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都喜歡熱鬧, 所以才有那麽多空巢老人過得不開心。沈老喜歡沈多意帶朋友或同事回家做客, 以前孟平經常來, 最近戚時安出現得比較頻繁。
沈老總是“小戚小戚”的喊,好像特別熟悉,也好像特別親近。
“爺爺, 你有點倚老賣老,怎麽總使喚人。”沈多意綁著那條鬧心的圍裙,“熱好飯了, 阿姨做得還挺豐盛。”
戚時安擱下筆墨, 扶著沈老走到餐桌旁落座,說:“爺爺給我看生辰八字呢。”
沈老謙虛地說:“我瞎看的, 公園那邊好幾個擺攤看字的,我偷師來著。”
沈多意在桌對面坐下:“改天我給你買一副墨鏡, 你拿上拐杖裝瞎子,生意肯定比別人好。”
“去去去, 少拿我開玩笑。”沈老還不好意思了,他給戚時安夾了塊魚肉,“小戚, 我們多意和你親近, 你常來家裡玩兒,別嫌我老糊塗麻煩人。”
戚時安說:“爺爺,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我特別喜歡陪您聊天。”
吃過飯戚時安就走了, 留得太晚不合適。沈多意把對方送到了公寓門口,然後約好了明天見面的時間。他回家後收拾餐桌,等一切忙活完發現沈老已經坐在沙發上快睡著了。
“爺爺,我扶你回臥室睡吧。”
沈老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又不長不短地喘了口氣:“真老了,覺睡得越來越早,恨不得擱下筷子就閉上眼。”
沈多意說:“秋天嘛,都容易乏累。”他知道沈老不單是睡得越來越早,醒得也越來越早,兩三點鍾其實不是起夜,壓根兒就是醒了。
“多意,”沈老直瞪瞪地望著空氣,“我覺著你和小戚的關系不錯,但跟你和費原、和路路、還有和孟平都不一樣,是默契還是什麽,我也說不清楚。”
沈多意被一團翻滾而來的緊張空氣堵住了胸口,很艱難地說:“是不太一樣。”
沈老用乾枯的手抹了把臉:“是好事兒,處得高興就成。”
夜深人靜,沈多意蜷在沙發上發愣,沈老已經睡下了,而他不敢探究對方的話有沒有什麽深層含義。呆坐了大半夜,他懶得挪攤兒,直接倒下閉上了眼。
第二天約好了吃飯,戚時安去接了孔因虹一趟,然後三個人在餐廳匯合。孔因虹難得沒有穿一身職業套裝,但衣服的顏色仍是嚴肅的深色系,好在項鏈和耳環都是珍珠的,使她看上去溫柔了不少。
沈多意來時衣著整潔,拎著份禮物,還拿著束康乃馨。安靜的包間裡只有他們三個,他走到孔因虹的面前把花遞出去,禮貌又小心地開口:“阿姨,送給您的,希望您喜歡。”
孔因虹起身接過:“謝謝,不過康乃馨是送給老師的。”
沈多意頓了兩秒:“也是送給母親的。”
戚時安一瞬間覺得眼鼻發酸,他抬手攬住孔因虹的肩頭,暗示的意味已經相當明顯。孔因虹也頗感意外,回神後低頭聞了聞花瓣。
“很香,我回家就插到花瓶裡。”
三人落座,戚時安負責添茶。他已經點了孔因虹和沈多意愛吃的菜,此時氛圍和緩,適合隨便聊點什麽。
“聽時安說,你們十幾歲的時候就認識了?”孔因虹打破了沉默。
沈多意回答:“嗯,我那時候做兼職遇見了他。”他說著說著不敢繼續了,因為不知道戚時安有沒有交代他們是在夜總會遇見的。
萬一沒有,他說漏了怎麽辦。
孔因虹這樣嚴格又規矩的人,肯定不喜歡那種地方。
沈多意思考了一堆問題,轉而說道:“阿姨,我現在工作很穩定,前幾天也試著跟我家裡人說了,但我得一步一步來,可能需要一些時間。”
戚時安率先出聲:“你說什麽了?咱倆的事兒?”
