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的事直接拆分,整個脈絡立刻明了起來,穆安之暗暗頜首,就聽李玉華繼續道,“你既然擔心通州,通州就看李知州,李知州既然對通州事了然於心,這起碼是個能執掌州府的官員,所以,雖有失火之事,李知州依舊是可用之人。但也不能不給他些好看,免得他以為皇家都是傻子。讓他帶罪留用,罰些俸祿,以觀後效。”
說著,李玉華忽然賊兮兮一笑,“你不是說周家還有一子一孫提前離開沒捉拿到麽?依李知州的精明,他都能探知周家打算詐死脫身的手段,怎會不留心周家一子一孫的去向?令他去查周二郎與周家長孫的下落,等他把兩人捉拿歸案,再訓斥兩句,把他的罪免了,先時罰的俸再給他添上,不就得了。”
穆安之唇角忍不住一翹,上下打量李玉華一番,嘖嘖,“真是不得了,你這連官場三味都熟諳於心了。”
“官場與商場能有什麽不同,一樣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害相權取其輕。這道理,放四海皆準。”李玉華一雙含笑的眼睛似浸在水銀中的黑色琉璃,燈光下流光溢彩,穆安之不覺有些著迷,有時,男女動情也隻這樣一個瞬間。
她或許並非傾國之姿傾城之貌,可就這一個瞬間,你就覺著她連靈魂都散發著讓你意亂情迷的魅力,這種魅力並不來自於相貌,這是來自智慧的吸引。
此時,甚至李玉華有些蠻橫的尖下頜都可愛起來。
桌間迷離的燭光,亂七八糟的零嘴匣子,小榻桌上兩撮瓜子殼,一撮是梅子味兒的葵花子,一撮是玫瑰味兒的南瓜子,還有一對天青色的瓷盞盛著大半盞的溫白水,淡淡的檀香和李玉華慣用的薔薇水的香氣混合遊離,將二人裹挾其間。
李玉華的眼睛裡含著笑倒映著他的面容,他的眼睛也正望著李玉華,穆安之忽然有一種來自靈魂的快樂,他無法形容這種感覺,不同於他與裴如玉的心有靈犀,不同於他對穆宣帝的求而不得,不同於任何一種已知的感覺。這感覺是如此的美妙,只要這個人的眼睛裡映著他的面容,他就能如此快樂。
自此之後,她笑,他便喜。她憂,他便悲。
如果非要給這種感覺一個定義,唯有愛可用以定義。
☆、一二三章
李玉華還不知道她家三哥已然動情, 就覺著三哥眼神跟以往不大相同,一時熱辣辣,一時柔如春水, 李玉華心裡怪美的, 想著果然三哥也逃不過她的絕世魅力, 早晚都會沉淪其中的。
是的,李玉華雖然不是最貌美最淵博最賢淑最可愛的女子,可她就有這種自信。
李玉華龍心大悅,晚上都多吸兩口陽氣。
穆安之險些甜蜜到原地爆炸, 就這樣, 穆安之都能裝得一副酣睡模樣,也真是個奇人了。
李玉華在慈恩宮向來說的上話, 這次通州的事她與藍太后說後, 第二天穆宣帝就宣召了穆安之, 只是父子倆的談話不打愉快罷了。
穆宣帝細問過通州的事, 處置與李玉華說的竟是無二,“李成仁這老貨,再裝傻充愣朕饒不了他!”宣來承旨,“刑部郎中在通州遇險,他這個知州難辭其咎,”看一眼穆安之,穆宣帝繼續道, “三皇子為他求情, 朕暫且饒他, 降三等留用, 罰俸一年,十天之內拿不來周家在逃二人, 朕斷不輕饒!”
承旨下去擬旨,穆宣帝說穆安之,“這樣的事,當早來報朕,倒先說與你媳婦,叫你媳婦告訴太后,倘不是太后與朕說,朕還不知道天地間還有這等狂徒。帝都枕畔,就有人敢謀害五品郎中!他們跟天借膽!”
