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生的課余時間有限,十七歲的沈多意沒什麽寬泛的選擇,每天放學後都要盡快趕去便利店做兼職,不過他偶爾會去做另一份工作——夜總會服務生。
原本這種地方他是不想來的,但總經理是便利店老板的侄子,他才稍微放心一些,感覺至少不會被騙。
他的薪水按小時計算,小費收入的百分之七十都要上交給夜總會,即便如此,每晚賺的錢也比在便利店收銀要多太多。
晚自習結束已經很晚,他穿著一身整齊的校服從夜總會的後門進去。工作服是襯衫西褲,還有小馬甲和領帶,他剛學會扎領帶,每回都要折騰好久。
他負責大廳一隅,不管包間,這點比較幸運,因為包間裡的醉鬼實在太多。凌晨兩點工作結束,後門也關了,他重新換上校服準備回家。
“多意,明天的排班表,你填的六點?”
“嗯,明天開家長會,放學早。”沈多意拉好校服外套的拉鏈,決定明天多帶身衣服,不然天光大亮的,穿校服進出太扎眼。
雖然他已經被同學撞見過,流言也早飛遍了整個年級。
整座城市的中小學好像都在同一天開家長會,以至於軍用越野剛開進乾休所,就被一個提前放學的小屁孩兒攔在了林蔭路上。
“哥!”
章以明猛拍方向盤:“你弟是不是有點缺魂兒啊?剛才要是沒刹住,估計今天我得在你們家門口吃槍子。”
戚時安開門下車,微微彎腰和撲過來的孩子擁抱了一把,說:“章以明問你是不是缺魂兒,回答他一下。”
八歲的霍學川扒著軍用越野的車窗:“明哥,姥爺說這車將來給我開,你下來!”
“你姥爺蒙你呢,已經過到你哥名下了。”章以明猛踩油門,“沉死了,開習慣跑車再碰這個,我以為駕駛的是推土機呢。”
戚時安拉著小學沒畢業的弟弟往家裡走,邊走邊回答問題。
“哥,在軍校都訓練什麽啊?”
“吃喝嫖賭抽,想不想學抽煙?”
“想。你學格鬥了嗎?”
“學了,你打算鬥誰?”
“我想讓你保護我,今天姥爺去開家長會,我覺得我得挨揍。”
哥倆說著話到了家裡的樓前,章以明已經熄了火在等候。進門後,客廳的桌上攤著幾本練習冊,霍學川自覺地過去寫作業。
戚時安上樓洗澡換衣服,在軍校這段時間總是穿軍裝,還要扎著武裝帶,現在猛地換回牛仔褲和體恤衫,讓他有些不習慣。
章以明大了幾歲,特別愛玩兒,問:“晚上喝酒去?”
“去哪喝?”
“去了你就知道了。”
戚時安覺得那是句廢話,無非是故作神秘吊人胃口,他覺得很沒必要。但當他看見夜總會的牌子後,他才發覺那句話十分必要。
章以明道:“我提早交代的話,你肯定就不來了。”
沒錯,戚時安快十九歲,吃喝嫖賭抽其實只會前兩樣,他沒有任何不良嗜好,對這種燈紅酒綠的地方也沒有半點興趣,尤其是在經歷了幾個月的部隊訓練後。
大廳的上座率一直很高,因為樂隊演出的花樣總在不斷翻新。兩個人找了位子坐下,隨便點了些啤酒和水果。
燈光時明時暗,戚時安被晃得有些犯困,正在眼快閉上的時候,音響裡又爆發出一陣密集的鼓點。旁邊的章以明已經不知所蹤,大概是勾搭上陌生人進了包房。
“少爺,有什麽推薦嗎?”
