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母親是內宅管事,這小廝道,“大爺讓得福買了許多湯藥,聽我娘說,這湯藥給了太太,太太是拿來送人。”
小廝的母親被帶到刑部問話,內宅婦人,哪裡禁得住刑部威風,當下便全都說了出來,“太太是送給程太太的,聽程太太說是黃姑娘晚上睡眠不好,這藥有安神之用。”
“哪個程太太?哪個黃姑娘?”鄭郎中問。
“黃姑娘就是大將軍府上大公子要成親的姑娘,程太太是大公子的舅媽,與我們太太交好,時有來往的。”管事媳婦答道。
這事查到最後,鄭郎中請程侍郎出面,兩人親自到大將軍府上,請求查問當年照顧黃姑娘的仆婦下人。林大將軍不知此事,提到黃姑娘也不禁神色一暗,“她故去已久,況本是湘地尋常女兒家,能有什麽案子與她相關?”
程侍郎看一眼旁邊侍女,林大將軍摒退侍女,程侍郎方道,“不瞞大將軍,是黃姑娘之死,如今刑部懷疑當年黃姑娘是被人蓄意毒殺,故而要傳喚……”
林大將軍聽到“蓄意毒殺”四字已是神色大變,心口一陣劇痛,整個人面色雪白,整個人捂住胸口,彎腰劇烈喘息。
“大將軍!”程侍郎驚愕起身,他實未想到,他一句話便令林大將軍如此。連忙上前將林大將軍手畔的茶遞了過去。
鄭郎中也跟著程侍郎站了起來,林大將軍擺擺手,良久方平靜下來,歉意道,“讓你們見笑了。黃姑娘是程兒少時情投意合之人,她當年病故,程兒極為傷心。我也一直心懷歉疚。竟,竟不知她當年死因是……”“你們稍侯,我這就傳內管事過來。”
林大將軍傳人也不過片刻功夫,立吩咐內管事寫下當年服侍黃姑娘的仆婢名單,那內管事不敢耽擱,因是十幾年前的事,她寫了幾個後道,“因事隔日久,奴婢也記不大清,還請老爺容奴婢取來府中記錄。”“要什麽記錄,我讓人去取。你要記住,這是刑部兩位大人,錯一個字,便是有礙案情,我把你一家子都送刑部問一問,看你是因記性不大好,還是有意遺漏寫錯!”林大將軍聲音低沉,嚇的這管事媳婦跪在地上叩頭道,“奴婢再大膽子也不敢欺瞞大將軍,實在是當年服侍黃姑娘的人因黃姑娘病逝之事多受到懲處,許多已不在府內當差,奴婢方記不太清。”
鄭郎中道,“不論是否在府內,你都要寫下來。”
“是,是。”
曾服侍黃姑娘有些縱已譴散,有些還是在府內的,這些人林大將都讓程侍郎帶走,親自同程侍郎道,“黃姑娘的事情,但有進展,請程大人一定要告訴我一聲。但有要幫助之事,也請一定開口,林某若能相助一二,也算是為黃姑娘在天之靈略盡綿薄之力。”
“大將軍放心,此事,我們刑部定當盡力!”程侍郎總算一顆心放在肚子裡,林大將軍位高權重,倘他不肯配合,那這案子就難了。
好在,林大將軍明理。
送走程侍郎一行,林大將軍當天未進內宅,在書房坐了一夜。
林太太也很快知道刑部來人的消息,管事媳婦回稟大將軍令她謄寫了當年服侍黃姑娘之人的名單,另外府裡有曾服侍過黃姑娘的人已悉數被刑部的大人帶走,配合調查黃姑娘當年過身之事。
林太太臉色微變,“黃姑娘死了這些年,她過身能有什麽事?”
管事媳婦戰戰兢兢答道,“聽刑部大人的話裡,似乎別有隱情。”
“還有什麽?”梁太太問。
“旁的沒有了。”
“好了,你下去吧。”梁太太打發了管事媳婦,見母親臉色不佳,梁太太問,“母親,怎麽了?”