穆宣帝雷霆之怒,倘是那一夢前,穆安之還不知當如何惶恐想為君父分憂,如今卻覺著這怒火即便近在眼前仍猶如千裡之遙,他只是禮節性的微微欠身,面容一派事不關己的寧靜。
“倒是說話!”穆宣帝喝問。
“陛下的話,臣聽到了。”穆安之淡淡道。
他這幅不鹹不淡的模樣更是勾的穆宣帝不滿,這叫什麽兒子,這樣大事不回稟君父,反是與婦道人家聒噪,問他時偏一句話都沒了。
窗外風聲傳到室內,穆安之看向窗外,竟見不知何時飄起大雪,這都快上元節了。穆安之道,“陛下無事,臣先退下了。”
“你什麽事這樣忙?”穆宣帝不滿問一句。
穆安之望著窗外雪,答一句,“早上出門沒見大雪,玉華妹妹也沒穿厚氅,我得去接她。”
穆宣帝氣的一噎,臉色幾次變幻,心說老子養你這麽大,也沒見你問老子一句寒溫!太子看穆宣帝臉色不佳,連忙道,“眼見天就黑了,三弟這就去吧,別遲了。”
穆安之見穆宣帝冷著臉也不似再有事吩咐的模樣,行一禮就腳不沾地的走了。穆宣帝氣的一掌擊在案上,太子笑勸,“三弟夫妻恩愛,父皇還生三弟的氣不成?”
“你這也是混帳話,你與太子妃就不恩愛了?也沒見這沒出息的樣。”穆宣帝冷哼一聲,“不成體統。”
太子微笑,“兒子倒覺著三弟挺有意思。”
“你專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穆宣帝瞪長子一眼,撿起茶水吃一口。
太子為父親續滿茶水,漂亮的眉眼展露一絲崢嶸,“委實是帝都熱鬧太多,這些熱鬧,無非也是給咱們皇家看的。”
穆安之不管帝都的熱鬧,他也不管什麽朝局大勢,反正他當著刑部差事,凡他分內事,他盡力而為。周家敢對鄭郎中動手,穆安之直接召胡安黎在身邊幫忙。
信安郡主一夜輾轉難眠,窗外風雪聲撲打窗欞,猶如刀戈劍鳴。三皇子爭儲失利,東宮穩若泰山,這個時候跟在三皇子身邊,絕不是上上選。
不過,信安郡主很清楚,真正的上上選是絕輪不到他們母子的。
三皇子是不是個上好選擇,現在還看不出,但是,所有皇子中,唯有三皇子是正大光明與太子爭過東宮之位的,也唯有三皇子,若得不到至尊之位,她的今天就是三皇子的明天。
信安郡主一時擔憂兒子將來,一時胸膛中鼓滿詭異的興奮,天道所賜良機,他們母子都不該放棄,她苦忍這半生,不是為吃齋念佛的!
第二日,信安郡主對兒子只有一句話,“忘記你姓胡,盡心盡力為三殿下效力!”
