那麽傷神。”
電話掛斷,海面上的浪撲地掀天,無數衝浪愛好者抱著滑板奔向水中,帶著尖叫和滿身陽光。戚時安欣賞了兩秒,然後退掉滑板,準備返回房間開電腦。
牛奶順著喉嚨流進胃裡,沈多意徹底平靜了下來,也開始懊悔剛才的失態。就在他以為戚時安以這種安撫方式暫時婉拒了他的求助後,電腦屏幕忽然閃爍起來。
視頻連線的請求在正中間跳動,像一片小星星。
沈多意輕輕點了“接受”,忽然很想看見對方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