林太太有些擔憂,看向女兒道,“你說,會不會……”
“母親擔心什麽,當初黃姑娘在府裡,母親把她當親閨女一樣看待。四妹五妹那會兒還未出閣,凡東西,四妹五妹有的,她必有。四妹五妹沒有的,她也有。就是她服的藥,也是程太太送來的,那是程哥兒的親舅媽,又關我們什麽事呢。”
梁太太用隨手的小銀搓刀,不急不徐的搓著微長的指甲,時而軟軟一吹,吹散指甲細粉,那雙盈潤有光的手上,指甲飽滿,圓潤若透明的玉石光片般精致美麗。
☆、二零二章
程雨貪墨軍餉之事尚未查清, 程太太先卷進了黃姑娘之死的案子。黃姑娘本人出身微寒,至今有名無姓,當年死的悄無聲息, 她唯一的身份就是林程將軍的意中人。正因這個身份, 黃姑娘的案子成了一樁備受關注的奇案。
連晉國夫人這帶著閨女到郊外別莊給李玉華請安的說起這樁案子都是繪聲繪色, “聽說當年林將軍與黃姑娘青梅竹馬,感情十分深厚,林將軍在北疆打仗,黃姑娘留住林府, 原本商定待林將軍回帝都兩人就成親的, 誰知程家見林將軍有出息,想親上連親, 把自己閨女嫁給林將軍, 就趁林將軍不在帝都時拿藥害死了黃姑娘。”
穆惜今道, “我怎麽聽說是林將軍的繼母的娘家嫂子想把娘家侄女趙姑娘嫁給林將軍, 拿藥給黃姑娘吃,黃姑娘才過逝的。”
“不是吧,那藥不是程太太給黃姑娘的嗎?”晉國公夫人道。
“藥是程太太給黃姑娘的,可娘你有所不知,原是林將軍繼母的娘家嫂子趙太太配了來給程太太。林將軍與趙太太無冤無仇的,聽說趙姑娘當時就在林家住著。就不得這就是借刀殺人。”穆惜今說。
穆惜今跟李玉華打聽,“嬸嬸, 你聽說這案子沒?帝都現在傳的沸沸揚揚, 都知道了。”
李玉華也聽穆安之說過, “不是還在審問中嗎?還沒判決, 怎麽你們就都知道了?”
晉國公夫人道,“這能不知道?這些年來, 多少大戶人家想把閨女嫁給林將軍,林將軍壯年獨居,都成帝都一景兒了。如今事關林將軍,誰不豎起耳朵聽一嘴。”
晉國公夫人唏噓不已,“說來真是慘,林將軍少年就過的很不容易,好容易認祖歸宗,有個情投意合的姑娘還叫人害死了,真是可憐。”
不過此案最終沒辦法定案,因為不論趙太太還是程太太都不承認朱砂安神散有毒,這是當世名方,有失眠心悸之人時常服用朱砂安神散,從未聽聞吃出人命的。以鄭郎中之能,也不能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定案。
尤其,鄭郎中得到林府允準後,開棺驗骨,未查出黃姑娘有中毒跡象。
此案一時膠著起來。
憑鄭郎中多年審案經驗,直覺認為這樁案子必有內情,但沒有決定性的證據,尤其開棺驗骨,沒有中毒的證據,直接證明審問的方向可能有問題。
黃姑娘或許就是病故,沒有旁的內情。
鄭郎中決定結案之時,林程禦前請旨,想回一趟帝都。穆宣帝問,“可是有什麽事?”
林程道,“聽聞刑部驗了黃姑娘的屍骨,如果他們按家父告訴他們的地方,那處並非黃姑娘的墳塚。黃姑娘與臣曾有婚盟之約,臣在北疆之際,她於帝都過逝,曾有臣生死之交知臣與她的情分,用水銀將她的屍身保留下來交給了臣。她當年因何而逝,一驗便知。”
穆宣帝沉默半晌,歎道,“你早懷疑她的死因?”