“母親,我會的。”
*胡安黎的到來令周家案情更加明晰,胡安黎對周家的熟悉遠超諸人,首先,胡安黎翻看過卷宗指出幾樁案子的內情。
“牛炳秋那六十畝肥田換三十畝薄田的事,原是牛炳秋屢試不第,一把年紀還只是個童生,心有不甘,趕上彼時周家得勢,周家大吹大擂,說有辦法給牛炳秋弄個秀才功名。這事沒成,周家不肯退田地,牛炳秋隻好吃下這個虧。”
“牛三的事更可恥,看周家閨女入侯府得寵,也巴望自己家孫女能有這造化。他家兒媳本就是個水性人,孫女倒真是被周家騙了。至於他家大郎,死在牢中倒不是周家手腳,是他家兒媳勾搭的那衙役做的,最後衙門出了三十兩銀子了事。”
杜長史看他翻一遍卷宗就能隨口說出這許多事,心說這周家也是不長眼,竟得罪胡安黎,人家捏著罪證,端看何時要你狗命罷了。
小小牛家村也有二三百人口,胡安黎連牛家村幾隻貓幾條狗都一清二楚。
審周家案子時也有趣,周家原是問什麽都不認的,尤其周家人見到胡安黎坐在公堂之畔,周家人竟還罵胡安黎有意誣陷,必遭天譴。
胡安黎很快讓他們明白什麽是禍從口出,周家人終於明白今非昔比,除了村中那些無關緊要的官司,對通州驛站失火之事,周家咬死不松口。
雖說三木之下,無口供不可得,但周家案與南安侯府息息相關,杜長史不敢有丁點草率,因為,任何一點破綻都可能成為旁人攻詰三殿下的把柄,任何一絲不謹都可能讓這場案子功敗垂成,如果最後周家只是去職罷官,那對於整個刑部司都將是莫大侮辱。杜長史斷絕外界對周家的一切探望,任何人都別想發點牢裡,周家很快嘗到苦頭,冬天的牢房冷若冰窖,飲食粗陋。
不過,周家也是從苦日子過來的,何況,此案關乎家族存亡,杜長史華長史連番審問皆無所獲。
原本不甚放在眼中的暴發之家,不料竟是塊硬骨頭。
更讓刑部司被動的是,那個放火的小賊直接反了口,稱是受李知州指使,小賊說,“大人吩咐小的子時進的驛館蘭草院,放把火,不會有人知道。”
驛卒道,“是大人吩咐,讓刑部大人們回來後讓小的帶著炭到蘭草院生火烤院中水缸,若刑部大人有問,大人教了小的一篇話,讓小的按著說。”
小賊道,“小的有證據,大人說不讓小的白忙,賞小的一包銀子。包銀子的手帕,上面繡了一個李字,是大人姓氏。小的留了個心眼,還留著這帕子。”
朝中有禦史懷疑通州驛館失火之事完全是李知州自己編排,因為周家也提供了證據:李知州的外甥在通州碼頭做事,曾因帳目不清,貪墨銀兩與花魁有染,灰頭土臉離開。
而碼頭的事歸周家管,周家懷疑李知州挾私報復!而且,他們要舉報李知州徇私枉法,偏袒外甥,為通州碼頭造成巨大損失!
穆安之看到這些口供,屈指敲敲案卷,視線在鄭郎中、華杜二人的臉上逡巡而過,緩緩問道,“你們怎麽看?”三人都有些灰頭土臉,審來審去,前案未清,倒又多了這好幾樁的案子!
而且,鑒於此案牽涉過多,朝中已有人提出,這件案子乾系一州之首,刑部久審未見成效,應該三司會審!
三司,通指刑部,大理寺,禦史台。
禦史台就是一群嘴炮,朝中嘴炮之神,曾罵暈禦史的三殿下穆安之自然不懼,為難的是大理寺,大理寺卿,正是南安侯府旁支,且與南安侯府血緣級近,今南安候正是胡寺卿嫡親大伯,胡安黎與父親決裂,但見到這位寺卿大人也要恭恭敬敬的叫一聲二叔的!
杜長史道,“今周家胡亂攀咬,無非是要聲東擊西,轉移我們刑部的注意力,一旦陷入通州碼頭的案子,必然無窮無盡,介是周家便是不能脫身,我們怕也沒精力再細審此案!”
華長史也很認同杜長史的看法,“轉移一個案件的辦法就是再牽出一件更大的案子,周家在通州碼頭多年,李知州明知周家為惡,怕並非因周家背靠大樹的緣故,怕是真的有把柄在周家手裡!”
