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身花裡胡哨唱戲的戲子!”
這話說的相當難聽了,尤其當著麾下將士,直接將紀然罵了個狗血淋頭,顏面全無,紀然還得自行請罪,直接在軍中挨了十棍。他自幼嬌慣,又因伶俐,此生從未受此重責。被自己的侍衛背回帳中,已是疼的臉色慘白,額角沁汗。
這頓下馬威可是給足了的,魏將軍聽聞後還親自去瞧了紀然一回,安慰他道,“老馮那個粗人,我千萬交待過讓他好生看顧你。你說說,你說說,這叫什麽事!”
“也怪我初來乍到不懂規矩,哪裡能怪馮大人,他也是好心指點我。將軍若責怪馮大人,屬下以後哪兒還有臉回玄甲衛當差。”他身後受責,簡直是坐立難安,躺著不成,趴著不雅,如今一頭冷汗咬牙強撐的模樣,魏將軍瞧著都心疼。
“哎,你這孩子,都傷成這樣了,還這般替人著想。”魏將軍心疼的直歎氣。
待魏將軍告辭後,近侍端來止疼的湯藥,“這也太欺負人了。軍中還不是什麽刀箭最順手就用什麽刀箭,從沒見過這樣臭講究的!在軍中還就得用軍刀了?陸侯的□□還是著鐵匠另打的哪,這豈不是故意尋個由頭髮落您麽。”
“你有所不知,玄甲衛是四禁衛之一,專門負責陛下安危,別看他們不上陣殺敵,不論盔甲還是戰刀都是一等一的配置。他們出行,多是做個擺設,故而勿必求整齊好看。”紀然接過湯藥,咬牙吃了,吩咐近侍道,“打發人出去盯著姓馮的!”
紀然唇角如刀鋒般翹起,他那張乖巧可人的臉龐陡然也變的極外鋒銳起來,“既然有人要試我的深淺,就讓他們試一試!”
☆、二零九章
寬闊的校場中, 大雪漫天而下。
江一套刀法舞的密不透風,雪花被刀氣裹挾在他身旁凌厲飛舞。直待江收刀,披著一襲玄色狐裘大氅的紀然走過去, “咱們這才幾年不見, 你這進境說一日千裡也不為過。”
“什麽事, 這麽大雪天的還要親走一趟。”
“自然是要緊事。”
紀然將撐著的油布傘往江頭頂側了偶,二人穿過雪花漫天的校場,往江的書房走去。
江自幼苦修,因武功高強, 即便冬天書房也從不用火。不過, 茶寮子是熱的,江倒了兩杯溫茶, 紀然方道明來意, “聽說你與三殿下那邊的杜長史是師兄弟, 你們交情不錯。”
江沒有否認, 紀然手裡捏著杯子,沒有喝茶,“說來,以前小時候也見過,這些年沒來往,已經生疏了。我有件事想跟杜大人商議,既公且私, 又不好直接上衙門尋他, 想請你幫我引薦一下。”
“成。你等我信兒, 我來安排。你們什麽事, 我就不打聽了。”江十分爽快。其實,江、杜、紀三家是幾輩子的交情, 只是隨著各家族人口增多,即便幾輩子的交情,如紀然這等自幼不在帝都長大的世家子弟,對於許多世交家的子弟也有許多不熟的。
故請江引薦。
杜長史對紀然的觀感也就一般,倒不知道紀然什麽既公且私的事要見他。礙於家族交情與江的面子,杜長史還是去了。
杜長史未料到紀然有這樣一樁大事與自己商議,紀然鋪開一張手繪的街巷圖,“杜二哥也知道,我如今在玄甲衛當差,手下兄弟巡視時發現一處地方,就是這裡。”紀然指了指街巷處上的標記,“城南春風街香燭巷,現在是個熱鬧地界兒,每十天,這裡都會有一次通宵的宴會,裡頭賭錢、宴飲、舞曲,應有盡有,十分銷魂。”
“想是哪位大人的私宅。”這樣的地方,帝都並不少。老宅是祖宗家法所在,萬不敢這樣放肆。故,不少帝都大員都置下私宅,豢養少女孌童用以享樂。杜長史當然不敢如此,不過,他是聽說過的。
“倘只是如此,如何敢驚動杜大哥。”紀然自袖中取出一張尋人令,“這是帝都名角百花班兒小牡丹的尋人令,上面帝都府的大印不是假的吧。”
“你知道小牡丹的下落?”