“嗯,剛開始暗示了一點,我也不能保證什麽時候交代完。”沈多意面上有些抱歉,而眼神分外誠懇,“我爺爺八十歲了,我不敢太冒險。”
戚時安難得帶上了幾分急切,他從來就沒想讓沈老知道,結果勸說的話先被他媽攔截了。孔因虹微微側身而坐,面對著沈多意,說:“其實今天約你們出來吃飯,主要的目的就是想當面道個歉。之前不了解你家裡的情況,站在我的角度說了傷人的話,對不起。”
她向來嚴肅,此刻有些許難得的溫婉。
沈多意端起茶杯向孔因虹敬茶:“沒關系。阿姨,謝謝您的理解。”
孔因虹把茶喝了,條理清晰地分析道:“因為時安對家裡交代了你們的關系,再加上我之前的那番話,讓你也想要告訴家人。現在誤會解開了,我收回那番話,也建議你不要和爺爺坦白。”
“你爺爺年紀大了,說句實際但殘忍的話,百分之七八十的人都活不到九十歲,八十已經是高壽了。那個年紀的人就算身體健康,這種事也夠刺激的,何苦讓老人禁受一遭,是不是?”
沈多意心中感激,但反而更加內疚。戚時安本來坐在孔因虹那邊,見狀立刻起身坐到了旁邊,他握住沈多意的手:“我一點都不委屈,而且你都帶我見過你的爸媽了,這是最大的認可了。”
孔因虹有些意外,略微沉吟後問道:“多意,時安帶你去過乾休所了嗎?”
沈多意老實回答:“去過,是為了給他弟弟補習,當時我們還沒在一起。”
“也就是還沒正式見過那邊的父母?”孔因虹的表情沒什麽變化,但仔細看能發現好像在笑。果不其然,她拿起筷子補了一句:“我是親的,先見我是應該的。”
沈多意差點“噗嗤”一聲笑出來,他終於知道戚時安那種漫不經心的得意樣子像誰了,簡直和孔因虹如出一轍。
“說點別的吧,我本來就夠無聊了,說這些更無聊。”孔因虹給沈多意和戚時安各夾了一隻蝦,“或者你們聊天不用管我,我也想看看,兩個男孩兒……是怎麽相處的。”
倆二十大幾歲的男孩兒瞬間羞澀起來,只能老實吃飯。後來孔因虹接了一通研究所的電話,更沒空搭理他們了。
電話掛斷,沈多意問:“阿姨,您是搞地質研究的嗎?”
“嗯,那天晚上剛從大別山考察回來。”孔因虹低著頭說,“這行很枯燥,也非常辛苦,年輕的時候還經常去各地勘測。而且不能透露地圖和具體位置,屬於機密。”
她回想道:“時安的爸爸是搞軍工設計的,經常出差也是一聲令下就收拾行李走了,去哪、去多久都不知道,也是機密。”
孔因虹轉頭看著沈多意,難得露出了一個笑容:“我們就跟倆特務似的,可沒勁了。”
太多人兜兜轉轉半輩子才找到最適合自己的那個人,其間經歷了分分合合,經歷了無話可說。也有太多人一輩子都沒找到最適合自己的那個人,在湊合中得過且過,期待和幻想一點點被透支和消磨。
沈多意看向戚時安,戚時安也看向沈多意。
他們總歸是幸運的。
一頓飯吃完,他們站在餐廳門口的台階上分別,孔因虹抱著那束康乃馨,然後伸手遞上了一個紙袋。沈多意接過,發現裡面是一瓶寧神的香水。
“放辦公桌上,能用很久。”
“謝謝阿姨。”沈多意目送孔因虹上車離開,等車尾消失在街頭,才敢把壓抑的喜悅之情全數釋放。戚時安攬著他走下台階,悠哉悠哉地說:“這個媽比較冷感,沒關系,還有個熱情的媽。”
沈多意特高興地說:“這倆媽我都喜歡,她們的兒子我最喜歡。”
戚時安的心裡儼然樂開了花,但樂完就馬上認真起來。臨街而立,他抬手抓住了沈多意的肩膀,很鄭重地說:“多意,別把咱們的事兒告訴爺爺,真的,一點風險都不要去冒。”
老人家接受是最好的結果,但老人家有一絲的難過他們都不願看到。戚時安握緊沈多意的肩頭:“爺爺不知道,不是咱們的缺憾。相反,讓他一直開心地度過晚年,才是咱們的幸福。”
沈多意傾身抱住他:“你別這麽好。”
戚時安撫摸對方的後腦,裝模作樣道:“好嗎?我覺得還可以吧,能繼續提高。”
兩個人在餐廳附近的花園走了走,聊了很多。戚時安講了些父母之間的趣事,沈多意說了點街坊中的笑話,最後又都不可避免地拐到了工作上。
“哎,下周上班就要做業績審核了。”
“緊張嗎?”