鄭郎中鐵骨錚錚,“來一樁審一樁,不論那一樁,都不可能讓罪人蒙混過關。”
桌角一隻小小紫砂花缽中,一支小小薔薇抽出一星新芽。穆安之盯著那點幾乎微不能查新芽,緩聲道,“帝都最大的靠山閨女被判斬監後,周二郎驚弓之鳥一般,直接嚇的跑到通州去商量主意。周家一子一孫已經先避到了外地,周家父子也設下詐死脫身之法,為什麽?因為他們清楚的明白,侯府連他們的閨女姐妹都保不住,他們不會比侯府小少爺的生母更重要!他們必需早做準備!”
“周氏的案子在年前方結案,留給周家準備的時間不會太多。他們想詐死,沒成。他們知道謀害朝廷官員的事一旦招認就是死罪,他們能熬刑!但是他們也準備了萬一熬刑不過的應對之策!”
“會把水攪渾的,一定是要趁機摸魚的那隻手!”穆安之冷冷道,“不要被旁人帶亂了步子!李知州被周家告發,先回上折自辯,這段時間最短三天,不管用什麽辦法,三天之內,我要周家吐口!”
“是!”
穆安之忽然問,“胡安黎呢?他怎麽不在?”
鄭杜華三人同時面露尷尬,在穆安之疑惑的視線下,鄭郎中輕咳一聲別開臉,華長史輕咳一聲視線轉而盯向旁處,然後,二人心有靈犀一般齊聲道,“臣現在就去提審周家人,臣告退!”齊刷刷跑路了。
杜長史氣的,他與胡安黎勉強算是內學館的學長學弟,其實也無甚交情。可這兩個老鬼頭滑溜的很,腳底抹油跑的飛快,杜長史被留下跟穆安之匯報。
杜長史說起來都臉紅,上前兩步小聲道,“這幾天,安黎都在女監。”
“女監?在審問周氏女眷麽?”
“不是,他每天都去,盯著周大郎的媳婦,一看就是一天,直待落衙周大郎他媳婦吃過晚飯他方離開。”現在衙門裡都有傳言說是胡安黎相中周大郎他媳婦了,要不是那婦人年紀委實可以做胡安黎的娘,傳言估計還會更離譜!
穆安之:……
此案最大的突破口就是胡安黎發現的。
☆、一二四章
帝都地貴, 大約是為了節省地方,刑部大牢並未建在地面,而是挖的地下牢勞, 獄中長久不透風, 且有各種氣味交雜久不能散, 這種地方,即便以胡安黎的堅忍也不願意多呆,可他現在能坐在裡面,一坐便是一天。
胡安黎非常厭惡周家人, 同時, 他也非常了解周家人。
小時候,有兩個曾對他說過:如果你非常非常痛恨什麽, 你要做的並不是遠離他, 而是了解他。
說這話的, 一個是他的母親, 另一個是周大郎的妻子周大太太。
他母親還有半句話,“你只有足夠了解你的敵人,在你可以的時候,你便能雷霆一擊除去他!”
周大太太沒有說這半句話,但是,胡安黎記得當時周大太太的眼神,半枝梨花垂在她單薄的肩頭, 春風揚起她輕紗裙擺, 她的臉龐比三月的梨花更加清豔, 同時, 她的眼神比冬天的風雪更加凜冽。
這個眼神,胡安黎記了許多年。
周大太太時常出入侯府, 周氏曾招供,“太平庵菩薩最靈,是大嫂子告訴我的。”
這句話不能定周大太太的罪,受姑子的引誘,親自寫了信安郡主八字魘咒的人是周氏自己,這是鐵證。信安郡主也見過周大太太,見第一面時,信安郡主便說,“周大太太的氣韻,怎麽會嫁給周家這等人家!”