“也是一樁巧之又巧的事。杜大哥也知道我在玄甲衛叫馮千戶落了面子,我不能吃這樣的大虧,就打發人查了查這馮千戶,找到他的私宅,發現這在宅子裡囚著這樣一位佳人。我要找回面子,杜大哥你正在刑部當差,你我聯手,一舉雙得。”
杜長史指了指那尋人令,“這是帝都府的差使。”
紀然笑了笑,“我因何會在玄甲衛入職,不皆是因俸銀官貪墨軍餉之事?一切都推俸銀官身上?證據確鑿就算結案了?祖上貧寒出身的一個千戶,又不是在邊疆征戰,能有外財,就買下整個香燭巷?那屋子收拾的,我看不比陛下的昭德宮差,哪兒來的這些銀錢?江這朱雀衛的四品僉事,日子過的尚不如馮千戶外宅的管事。大哥要真不好奇,我就找帝都府的人,不過,他們若是頭一茬過去,那些帳本啊文字啊能不能保全,我就不能保證了。我不負責刑緝之事,我只要馮千戶死透透的就夠了。”
杜長史明知此次紀然找他完全是拿刑部做槍使,偏忍不住的動心,的確,如紀然所言,先前程雨的案子並不算結案。程雨故然不無辜,但明顯是玄甲衛拋出的替死鬼。
如果紀然找帝都府合作,刑部也不能袖手旁觀。
但是,紀然玄甲衛的百戶的身份,他私下做這樣的主,倒顯得三殿下與紀然有暗地交易一般。
杜長史道,“這事關乎刑部,我現在不能給你答覆。”
“三天后便是休沐日,杜大哥若休沐前不給我答覆,我就另尋他人了。”紀然一笑收起街巷地形圖。
刑部。
穆安之聽過杜長史回稟,道,“這算實名舉報,沒有不接受的道理。馮千戶是正五品,老鄭正四品,拿他足夠了。休沐那日問一問是哪個排班,讓老鄭換一換,準備好人手。待老鄭他們到了,再打發個人知會帝都府一聲,不好不給他們些甜頭。”
杜長史道,“那屬下跟紀然說一聲。”
當日夜。
鄭郎中親自帶隊布防,敲響春風街香燭巷由南往北靠第三家的門時,裡面人說了兩個字,“春風。”
這是暗號,鄭郎中示意捕快,捕快在臘月寒風中回兩字,“屠蘇。”
裡頭先是挪動門閂的聲音,捕快猛的推開門,兩個開門小廝立刻被數柄明晃晃的大刀架在脖子上,當時便嚇癱,跪在地上不敢出聲。
鄭郎中率人剛一進入,門房便有數人帶刀持棒蜂湧而出,當下數位捕塊點亮火把,鄭郎中面容如鐵,亮出令牌,“刑部辦案,無關人等放下兵械,若的反抗,視同謀逆,殺無赦!”
不得不說,鄭郎中那天生一張鐵面,配著他這正氣凜凜的語氣,門房一乾人當時便是心底發懸,尤其鄭郎中冷厲的視線掃過他們手中刀槍,一聲怒喝,“放下兵械!”