“還行吧。”
“費了那麽大勁,要是沒晉升個一官半職,別得了抑鬱症。”
“不至於,頂多得個躁鬱症,你小心點。”
戚時安裝得很像:“潛規則沒撈著,還可能遭遇家庭暴力,太可憐了我。”
新的一周,明安這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將要進行,就是每年下半年的綜合業績考核。其中分門別類,考核項目有七八項,每年的這一天安妮都不想上班,因為是個人見了她都要打聽一番。
沈多意是半路跳槽來的,他不太清楚公布方式,所以在電梯看見安妮後也忍不住詢問:“是會議模式嗎?還是其他什麽?”
安妮回答:“統計完系數會掛公告,所有部門的全部公布完,就會出職位變動的人員名單。”
“沈組長,你會升主管嗎?”行政助理看熱鬧,“我去法務部拿合同,他們說你出的合同最多。”
電梯裡有其他部門的同事,有老板的秘書,有谘詢部平級的組長,還有站在角落看開盤信息的老板。沈多意真想朝助理小姑娘彈個腦瓜崩,又氣又笑地回答:“我要是升職的話,今天請大家喝下午茶。”
期貨投資部所在的樓層到了,電梯門打開,戚時安收起手機從電梯裡出來。他在門口轉身看著裡面的人,然後衝沈多意說:“請客的話往三十層送一杯咖啡給我。”
沈多意愣住,大家其實都愣住了,戚時安這話暗示性太強,等於變相肯定了沈多意升職的事。電梯門關上,安妮率先回神,高興道:“看來沈組長晉升沒跑了。”
往年都是上班後戚時安和章以明進行數據考核,然後把結果交給秘書整理發布。今年戚時安比員工還要迫不及待,昨晚連夜自己計算了,弄完直接掛了公告。
他實在怕沈多意會得躁鬱症。
沈多意到達辦公室後立刻開電腦登錄系統,他劃拉著鼠標,略過其他部門的考核結果,直奔谘詢部。“系數排名第一,分項查看。”他輕輕單擊,隨後看到了自己的成績單。
除卻之前的工作事故,其余項分數都很高,交易額是第一,並且還有調研加分。他退出界面切換到員工系統,個人主頁後面的標記已經變成了“主管”。
敲門聲響起,齊組長出現在辦公室門口:“恭喜你升職。”
沈多意應道:“謝謝,之前的事兒我忘了,希望以後能好好共事,圓滿完成每一項工作。”
齊組長臉色微紅,既有內疚,也有無地自容。沈多意退出系統,微笑著說:“別這樣了,等嫂子生了,記得請我去喝寶寶的滿月酒。”
齊組長點點頭:“好,一定。”
辦公室的門關上,沈多意抿著嘴角打開了客戶資料,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他不是一個世故圓滑的人,做不到面面俱到,只能盡量多的輸出無窮的善意。
但他也不是天真無邪的小孩子,不會在被觸碰底線後仍然掏心掏肺。他升職後不單要提高的工作能力,還要培養領導下屬的能力,所以他和齊組長之間不能橫亙著矛盾。
不過關系也僅此而已了。
忙完一份計劃書,助理進來通知他更換辦公室。助理小姑娘好像自己升職,興高采烈地幫忙收拾東西。
“沈主管,我之前看一部電視劇,記得是說追求加薪已經不時髦了,都是追求辦公室的地磚數,越來越多的話,辦公室也就越來越大,說明職位越來越高。”
這就改稱呼了,沈多意挽著衣袖搬文件,好笑地問:“什麽電視劇這麽有哲理?”