“是。臣一直不信,好端端的人,臣去北疆不過半年,回來人便沒了。臣回帝都尚未從傷痛中回神,北疆便傳來睿侯隕身的消息,臣……”林程有些說不下去,咽下一口痛楚道,“臣此生兩恨,一恨至愛死因不白,二恨睿侯早逝。”
“去吧。”穆宣帝道,“把朱雀衛的事交待好,就回帝都把這樁事辦妥當,也了了你這些年的一樁執念。”
林程謝恩道。“臣將朱雀衛的事暫交給江,他行事一向周全細致。”
當林程帶著刑部諸人在自己將軍府的地室中見到黃姑娘栩如生前的屍身時,即便如鄭郎中這種見識過各種千奇百巧案情之人也是心下暗歎,這林將軍真稱得上至情至性。
清瘦的面容,烏黑的鬢發,唇上的胭脂,卷翹的睫羽,一切一如生前,仿佛隨時都會睜開眼,露出那樣溫柔如水的笑容。
林程扶住棺木,情不自禁的微微俯身,似要向愛人訴說什麽。
程侍郎等人都隨在其後,無林將軍的允準,誰都沒有上前。室內燭火無風而動,地室陰寒,味道亦不甚清新,此時卻無人多言一句。
甚至,稍站於前的程侍郎見燭光之下,林將軍鬢邊一縷青絲竟自髮根一點點的染上銀色,方知林將軍心中之痛。
程侍郎有心想勸一二句,可此時此際,竟是任何語言都感到匱乏。如程侍郎都只能於心下感慨一句,造化無情,不肯憐憫這樣的有情人,以至生死相離,陰陽兩隔!良久,林程方直起身,對程侍郎等人道,“你們過來吧。”
刑部派出最老練的仵作,在最小破壞屍身的情況下,驗過黃姑娘的死因。仵作躬身稟道,“的確是中毒而亡。”
程侍郎頜首,“咱們不要打擾亡人,出去說吧。”
林程還向刑部提交了另一有利證據,黃姑娘生前寫的手書。
這些手書林程如何得到不得而知,但對黃姑娘一案的進展極大。因為黃姑娘清晰的寫下:我寫下今日文字,所料命不久矣。程哥曾告知我軍中通信密法,不意用於此處。若我泉下有知,必佑兄親見此文。
兄位卑職低,不必急於為我復仇,欺我之人多矣,來日兄顯達之時,再為我申冤不遲。
當日我勸兄認歸宗祖,原想解兄多年心結,不意一步踏錯,誤教兄入虎狼之穴,亦使我性命不保。
自兄離帝都,初時事如尋常,月余後我時感心悸,睡眠屢有驚醒,略有不適。侍女如兒將我之狀況回稟太太趙氏,趙氏請太醫問診,程家舅母前來探望,送來湯藥言說寧心定神之用。
服程太太所贈湯藥,初時睡眠安寧,效用明顯,心下感激。程太太勸我多用幾付,十日後,屢生倦怠,神思遲滯,暴躁易怒。我待停下湯藥,已病體難支,院門難邁,偶有半昏半醒之時,隻覺口中藥苦味濃。
今日兄陡然入夢,忽然神思清明,更勝從前,想是上天垂憐,賜我回光片刻,不使我冤死深宅。聞趙氏、程氏皆有意以女妻兄,虎狼之女,安配兄之磊落光明。
我原欲與兄結百年之好,未料帝都險惡如斯,今生深情難續,唯盼來世再續鴛盟。
兄必先自保,待日後顯達於人,再謀為我伸冤不遲。
若兄因為我伸冤報仇而身處險地,我必泉下不安,死生不見!
手書左上角有一朵寥寥幾筆卻惟妙惟肖的墨色芙蓉,雖不解其意,但看林將軍收藏的黃姑娘其他手書,凡是寫與林將軍的,必然信箋左上角有這樣一朵墨色芙蓉,想來是二人之間的約定吧。
程侍郎都忍不住心頭微微發酸,自林程這裡告辭後,同鄭郎中道,“必要用心審理此案,不可使任何一個奸人逃脫懲處。”
“大人放心,下官必還死都一個公道!”