當時就有人一震,手中兵器落地。帶頭那人握了握手中刀,上前道,“大人,我們這是正經人家,便是刑部辦案,也當有刑部侍郎以上堂官的手令,還請大人出示手令,容小的去回稟老爺。”
他這一套話尚未說完,鄭郎中一個手勢,數位如狼似虎的捕快撲上前,當下便是一場亂鬥。鄭郎中帶人繼續往裡去。
天空中陡然升起一道紅色煙火箭,鄭郎中猛然回頭,眸如鷹隼盯了門房處一眼,回頭立刻加快腳步。
臘月冰封,前天一場大雪,帝都更冷了三分。這室內卻是暖若三春,馮千戶坐擁一位隻著透明細紗的妙齡少女,那少女相貌嬌嫩,行止柔順的依在馮千戶身畔服侍酒水。馮千戶正與一位至交說話,這位至交身畔也是一位同樣年紀相仿的少女。
忽然,一陣細碎又尖銳的鈴聲陡然響起,順著鈴聲就會發現,這香暖深閨垂紗疊幛處都用細絲系一隻精致銀鈴,此刻,銀鈴一響,馮千戶臉色驟變,拉起至交奔至最上首的一張長榻,輕輕一推榻上的一幅前朝名畫清風明月圖,便推出一道暗門,兩人立刻進入暗門。
兩位少女將圖畫歸位,尋來兩件輕盈鶴氅披在身上,接著大門被人踹開,朔風狂飆而至,室內垂著的數道輕紗帳幔飄搖卷地,兩位少女戰戰兢兢的跪在地上。
有經驗的捕快立刻進屋搜查,這種暗室瞞不住刑部捕快,捕快進入暗室,不過片刻便退回,稟道,“大人,裡面有斷龍石,密道被封了。”
鄭郎中冷冷道,“在帝都城,即便修密道也不會多遠,把前後左右的宅子的一並搜查!”
“大人,咱們沒有其他宅子的搜查令。”捕快低聲稟道。
“守緊各巷口。”鄭郎中問,“杜長史在哪兒?”
“咱們這邊是美人塚,杜大人搜查的應是銷金窟。”
的確,杜長史抓到的還真是賭場,他正令人收拾賭資,見鄭郎中相請,立刻過去。杜長史著實未料到人溜的這麽俐落,他與鄭郎中交換個眼神:能有這樣的手筆,看來,這次逮到的真是大魚。
杜長史自袖中取出一疊搜查令,每張搜查令上都蓋了三殿下的大印,饒是鄭郎中見多識廣也嚇一跳,民宅無帝都府府尹、大理寺卿、刑部侍郎以上、刑部尚書手令,不可抽查。
三殿下掌刑部後,亦有一枚刑部印鑒,如今兩枚印鑒都在,鄭郎中望向杜長史。杜長史豎起中指掩住唇,什麽都沒說,當下要來筆墨,現填出數張搜查令。
衙門少有這樣做事的,畢竟帝都豪門眾多,不知什麽時候就把人得罪了。穆安之行事強勢,他信重之人不多,但得他信重,權限信任之重,遠超常人想像。
這些空白的搜查令,一旦出事,要承擔責任的人就是穆安之。
當下,鄭郎中杜長史各領數人,挨家挨戶搜查起來。
即便杜長史也得佩服這位馮千戶的心機,莫不是屬兔子的,修出這樣四通八達的密道,鄰裡相通,前後相連,密道間還設有斷龍石,斷龍石一下,密道從此做廢。可惜這樣的機密設計,也隻得用一次罷了。
宅子裡抓到幾個沒來得及逃跑的,在相鄰的宅子裡也抓到幾個官員,被從床上拖起時,有的官服都來得及脫,還有的即便光著身子躺在女子身邊,卻是連女子姓誰名誰都不清楚。
這下子,比宅子裡那些狎妓的還惡劣,直接成了宿奸女子之罪。
不過,所有抓獲之人中,並沒有馮千戶。
杜長史問小廝挽月,“那個小牡丹尋到沒?”