一聲輕佻的問句鑽進耳朵,戚時安循聲看去,見一名服務生停在了前方的桌邊。那是一張很好看的側臉,能引人忍不住遐想正面是什麽模樣。
除卻側臉,還有被馬甲勒緊的一把細腰。戚時安在無人注意的地方肆意欣賞,甚至想起了“沈郎腰瘦”這個成語。
沈多意無瑕察覺窺探的目光,為了不擋住其他客人看向舞台的視線,他在桌前蹲下,然後熟練地推薦了幾種酒品。
七八瓶酒端上桌,帶著醉意的客人要求道:“少爺,你每樣來一杯吧,我請客。”
沈多意厭惡這個稱呼,他抱歉地笑:“我們有規定,服務生不允許喝酒。”
“你怎麽能當服務生啊。”那位客人已經把幾個空杯倒滿,“你這模樣當少爺多好,我第一個包你。來,慢慢喝,一杯兩千。”
戚時安的鑰匙扣也兩千,他心裡有點錯雜。
沈多意把酒單放在桌上,然後伸出手握住了其中一杯,酒氣在鼻間彌漫開來,仿佛和著忽然變緩的音樂聲。
但音樂很動人,可酒是辣的,是苦的。
如果疲憊和委屈是從心底蔓延,漸漸將人灌滿,那此時的燒灼感便正好相反,由喉間向下,一路燒城燎原,到達胃裡時如同投下一枚炸彈,劈裡啪啦的,又痛又燙。
第三杯時,沈多意已經蹲不穩了,搖晃著快要坐在地上。
戚時安目睹一切,出聲道:“服務生,上酒。”
只見蹲在那邊的人徐徐轉過臉來,額前的頭髮微微潮濕,太陽穴上有汗水順著臉頰滴下。面色是不正常的紅,薄唇濕潤還沾著酒。
一雙眼睛在時明時暗的燈光下,仿佛盛著輪驕陽。
戚時安罪惡的想,如果對方真的是“少爺”,他一定要包他。
沈多意疼出了一身冷汗,面皮被酒精刺激得泛紅,他用僅有的一點力氣計算,喝了幾杯?能分到多少小費?
戚時安已經走到桌前,也看見了胸牌上“沈多意”三個字,在那桌客人正要發作時,他一把拎起了蹲在地上的人,裝熟道:“多多,你怎麽又偷偷來打工,你爸來接你回家了。”
沈多意盯著對方,年紀相當使他沒太多防備,就算有,也在那句“多多”裡土崩瓦解了。
只有他媽媽這樣叫他。
他媽媽走了好多年了。
沈多意恍惚想起,今天開家長會來著。他被戚時安攙扶到了大門口,期間始終捂著肚子直不起腰,臉上的汗全蹭在了對方的肩膀上。
戚時安問:“你是醉了還是不舒服?”
“我不知道,”沈多意仰頭看對方,“我這兒好疼。”
戚時安伸過手去,把掌心捂在了沈多意的胃部,才發覺懷中的身體已經疼到了發抖的地步。酒勁翻起,沈多意站都站不穩了,他強撐著說:“謝謝你啊。”
“不用。”戚時安不知道怎麽想的,“你真不是少爺?”
回答聲或者罵人聲都沒有聽到,手中的身體劇烈顫抖著,戚時安看著沈多意又沁出了滿臉的汗珠。他彎腰把對方背起,朝著不遠處的越野車走去。
邊走邊聲明道:“我把你帶回家了啊,清醒了別跟我鬧。”
沈多意混混沌沌地說:“爸,你來接我啦……家長會老師表揚我了嗎?”
他還在上學?