胡安黎是個非常細致的性子,周大郎自小跟著周老豚賣豬肉,雖則也算相貌堂堂,但是脫不了的市井氣,周大太太是一個相貌氣質不輸他見到的大家閨秀的女子。大家閨秀的氣質,甚至不是尋常富戶女能有的,多少年的家族底蘊養著,金珠玉寶供出來的底蘊氣質。
胡安黎一直覺著周大太太非常奇怪,她很得周氏信任,不過,對待周氏和周氏的兩個孩子都是淡淡的。周大郎對周大太太非常體貼,每次周大太太來侯府,都是周大郎親自接送。周大太太待周大郎的兒女也很周全,是的,周大太太不是原配。
周大郎原配去的早,續弦娶的周大太太。
至於周大太太的來歷,只聽說是落敗的官家女,娘家已經沒人了。
胡安黎見過周大太太許多次,綾羅珠玉著身時,未見周大太太如何歡喜,今落魄成囚,也未見周大太太有半分擔憂。
相較於周二太太周三太太的六神無主,周大太太稱得上氣定神閑,她跟女牢頭要了粗布圍出如廁用的地方,馬桶要求每天清洗,牢頭不管這事,還譏諷幾句,說真以為自己還是大戶人家少奶奶哪!周大太太要求自己清洗馬桶。
她還能洗過馬桶要些豬胰皂洗淨手,順帶抿一抿發角。這讓她比牢裡其他周氏女人多了一份整齊。
一日兩餐的牢飯,從最開始,吃的不剩一粒米的人唯有周大太太。
她那樣安然淡定,從容的仿佛並非身在刑部大獄。
胡安黎每天都來女監,就是來看周大太太,這個女人,她就不擔心自己的丈夫麽?
胡安黎觀察的結果是:不關心。
胡安黎一直看了三天,第四天他從女監出來,直接去問杜長史,他要親自審一審周大太太。杜長史剛從穆安之那裡回來,聽到胡安黎這話,心說這小子不會是假公濟私想那啥吧?
杜長史自己在心裡胡思亂想了一番,也知道胡安黎出身大族,斷不至如此,點點頭,“審吧。殿下說了,三天之內必需要讓周家人開口。你要能審出些東西,立一大功。”
胡安黎的審問並未背著杜長史,用的就是杜長史的審問室。
熊熊的燭台在頭頂燃燒,炭盆裡插著幾支燒的通紅的烙鐵,邊上一排鐵架上放的是各種刑具,雖然這些東西一次沒用過,杜長史不喜歡缺胳膊斷腿的刑罰,他認為粗暴不文雅,不過,他又很喜歡這種氣氛,據說可以讓犯人心裡感到壓抑恐慌。
周大太太的定力,杜長史都佩服。
杜長史慣用的是冰水刑,就是把人綁到條凳上,頭頂懸一塊冰,冰化時水一滴滴滴落……這刑罰聽著一點不可怕,但能熬過一個時辰的基本沒有。周大太太也沒熬過一個時辰,但她直待厥過去,一言不發。
周大太太即便是跪在刑堂中間,脊梁也是筆直的。
胡安黎沒問周家牽涉的案情,而是一五一十的說,“周家有備而來,如今周家父子把李知府和通州碼頭咬了進來,你應該知道,李知府是永安侯府的族人,通州碼頭是連通南北大運河的重要碼頭,每天多少船隻貨物在那裡出發或是到達。周家隻管著運糧的差使,已經肥的讓人垂涎三尺。若將整個通州碼頭牽扯進來,必是驚動朝綱的大案。我們將沒有精力再處理周家的案子,不是不願,而是有更重要的案子在前,周家案子必然擱置。”
“若南安侯府願意援手,官職保不住,平安還是有的。你很快就能夫妻團聚了,恭喜,你應該為周家高興吧?”胡安黎輕聲問向周大太太。
杜長史見到此生最詭異的反應,周大太太聽到夫家即將平安時,猛然抬起頭,怒目圓瞪,那雙秋水般的眼眸此時竟血絲縷縷,眼中的恨意似是燃燒的烈火,似乎立刻就要將說出此事的人吞噬殆盡!