“已經找到,被鎖在一個房間,已經救下來了。”
杜長史心思縝密,紀然托江與他見的面,縱有私心,但,凡紀然說出口的話,應不會是假。有沒有馮千戶,今天抓到這些狎妓官員,也絕對能交差,但是,沒有馮千戶,紀然竹籃打水一場空,更是打草驚蛇,後患無窮。
不過,紀然如何不關他事,誰叫紀然消息不準呢。
能搜的人家都搜了,杜長史準備鳴金收兵,與鄭郎中匯合後便回家睡覺。剛走出屋子,一陣朔風裹挾著淡淡梅香而來,杜長史循香望去,院中一株臘梅於乳白月光下開的正好,香氣自是由此而來。
杜長史隨意掃過,眼睛卻是落在臘梅畔的一口青石井上,如今天寒,石板容易結霜,那青石板卻是明亮的反射著冰冷月光。杜長史踏步過去,尋常人家水井,因擔心孩子或是小動物掉落,尋常都有井板放上,也能遮塵保持水的乾淨。這個井口卻是是敞開的,低頭看去,裡面井水反射出清盈月亮。
鄭郎中也走了過來,問,“怎麽了?”
“鄭大人,有沒有覺著,這暗道逃遁的主意有些蠢。”杜長史直起身子,冷風吹動他頸間大氅的狐毛瑟瑟而動,杜長史道,“暗道並不難查,帝都城內,即便挖有暗道,這暗道能通向哪兒?無非就是前後四鄰。哪怕有斷龍石隔斷密道,猜測出密道的指向也相當容易。”
鄭郎中的目光也落在這口井過於光潔的井石上,立刻明白杜長史的意思,“你的意思,密道是明,水井是暗。”
“這井口被人擦拭過,要擦掉的應該是某個人的鞋印。若是這口井乃暗道,怕是來不及了。”杜長史有些遺憾,紀然的消息是真,只是,依杜長史之縝密,也未料到馮千戶有這一手。
鄭郎中辦案多年,經驗豐富非杜長史能及,搜查前更是做了充分準備,“香燭巷這裡原本是做香燭小生意的多,所以就叫了香燭巷,這裡是內城,離城渠較遠。以密道迷人眼,那麽,從水井逃脫之人不可能去相鄰宅院,他最可能的出口,應該是附近的水井,而且是街上的水井。”
杜長史道,“為什麽不是另一處私宅的水井呢?”
“想出這種辦法的人,必然是極聰明疑心極重的人,對於這種人,隨時可被查封搜查私宅的水井,不若大隱於市的水井更安全。”鄭郎中看一眼天空被烏雲遮住的半個月亮,“尤其這是晚上!”“死馬當成活馬醫,賭一回運道吧。”
最近的水井就在出了香燭巷往北走半裡地的大槐樹下,杜長史鄭郎中率人還未到大槐樹下,就見遠處火把通明,有一人怒喝,“紀百戶,這好像不是你的巡羅街巷吧!”
“自然不是。不過,馮百戶應該是率衛隊巡視春風街這一帶,如何今時單身一人在此,莫不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要做?”
“這是我的事,不勞你操心!”
“我不是你爹,犯不著為你操心。我今天是來謝你的,得多謝你帶我前來此地。”紀然的笑容在月光下越發狡黠,“倘不是你,我委實想不到,是從水道脫身。”
“你敢追蹤我!”這位馮百戶怒不可遏,恨不能生撕了紀然。
“有什麽不敢的。”紀然騎在馬上,望見杜長史一行,揮揮手,“對不住,我剛剛一時情急,把井繩砍斷了,聽到重物落水的聲音,也不知有沒有凍死。”
鄭郎中令捕快丟下粗擰的麻繩,兩個捕快合力將凍得臉色發青的馮千戶拉了上來。紀然下馬上前,俯身直視著馮千戶凶狠的眼神,猛然正反十個耳光直抽得馮千戶腦袋發懵兩頰腫脹。
誰也沒料到紀然突然動手,鄭郎中開口想攔已來不及,紀然已經收手。鄭郎中隻得補一句,“案犯由刑部審問,無乾人等,可以退下。”
鄭郎中這話還未落地,馮百戶已被紀然激怒,他一刀劈至紀然面前。紀然的頭恰到好處一偏,整個人如夜色中的鵬鳥一般驟然躍起,身後黑色披風如同飛揚而起的黑雲,他根本未曾拔刀,整個人如同蒼鷹捕食般扣住馮百戶雙肩,曲膝、橫肘、旋肩、上臂、化拳,一連串武技快到令人目眩,就聽沉悶的拳腳撞擊聲中夾雜著令人心悸的骨骼碎裂聲,馮千戶先是一聲痛吼,“豎子敢耳!”