林程望著門外開的正好的芙蓉花,秋風起,花朵簌簌而動。不知不覺,日影西移,近侍有力的腳步聲打斷林程的思緒,“將軍,是否現在回程,再晚些,怕要關城門了。”
“走吧。”
夕陽如血,林程一行驍騎漸行漸遠,唯有隱隱馬蹄聲自吞噬天地的夜色中遠遠傳出。
☆、二零三章
此案正式查清時, 禦駕已經回帝都。
連藍太后都聽說了這個案子,聽到林程多年來用水銀保存至愛之人的屍身,也不禁唏噓。尤其聽聞黃姑娘留下的信件, 如藍太后這般經歷過多少大風大浪之人也不禁一聲喟歎, 眼睛微微酸澀。
刻薄如嘉祥公主都說, “黃家姑娘臨死都記掛著林將軍的安危,林將軍這一番癡情也算不負黃家姑娘。”
李玉華也時時關注,她成天介打聽,鬧得穆安之也格外關心, 程侍郎主審, 鄭郎中協理,終於查出此案真相。
這是一個並不算複雜卻格外令人不寒而栗的故事, 當年林大將軍在帝都初見林程, 彼時林程並不姓林, 而是姓程。大將軍一見之下便大驚失色, 不知是出自父子天性,還是血脈中的靈犀,林大將軍多年無子,遂對這位相貌相肖似自己的年輕俠客格外青眼。
更兼林程年輕灑脫,行事曠達,亦不似尋常江湖人般對官府存有成見,他當時已受在軍中嶄露頭角的陸將軍(睿侯)賞識, 與陸將軍平輩相交。
林程武功脫胎於少林, 他為追求武功至境, 想去少林藏書閣一覽少林武功, 少林乃江湖聖地,林程雖是江湖後起之秀, 可他連少林外門弟子都不算,想去少林藏書閣並不容易。
林大將軍與天祈寺方丈空淨大師有極好交情,將林程引薦給空淨大師,空淨大師在少林輩份極高,空淨大師惜林程絕頂資質,破例允他以外門弟子身份進少林藏書閣。
也是空淨大師與林大將軍道,“我觀你們面相淵源極深,此生因果不斷,大將軍,你看那東逝的水,一旦流走,再不回頭。大將軍,要留心啊。”
林大將軍也覺與林程投緣非常,骨血裡就有一種忍不住的親近,不然,林大將軍賞識的後輩不少,獨對林程喜愛非常,甚至將他引薦給空淨大師。
當時,林大將軍就是心下一動,“因果?程少俠這樣的少年英才,能與他有因果,也不錯啊。”
空淨大師宣一聲佛號,未再多言。
林大將軍也只是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一閃而過,他差使繁忙,無空多想。待一年後,林程出少林藏書閣,進入江湖絕頂高手之列,再次來到帝都,想當面向林大將軍道謝。
他備了禮物,正式登門道謝。
當時林家門房見到他都嚇一跳,林大將軍見到林程也非常高興,問過他在藏書閣的收獲,見他武功進益頗快,愛才之心再起,問起他接下來的打算。林程道,“聽陸將軍說北疆發生叛亂,大丈夫習得一身功夫,當有所作為。陸將軍請我到軍中相助,我已經答應他。”
林大將軍對他的喜愛之心更盛,對軍中之事頗有提點。林程能去少林藏書閣,亦多得林大將軍相助,兩人此時已有些忘年交的意思,林大將軍便隨口問起林程的父母來,“你有今日出息,父母必然歡喜。你要追隨陸將軍去北疆平叛,兒行千裡母擔憂,提前告知父母,也不使他們擔心。”
林程笑,“我來帝都前已經都跟父母說過了。”
林大將軍看他笑容中說不出的少年意氣,更是喜愛非常,當天還特意令廚下置酒留林程在府中用飯,叫了住在自家的二女婿兼內侄趙叢相陪。林大將軍是好意,給二人介強,“你們年紀相仿,定能做朋友的,”
林程與林大將軍談的來,卻不是很喜歡林叢。林叢自恃身份,也看不起這些江湖子弟,認為林程與街頭耍大刀賣大力丸的沒什麽分別,還玩笑般道,“我先前結識一位江湖人,他一路到帝都頗不容易,路費不足時,將胯.下好馬都賣了,才湊足路費。程兄弟,荊州那樣遠的地方,你怎麽來的帝都?”