胡安黎知道自己賭對了,他抑製住心中狂喜,冷靜的說,“錯過這次機會,不會再有第二次!”
周大太太聲音嘶啞,“我要沐浴。”
杜長史冷眼旁觀,胡安黎張口應下,“可以。”
周大太太去沐浴,杜長史不愛在刑堂,便抱著手爐叫著胡安黎一並回了自己的屋子。刑部這些大人的屋子,杜長史這間能排到前五之列,而且不同於唐墨的金堆玉砌,杜長史的屋子低調而舒適著。
大到一桌一案,小到一筆一墨,都透著精致的文雅。尤其杜長史最愛茶花,落地兩株半人高的名貴茶花,這兩株花猶似主人,繾綣矜貴的盛放著。
胡安黎拿銀子打發小廝到帝都有名的素珍坊買了四樣素菜,一樣是翡翠玉菇卷,一樣金邊白菜,一樣三色銀鉤,一樣鹵菇醬燴蘿卜,湯是素珍坊有名的竹蒸茉莉湯。
杜長史瞥一眼,“你還知道周大太太愛吃什麽?”
“當然知道,找丫環問過了。周大太太常年菇素,半點葷腥不沾的人。”胡安黎還跟杜長史要了些龍涎香,周大太太愛熏此香。
杜長史憋肚子裡就想問,你小子真的對周大太太沒旁的想法吧?
有沒有的,胡安黎踱步到杜長史心愛的茶花跟前,拿起花剪二話沒說唰唰唰便剪了二三花枝,心疼的杜長史直叫喚,“你剪我花做什麽?”跳著腳跑過去看他的寶貝花了!
“眼下除了這茶花也沒旁的花了。”胡安黎在博古架尋個細口白玉瓶,將這花枝修剪一番,高低錯落有致的擺好,將這瓶花交給小廝,“一並擺過去,放在左手邊,她喜歡花。”
杜長史險沒氣吐血,你這是要審犯人還是要對婦道人家獻殷勤啊!
他決定了,要是胡安黎屁都審不出來,他就叫胡安黎好看!
溫熱的水漫過身體,周大太太一點一點將面孔埋進水面之下,她曾經無數次的想,直接這樣死去,會不會更幸福一點。
不會!
如果就這樣死了,如果就這樣離開,縱到地下,她依舊不會甘心!
她等了這些年,盼了這些年,準備了這些年,不就是為了等待這一日麽?
周大太太連續沐浴兩次方從浴桶離開,侍女服侍著她將頭髮擦乾,鏡子裡映出一張水潤的面容,潮濕發絲披下來,眉眼間並沒有明顯的細紋,可她知道,這雙眼睛已經老了,沒有年輕時的清澈,還有那些早便消失了的快樂。
侍女將頭髮擦到半乾,飯菜擺在案間,周大太太移步過去用膳。未動筷子她便知曉,這是素珍坊的手藝,不過,還是不及她用慣的廚子。那廚子是周興找來的名廚,原是冀州有名的做素菜的廚子,周興出了大價錢,給那廚子兒孫都安排了差使,那廚子方願意到府上服侍。
燒的菜也好,尤其一道素八珍,最好,也最合她心。
周大太太有些發怔,她想到很多人,想到待她體貼入微的周興,誇她賢良的周博,視她為母的周興的兒女,敬她為長嫂的周卓周越,還有……那個蠢笨如豬的周采。
原來有些人的獠牙是長在外面的,他們回到家的時候會收起利齒,仿佛不曾在外嘶咬吮食過旁人的血肉。
周大太太並沒有什麽食欲,不過,她還是盡可能的吃了許多飯菜,直待胃裡覺著飽脹,她方優雅的停了筷子。侍女服侍她挽發髻,她自己淡勻胭脂。
周大太太重新到杜長史的屋子時,杜長史心說,哪怕胡安黎有旁個想法,他也覺著能理解了。周大太太穿的是一身天青色的滾毛邊兒的冬裝,因為天冷,披了一件銀色鼠皮的披肩,按理也是三四十歲的婦人,眉眼間的那絲經久不褪的清豔讓這婦人如此的與眾不同。
胡安黎請周大太太坐下說話,此時的周大太太,除了眼中略見微紅,已經看不出剛剛的凶狠。
她第一句話就是,“我要見三殿下。”
杜長史說,“你什麽人哪,你就要見三殿下。”
“不見到三殿下,我一句話都不會說。”然後,她就真的不說話了。
胡安黎看看杜長史,杜長史看看胡安黎,胡安黎道,“我相信你說的每句話是有信義的。”然後他親自去請了三殿下過來。
穆安之過來後,周大太太直接問,“殿下會將周家案子審到什麽程度?”