紀然一記鞭腿將馮百戶抽飛在地,馮百戶一口鮮血噴在地上,整個人四肢扭曲趴在地上再難動彈。紀然不知從哪裡摸出塊雪白帕子擦了擦手,絲毫沒理會被捕快堵住嘴的馮千戶,收起帕子說,“天地良心,大家都能為我作證,馮百戶出手在先,手持鋼刀,要本官性命。本官出於自衛,不得不還手自保。”
杜長史瞥一眼四肢大幅度扭曲的馮百戶,傷到這種程度,即便夏青城重生,怕也不能恢復如初。早聽聞紀家自行伍立族,家傳武學也是出自軍中,故殺伐氣極重。馮千戶自不是什麽好東西,這馮百戶想必也沒為虎作悵,但當其父廢其子,紀然的狠辣亦可見一斑。
這樣的武功心性,怎麽在陸侯軍中僅任百戶之職?
月色徹底隱沒,朔風卷著雪片而來,火把燈籠映亮前方道路,杜長史大半張臉縮在柔軟溫暖的狐皮衣領裡,看來,自己需要重新審視紀然了!
☆、二一零章
早朝。
好幾個衙門都有官員未上朝, 而且,還是在未請假的情況下。
這個迷團很快解開,穆安之第一個上本, “大前天接到玄甲衛百戶紀然實名舉報玄甲衛千戶馮剛在春風街香燭巷設私宅置暗娼開賭場, 囚禁帝都府在尋的失蹤多日的帝都名角兒小牡丹一案, 臣出於對舉報人舉報之事的保護,昨夜著刑部潛入香燭巷,另有帝都府相助,共捉拿馮剛與諸位大人共計十二位, 名單如下。共查抄宅院十六處, 所得清單如下。”
奉上昨夜杜長史給他寫的奏章。
穆宣帝的臉當下就沉了下來,玄甲衛魏氏父子出列請罪。
穆宣帝當廷大怒, “你們是有罪!玄甲衛, 是拱衛禦駕的親衛, 朕交給你們魏家父子, 你們就這樣給朕治軍的!先有俸銀官貪墨軍餉,再有千戶官做起花街柳巷的生意,你們到底是玄甲衛,還是外頭的下三爛!”
“朕今天就要看看,玄甲衛究竟爛到什麽地步!”穆宣帝銳利的眼神掃視一遭,最後落在穆安之身上,“這事既是刑部接下來, 朱雀衛護送魏海魏濤父子回府, 不許驚擾女眷孩童, 查抄所有書卷文字一應記載之物。”
穆宣帝雷霆震怒, 直接發落了玄甲衛魏家父子,穆安之黎尚書出列接下差使, 立刻出去辦理魏家抄家之事。接下來尋常小事大家都識趣的把折子往袖管深處揣了又揣,有幾樁早朝要稟的,大家沒有半點廢話的稟過。
早朝剛結束,穆宣帝召紀然陛見。
紀然這個芝麻小官,能如他這般頻繁陛見的,也沒誰了。
穆宣帝皺眉,“說說,到底怎麽回事?”