戚時安腳步未停,心卻莫名其妙地被揪了一下,他支吾著回答:“表揚了,繼續努力,好好聽話。”
沈多意沒再回答,已經閉眼睡了過去。
軍用越野的動靜著實不小,尤其是在安靜的夜晚時分,戚時安把沈多意帶回了乾休所,並且向他爸媽謊稱對方是自己的同學。
幾個月沒在家住過,房間都沒了人氣兒,他把沈多意從背上卸下,輕輕安置在床上。正不知道該怎麽照顧的時候,瞥見了站在門口的霍學川。
“哥,姥爺拿軍棍打我了。”霍學川跑到床邊,撩起睡衣背過身,“說我不好好學習,以後考不上軍校。”
戚時安把霍學川圈在腿上:“那就別上了,我也沒打算上。”
霍學川正衝著床上的沈多意,問:“他是誰啊,長得好好看。”
“我也不知道他是誰。”戚時安又把霍學川推開,準備幫沈多意換掉帶著酒氣的衣服,“你回去睡吧,別跟這兒守著。”
霍學川一步三回頭:“他到底是誰啊?哥,我特好奇。”
戚時安把他弟踹出了房間,然後擰了熱毛巾給沈多意擦拭臉頰,在夜總會時沒看分明,此時在昏黃的燈光下,甚至能辨出對方眼下的睫毛。
沈多意格外安靜,捂著胃部蜷在床上沒有動彈過,隻保持著淺淺的呼吸聲。戚時安翻身上床,側躺著把他半包圍進自己的領地,然後掌心覆在他抽疼的地方。
彼此都睡得很沉,沉到錯過無數好夢。
喉嚨間的燒灼感在一夜之後變成了疼痛,但胃部的痛苦已經減輕了大半,沈多意慢慢睜開雙眼,頭腦還未變清明,眼前的人也醒了過來。
戚時安的嗓子有些啞:“我的床舒服嗎?”
沈多意想要從被子裡坐起身,才發覺對方溫暖的手還捂著自己的胃,他在床上打了個滾兒,跪坐起來反問:“我整宿沒回家?”
“嗯。”戚時安看著對方身上的背心短褲,“你家在哪兒,我送你。”
開軍牌車去夜總會的事兒已經被他爸媽知道了,於是越野暫時換成了黑色的大眾。沈多意清醒後窘迫、無措、並且害羞,仿佛在陌生的乾休所多待一秒都會心理崩潰,戚時安故意磨磨蹭蹭地找車鑰匙,故意慢慢騰騰地系鞋帶,因為他想看沈多意崩潰。
清醒著崩潰的話,他可以再次趁人之危。
“我在秋葉街下車就行。”
出門前已經道過謝,所以路上沈多意隻說了這一句。黑色的大眾最後停靠在秋葉街邊,戚時安熄了火,等沈多意問自己的名字。
沈多意解開安全帶:“謝謝你,祝你出入平安。”
戚時安怔住,他不怎麽浪漫,也不信什麽一見鍾情,但昨晚的一瞥確實令他心動。主動解圍,帶回家照顧,他沒想把“好人”倆字寫臉上,他明明滿臉都寫著“想搞你”。
結果車門打開又關上,沈多意走了,隻留下句“出入平安”。
戚時安沒下車追,點著火調頭駛離了秋葉街。胸腔漸漸升騰起一股氣來,胡亂的堵在各個氣管出口,最後把他氣笑了。等紅燈時踩下刹車,後視鏡上掛著的墜子搖晃了幾下,背面翻轉了過來,上面赫然寫著“出入平安”四個大字。
“……”
戚時安拿起儀表盤上的軟珍小熊貓,抽出一根點燃吸了兩口,從此吃喝piao賭抽,他又多會了一樣。嗆人的煙氣彌漫在車廂,綠燈亮起的瞬間他把大眾開出了越野的氣勢。
兩千一杯的酒,沈多意疼暈也要喝。
所以錢能左右的話,那就很好辦了。
高級合夥人的辦公室裡聽不見任何來自外部的雜音,沈多意睜大許久的雙眼忽然無力地眨了兩下,他垂下頭看了眼地板,然後蹲下身拾撿滾落的栗子。
戚時安繞過辦公桌去,正好望著對方的發心,他蹲下隨手撿了一顆,剝開放進嘴裡,咽下後說:“很甜,德國人炒栗子沒放糖,不如這個好吃。”
沈多意還在撿,貌似沒有回神。
戚時安一把抓住對方的手腕:“隔了十年才知道我的名字,希望你能牢牢記住。”
沈多意抬眼:“還有別的事嗎?”
戚時安笑答:“因為報告而取消的歡迎會,今晚我來補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