穆安之從不接受威脅,他冷冷看周大太太一眼,“雖然我沒義務向你解釋,但每個交到我手上的案子,我都會審到底,這不是為了你接下來是否要交待周家罪名的條件,而是本殿下的人格!本殿下不接受任何要脅與條件交換,你說就說,不說就回大牢去!”
“胡安黎與這位大人想來是殿下心腹,兵不厭詐,殿下是否可信,我願意賭上我這一生!”
周大太太交待的比穆安之想像的要多的多,小賊反口說的那塊繡著李字的手帕是怎麽來的,周家是如何計劃詐死脫身,如何要攪亂這一池混水,周大太太一清二楚!
甚至李知州的自辯折子都不必寫,連同周家人是如何引李知州的外甥入套,周大太太都有確鑿證據為李知州的外甥洗脫當年冤屈!
真正讓周家萬劫不複的是,周大太太交待了周家這些年在運糧使一職上的貪鄙,在糧草上賺了多少銀錢,這些銀錢都流向何方,帳目在何處,周大太太皆闔盤托出!
周大太太交待的一切直接引發朝廷震動,甚至為一直沒有進展的南夷軍糧案提供了新的證據,同時也真正的將整個南安侯府徹底拖入南夷軍糧案的深淵!
☆、一二五章
暮色降臨, 這是穆安之第一次沒有按時回家,他聽著這個女子將周家這些年所作所為一一說出,那些保留的證據都存放在何處, 穆安之立刻著人去取物證, 與物證一並拘捕而回的, 還有周家的舅家,牛家。
還有周家並非牛家村本戶,周老豚原是娘早死,後娘容不得他, 舅家心疼外甥, 接他來養活,就在外家村裡落了戶。
如今他這舅家做著糧草生意, 也是一方富戶。
落衙時辰, 刑部司無一人離開。
周大太太一口氣將周家各種大案小案交待清楚, 從十五年前開始, 除了糧草案,周家所涉之事何止百樁。
每件大小案情發生的時間,原由,證據,都掛在一條時間串連而成的書頁,周大太太仿佛只是輕松的將之重新翻開,告訴世人知曉。
周家對於周大太太的背叛先是不能置信, 周大郎在被押送到大堂的路上還如同瘋狗一般惡狠狠的質問段主事, “你們把阿顏怎麽了!你們這是屈打成招, 我不服!我不服!”
待周大太太冷冷的站在周家面前與周家對質時, 周大郎直接崩潰,不同於其他周家人的侮辱謾罵, 周大郎整個人面色慘白,一雙眼睛只是直直的望著清豔冰冷的妻子,整個神魂仿佛就此分崩離析。良久,他方嘶啞著嗓子問一句,“阿顏,你真的……把什麽都說了,為什麽?”
周老豚更是屠夫本性畢現,咬牙切齒的咒罵,“李氏,這些年,我們周家何曾虧待過你!你這賤婦,你敢汙蔑周家,你不得好死!”
“如今不得好死的,並不是我,而是你們周家。”周大太太恨意凜凜,下一句話就直接斷了周家後路,“而且,不必想南安世子會援手救命,他利用南夷軍糧大賺私財,現在脫身都來不及,根本沒心思顧及你們周家!”