紀然沒有半點隱瞞,從馮千戶尋他不是開始說,“臣自幼在軍中,對軍中規矩熟知,從沒聽說過有品階的軍官必需要用軍中佩刀的。倘有的將領就擅□□長戟,難道還要棄槍戟不用,都用兵部統一派發的槍戟殺敵不成?馮千戶無外是想看臣風頭正健,給臣個下馬威。臣要是被他這樣欺負了,以後還拿什麽服人!臣就想看看馮千戶有什麽把柄,給他個好看。也沒想到,這一查就查到一樁大事。”
“臣就是讓人跟著他,看他都去什麽地方。還查過他都有什麽差使,這在軍中並不是秘密。禁衛四軍,朱雀衛負責城北巡視,青鱗衛負責城東,白虎衛在城西,玄甲衛在城南。但是,我查到各千戶百戶巡視的范圍是不變的。這其實不合常理,又不是讓擅海戰的軍隊去打山戰,一個巡街的差使,還能固定不變了?跟了馮千戶幾次,我就發現,他每逢休沐必去香燭巷,我就親自跟過去瞧了一回,這一去把我驚嚇的不輕,我的天哪,我說了陛下莫惱,您這屋子怕也沒香燭巷的宅子闊氣,實在是平生僅見!我還看到一些不雅事,馮千戶也是不講究,人家小牡丹不願意,他就把人家擄去,套上精鋼煉的手鐐腳鐐,乾的那些事吧,特別不體面。”
紀然大為搖頭,“臣發現這事再不能瞞著,我就想,這可怎麽辦?臣第一個就想向魏將軍回稟,可立刻又知道這事不能告訴魏將軍,玄甲衛先前剛發生俸銀官貪墨軍餉之事,魏將軍一無所覺。臣擔心告訴他,此事走漏風聲。臣也想過去帝都府,但帝都府多是處理民案,馮千戶正五品官位,是官身。臣位小職卑,也見不到陛下。聽聞刑部一向有剛直名聲,就向刑部舉報了。此事必要機密而行,刑部的人,臣也不熟。臣找的是江,請他引薦杜長史,同杜長史說的。”
這話實不實在,穆宣帝一聽便明。
紀然半點沒掩飾自己的私心,他當初就是想抓馮千戶個把柄報個私仇,也未料到就弄出這麽個大案子。
穆宣帝有些詫異,“你家與杜家也是幾輩子交情,你與杜長史不熟?”
“就小時候見過一回,十幾年沒見,誰知道他怎麽樣?臣是看江跟他不錯,江是出名的嘴緊事少,臣請江牽線與他一見,還真擔心他不中用,把臣坑個好歹。”紀然對杜長史的評價也就那樣。
穆宣帝道,“如今玄甲衛群龍無首,依你看,當如何?”
“臣,臣也不知道啊。”紀然有些傻眼,他也沒做過什麽高官,哪裡知道要怎麽做?
“朕看你入玄甲衛時間不長,就能揪出馮千戶這樣的害群之馬,你在玄甲衛也有段時間了,隨便說說。”穆宣帝把玩著手中一塊瑩黃色玉壁,“朕隨便聽聽。”
紀然想了想,“比較難辦。”
“將士們當差,忠心為朝廷,得有個前提,前提就是能活下去。這種貪墨兵餉的事,是壞軍根本。我聽說軍餉之事是由一位小旗才揭發出來,知道這事後,我打聽出李小旗的家鄉,他就是帝郊人士,就把他又叫回軍中任職,也算安撫下手下弟兄。但是,玄甲衛整體軍隊士氣不比其他三衛,屢出醜事,究竟如程雨、馮剛之人是僅有的害群之馬,還是更壞的情況,實在不敢想。”紀然這樣的年紀,正是敢做敢為的風華之年,故,穆宣帝問,他當真敢說,完全不考慮自己今不過小小百戶之位,“不瞞陛下,臣任職百戶,前任百戶的心腹死忠,溫順知事的,臣還會繼續用他們,若是仗著資歷不把臣放在眼裡,在臣看來也沒什麽需要另眼相待的本事,就把他們洗去了。百戶手下不過百人,猶是如此。玄甲衛這許多人,想重新煉出一支鐵軍,必要有將玄甲衛從上到下清洗個遍,能者留,庸者去,冤者伸,清者用,非如此,不能重整玄甲衛!”