助理說:“講女強人的,還說不會撒嬌的女人不招人喜歡。沈主管,你喜歡愛撒嬌的麽?”
“我嗎?”沈多意幻想了一下戚時安撒嬌的模樣,迅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還是算了吧,我喜歡的那種,不太好找。”
下午請同事們加餐,沈多意大方接受了大家的道賀,還承諾有了假期再請大家聚餐。等人群散去各歸各位,他拿上一杯黑咖啡去了三十層。
戚時安恭候已久,靠坐在辦公桌邊緣,袖子挽著,領帶也摘了。眉目間疲憊中透著欣慰,注視著沈多意進門後朝他款款走來,然後微微張開了手臂。
“剛從操盤室回來嗎?”沈多意在對方身前站定,打開咖啡的蓋子吹了吹,“秋天降溫了,我要了熱的。”
戚時安接過喝了半杯,放下後抬手擁住對方,他坐在桌沿上,低頭正好埋首在沈多意的頸間,抱怨道:“沈主管,我今天好累啊。”
沈多意說:“你不要撒嬌。”
“這也算啊?”戚時安在沈多意的頸窩處蹭了蹭,“你親我一下啊,這才叫撒嬌。”
沈多意捧起戚時安的臉,然後低下頭親了一下。他以為會起一身雞皮疙瘩,沒想到自己竟然挺吃這套。
下班後沒有多留,想回家和沈老慶祝。路上的車況還可以,總之趕在高峰期前到了溫湖公寓。沈多意熄了火把車鎖好,然後拎著包走出了停車場。
正值黃昏,小區裡的湖水都變成了“半江瑟瑟半江紅”。他靠邊往家裡那棟樓走著,一拐彎就看到了不遠處慢慢晃悠的小三輪。
毛毛坐在車兜裡,還吃著根牛奶棒。沈老背著一片落日余暉,微微佝僂的身軀看上去卻格外踏實。沈多意的腳步慢下,思緒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爺爺,今天老師讓人到黑板上做題,叫了三個人,他們都不會做。”沈多意捧著一塊烤紅薯,仰頭衝著沈老的後背說。
沈老蹬著三輪,問:“那老師不生氣啊?”
“不生氣,老師說那道題有點難度。”沈多意低頭咬了一大口,“然後老師問,沈多意,你會做嗎?”
沈老開始樂:“你會做嗎?”
沈多意大聲說:“我會啊!我跑到講台上開始做,他們都看著,做完以後老師表揚我,全對了!”
沈老笑得止不住:“我孫子怎麽這麽聰明,肯定是隨我!”
沈多意站起來,趴在沈老的後背上,紅領巾蹭著沈老的後脖子。“爺爺,我給你捏肩膀。”他用一雙小手給沈老捏肩,商量道,“明天不想吃烤紅薯了,想吃烤饅頭。”
沈老拖長音應道:“行,明天后晌就放爐子上烤著,打了鈴跑快點,不然就不脆了。”
沈多意陷入短暫的回憶中,他也曾這樣坐在三輪車上,嘰裡咕嚕地講著班裡發生的事情。那時候的日子雖然很辛苦,可隻言片語都是實打實的高興。
“沈爺爺,好慢啊。”毛毛仰頭說了一句。
沈多意吹了聲口哨,讓毛毛轉過臉看他,然後輕聲喊道:“毛毛,我不是說不能嫌棄沈爺爺騎得慢嗎,都拉勾了。”
毛毛剛想說什麽,沈多意卻頓住了腳步。
他終於發現了不對勁。
他冤枉毛毛了,因為三輪車已經徹底靜止下來,沈老不知道是累了還是什麽,一動不動地衝著前方,根本沒有任何動作。
“爺爺?”沈多意重新邁出步子,並且喊了一聲。
握在車把上的手漸漸松開,整隻胳膊都軟垂著落在空中,紋絲不動的沈老仍背著一片殷紅晚霞,然後逐漸失去平衡,直挺挺地從座位上栽倒下去。
沈多意霎時間滋生出無限恐懼。
太陽是不是要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