周大太太臉上快意與恨意交織,這種極致的情緒讓她這種自控力極強的人都忍不住微微顫抖,那一字一句仿佛帶著不可抵擋的殺意,“周家,死定了!”
“為什麽?”周大郎一徑喃喃,周老豚衝過去左右兩記耳光抽在長子臉上,怒道,“我看你是還沒清醒!”
周大郎嘴角溢血,臉頰腫脹,仍是癡癡的望著周大太太問,“阿顏,為什麽?”
“為什麽?十五年前,糧商嚴家之案,我父已被判斬監侯,我兄長功名被奪一並下了大獄,嚴家願意獻上全部家產,只求家兄性命。你收下嚴家家財,是怎麽說的,斬草不除根,留待嚴家以後報復麽?”周大太太字字血淚,對上周大郎震驚的眼神,周大太太厲聲道,“我,嚴琳,前糧商嚴佑之女,嚴玨之妹!我蟄伏周家十五載,就是為了報我父兄之仇!當年我嚴家流的血,我要你周家以血來償!”
周大郎幾乎不敢直視周大太太的眼神,或者是出於震驚,或者是緣於畏懼,他忍不住後退半步,鐐銬拖在地上嘩嘩作響,兩個衙役按住周大郎的手臂。
周大太太上前一步,冷冷道,“前塵舊事,你或許不知道,我兄長處斬之時,年不過十八歲。而今,周興,你的長子,你們周家的長孫,一樣是十八,一樣的秀才功名家族毓秀!我今天就要你親眼看他人頭落地!當年我嚴家流的血,我要你周家以血來償!”
周大太太不再看周家人一眼,她凌厲轉身,面向穆安之,沉聲道,“民女嚴琳,狀告周家夥同南安世子,十五年前勾結魯地武將、今昭武將軍劉重,惡意陷害,以至延誤軍糧,鑄就冤案,請殿下為我嚴家申冤!”
周大太太一個頭叩在地上,發出沉悶聲響。穆安之正要接下此案,華長史卻是突兀上前一步,稟道,“殿下,臣有要事相稟,請殿下略退一步,在後頭商議。”
穆安之看向跪地叩首的周大太太,華長史急步上前,一把拽住穆安之衣袖,“請殿下先聽臣回稟要務!”
十五年前的嚴家運糧案!
現在提及嚴家已經沒有多少人知道了,但年前糧商朱家的爭產案是直接鬧到刑部大堂,由穆安之親審的。
十五年前,嚴家是比朱家更顯赫的大商人,做的同樣是糧草生意。
嚴家的落敗由一次運糧案始,給軍中供應軍糧是有嚴格時間規定的,在糧草該到的時間沒到,不論何等緣由,都是死罪一條!
那一次嚴家的糧食順運河南下,離開通州碼頭到魯地途中,不幸遭遇水匪,糧草被劫。嚴家高價就地籌糧,待將糧草送到軍營仍是晚了三日。
南安侯大怒,不過仍是看在嚴家多年為朝廷效力的面子上,只是重重訓斥一番,未曾再做追究。
真正讓南安侯震怒的是,此次嚴家運來的軍糧中,竟有許多是霉爛的糧食。南安侯嚴斥嚴家,奪了嚴家一半的糧草生意,有禦史直接將此事上稟朝廷,朝廷問罪嚴家,後,嚴老爺因貽誤軍糧最被斬首。
嚴家自此一敗塗地。
這件案子發生時,穆安之還住在天祈寺,杜長史也是在書院讀書的小屁孩,鄭郎中尚在考功名,華長史倒是略知一二,他不禁輕聲一歎,“嚴玨是當年的秀才試案首,中秀才後就直接在國子監讀書了,說來,的確可惜。”
穆安之道,“既是案首入監察院,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