紀然當天便升了千戶,然後,穆宣帝召永安侯進宮,君臣相談半日,中午賜宴,永安侯暫代玄甲衛大將軍一職。
杜長史都得感慨,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他十年寒窗,正經傳臚出身,如今官居五品,在同齡人中絕對屬於佼佼者。可跟人家紀然一比,簡直被比成渣啊。
三個月人還是百戶哪,年都沒過,就升至正五品千戶,與他同品階了。
正感慨著,咄咄咄,琉璃窗被敲響,杜長史抬頭正看到紀然在窗外朝他一臉笑意。杜長史看他那雙盈滿笑意的彎月雙眸,不禁想起那夜紀然出手廢了紀軒之事,暗道,小子,長得再怎麽人畜無害你也是個吃肉的貨。
杜長史笑著自案後起身,不待杜長史出迎,紀然已是進去了,連忙攔住杜長史,笑道,“杜大哥你可別折煞我了。”
“行了,少跟我來這套,說不得過兩天再見你就得是給紀大人請安了。”
“您要這樣說,小弟無地自容。”紀然道,“都是僥天之幸,有杜大哥與刑部諸位大哥們的幹練,我的舉報才能成功。我原想置幾席酒謝杜大哥,如今年下,聽說刑部在忙玄甲衛的案子,年後大哥可得一定賞光。沒旁人,就是大哥,江,我,咱們三個。”
然後,他就把袖子裡的請柬取出來雙手遞給杜長史。杜長史笑,“你小紀的酒,一定得去。”
兩人假假的寒暄一回才步入正題,“我這回來,是有些玄甲衛的口供證據想交給杜大哥,興許能對你們審理案情幫助。”
杜長史立刻正色接了,翻開案卷一目十行看過,眼中逐漸亮起來,“送來的正是時候,有這份口供,我們再查魏家馮剛之事,事半功倍,如虎添翼。”
“有用就好。”紀然又露出那種滿滿少年氣的天真笑容來,“我今天就是過來給杜大哥送這個,要是還有需要我們玄甲衛配合的,杜大哥隻管開口,侯爺說我們一定配合刑部把案子審清審明。”
“替刑部向侯爺道聲謝,也多謝你親自走這一趟。”
“這還不是應當的。”
紀然哄起人來,小嘴兒也挺甜。
不過,紀然能過來哄人的時間也不多,他初到帝都就搞的玄甲衛上下洗牌,玄甲衛裡恨他的不少。好在,那些人如今自身難保,紀然正是初生牛犢不怕死,當初他敢實名舉報,就不怕有人報復。
現在更好,誰報復他誰就有魏家同黨之嫌!
永安侯沒給紀然太多的勾心鬥角的時間,因為永安侯宣布了一件事,他暫代大將軍一位,玄甲衛大將軍麾下的三品將軍之位空懸,永安侯定下規矩,明年三月以各千戶為營,舉行玄甲衛軍中大比,誰能勝出,就破格提拔為三品昭勇將軍。
頓時,整個玄甲衛都沸騰了,千戶是正五品,昭勇將軍為正三品,只要軍中大比能勝出,便一跨四個品階,官居三品。
這簡直是玄甲衛每一個千戶夢寐以求的夢想!
反正穆安之都聽聞了現在玄甲衛只要各營略一有空,就成天練兵的消息,尤其現在帝都各書鋪子,關於兵法謀略的書簡直都不夠賣,直接賣脫銷。軍營裡些大字不識幾個的武官,白天煉兵後,晚上點燈熬油的看兵書。
國子監都跟風開了短期兵略課程,針對的就是這些極需補課的大兵頭,收費那叫一個狠。
黎尚書自內閣出來,天空飄起細碎雪花,望一眼鉛灰色蒼穹,細密碎雪混雜著些小冰渣刮在臉上,讓人憑添三分精神。
不過,黎尚書的臉上沒有絲毫輕松,更沒有文人雅士賞雪的閑情逸志。
“今年的雪格外多了些。”工部謝尚書道。
裴相道,“河北河南都報了大雪的折子,他們兩地的雪也格外的多,說是再這樣下下去,怕要凍壞果木凍死莊稼。”
“這就聳人聽聞了些。”陸國公站在廊下,伸手接了幾粒冰雪,“從沒聽說過河南河北有凍死果木莊稼的事。倘是江南一帶,倒有可能,江南地氣暖,一旦大雪,那便是雪災。河南河北地氣不同,北方花果莊稼都更耐寒,便是冬天雪大些,天春一暖,萬物複蘇,莊稼也就沒事了。”
卓禦史道,“今冬雪大些無妨,就擔心明春會不會雨大。”
禮部韋相經驗豐富,“讓那些報大雪的地方將各地十年前來的雨雪表呈上來吧,咱們看一看,也能多個防范。”
大家說一回話,時辰不早,且因年下,事務並不多,裴相做主,便早些散了。
馬車裡提早升起小薰籠,侍從備好溫湯暖茶,若是腹中饑餓,車壁暗格中還有準備好的點心小食。
黎尚書卻無暇這些享受,他甚至將關牢的車窗打開了一條小縫,風雪進入時,暖香的車窗裡陡然多了一股寒意三分清明。
就是這種感覺。
舒服。
入冬連續幾場大雪,街頭都不若以往熱鬧喧囂。馬車咯吱咯吱的軋過路上積雪,晃晃悠悠的回到尚書府。
在老妻的服侍下,黎尚書換了家常棉服,坐在榻上,見老妻捧來手爐,黎尚書擺擺手,“不用這個,我還熱的慌哪。”
“那我打發人給三郎送去。”黎夫人說的三郎是自家兒子,長子次子皆在外地為官,黎尚書留了小兒子在帝都府當差,也是在自己身邊的意思。
見老妻喚來侍女一通吩咐,黎尚書問,“三郎還沒回來?”
“他可比你忙。這些天帝都府輪翻的不是檢查街上流民百姓屋舍,就是施粥放賑義診贈藥之事,哪天都得天黑的伸手不見五指才能回。”黎夫人說,“怎麽今年這雪就這麽大。”
“是啊,都這麽說。”黎尚書道,“咱家也拿出五百銀子,打發人買些糧米,捐到天祈寺,讓天祈寺的和尚幫著賑濟窮人。”
黎夫人與他大半輩子夫妻,知道丈夫這毛病,不信神不信佛的,就是施粥舍藥的事才能想到天祈寺。黎夫人說,“與其捐給天祈寺,何不捐給靜心庵。這些日子,三皇子妃、永安侯夫人時常去靜心庵做善事,也捐了許多米糧。我也去靜心庵瞧過,那裡帳目很清楚的。”
“怎麽你們還認得?”黎尚書笑問。
“這有什麽不認得的,靜心庵可是帝都名庵,裡面的師太很會講經,人也心善。帝都這許多庵堂,都打著積德行善的名號,真正把善行到實處的可不多,靜心庵算一家。”
“三皇子妃也常去?”
“當然啦。聽人說三皇子妃每年把自己鋪子織坊的一成紅利拿出來,半成給慈恩會,半成給靜心庵,都是用來做善事的。”黎夫人給丈夫倒了盞溫水,說,“甭看有些沒見識的總詬病三皇子妃出身低,做事真實在,也真心做事。”黎夫人嘀嘀咕咕的跟丈夫念叨了許多女眷的事。黎尚書的神思一時又遠了――
這次三殿下布防馮千戶外宅,並沒有提前知會他,一絲風聲都未漏。
可以理解為是出自保密的需要,也可以說是對他的保護,但往深一步想,未償不是三殿下不信他。
所以,縱是自馮千戶牽出魏家父子,徹查玄甲衛,黎尚書的心中也並沒有太多歡喜。
在官場中馳騁大半生的黎尚書明白,是需要做選擇的時候了。
三殿下穆安之不是個非常重權力的人,這從一開始三殿下入刑部當差,獨選了幾件案子調查就能看出來。如果欲攬刑部大權,入手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