在趙叢開口時,林程就猜透趙叢的心思,道,“一身武藝,還能餓著,打把式賣藝,在鏢局做鏢師,樣樣都能賺得銀錢。”
林程坦然說了,趙叢笑意更深,“程兄真是多才多藝。”
林程笑笑,“不及趙大人多矣。趙大人一看便是出身名門,不似我們這等草莽,出門都靠自己這一身的拳腳。來,我敬趙大人一杯。”
可憐趙叢連林程諷刺他不過靠祖蔭的話都沒聽出來,林程敬酒,他也只是傲慢的略沾唇而已。林大將軍想這個女婿兼內侄平時也是個聰明人,怎麽今兒這樣不醒事,連忙道,“叢兒,你莫小瞧程少俠,他比你還小兩歲,眼下便要隨陸將軍出征,他日必有一番功業。”
結果,趙叢說了句,“那程少俠可真會鑽營。”
林大將軍忍不住斥道,“叢兒,怎麽說話的。”
“對不住對不住,我軍中粗人,不大會說話。”趙叢笑著給林程賠禮,林程灑脫一笑,“無妨,我們江湖中人乍然給官府做事,什麽樣的話都有,趙大人的話還不是最難聽的。要是光聽這些閑言碎語,人也不必活了。我尋常隻當這樣的話是放屁,我做我的事,管他人怎樣說,我又不是靠他們吃飯。”
尋常江湖人必然翻臉的事,在林程這裡也只是一笑而過,待酒宴結束,林程告辭,想著當真奇異,林大將軍這樣的為人,竟有這種親戚。
他一向灑脫,林大將軍對他有恩,他自然要全林大將軍面子的。
林程走後,林府一位世代在府中當差的老管事思量再三,尋到林大將軍,私下稟道,“老爺,那天那位程少俠過府,老奴有幸見了一面。老奴癡長些年歲,有幸看著老爺長大,觀程少俠相貌,與老爺十□□歲時活脫脫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鵬叔你坐下說。”林大將軍接過老管家的茶,“程少俠跟我長的像,不只你說,睿侯也說過。我說我倆說不得八百年前是一家,不然豈能這樣像?”
倘是個潑皮無賴與自己像,林大將軍必然不喜,但,如林程這般少年俊才,林大將軍便視為美談。
林鵬沒有坐,而是屈一膝,緩緩跪下。林大將軍連忙扶住他,這是看他長大的老家人,雖為主仆,情分如親人一般,“鵬叔你這是怎麽了?”
“老爺別扶我,我想跟老爺胡言亂語幾句。”林大將軍托住林鵬雙臂,林鵬反手握住主人的手臂,似乎也有許多事想不明白的皺緊眉頭,“老爺難道沒覺著,這位少俠,除了像老爺,眉眼間還有當年程夫人的一些品格嗎?”
林大將軍一愣,林鵬繼續道,“老爺,世上倘無血親之人,如何會生的這般肖似?咱們族中,多少與老爺血親相近之人哪沒哪個如那程少俠般像極了老爺。老爺可問過他的出身來歷?”
“他是荊州人,父母雙全。”
“父母可是親生?”林鵬繼續道,“我觀他雖則尋常布衣,卻是擋不住的英雄氣。尋常人家,哪裡生得出這樣的孩子?”
“老奴再說句犯忌的話,老爺自幼天資卓絕,同齡人中鮮有能與老爺比肩者,如今成就更遠勝太爺,老爺這樣的人物,蒼天也不會讓老爺沒有後嗣之人的。老奴絕不會看錯,老爺,你仔細查一查吧,莫留終身之憾啊。”
忠心耿耿的老家人這樣說,林大將軍壯年無子,本就是一樁心結,見到旁的出眾少年從來不吝提攜,如趙叢這樣的內侄兒都沒少指教,一想到老家人的話,林大將軍都不禁怦然心動,心裡仔細琢磨起林程的相貌來,不知是不是老家人說的那些話的緣故,的確與當年和離的程氏有些像。
可當年程氏和離,陪嫁悉數帶走,林大將軍還給了她一些浮財,一輩子衣食無憂是足夠的。
而且,和離之際,程氏並無身孕。
林大將軍把當年服侍過程氏的林家老嬤嬤尋來,打聽程氏當年月信可有遲滯,這老嬤嬤是服侍過林大將軍祖輩的人,早已出府回家養老,大將軍有問,老嬤嬤想了又想,說,“當年程夫人月信不是早就是遲,老奴記得,的確有倆月未曾換洗。老爺跟程夫人鬧的厲害,我還勸夫人,是不是請個大夫診一診,倘是有了身孕,也能緩和些。後來亂七八糟的事,夫人又來了月事,大夫也便沒請。”
“你真記得是又來了月事?”
“這忘不了,我心裡很覺著可惜。老奴也上了年紀,許多事都不記得了,因為當時夫人跟我說過,她夢到咱家祠堂前的那口老井裡飛出一條金色大蟒。這在民間都是生兒子的好兆頭,我才勸夫人請個大夫瞧一瞧的。”
林大將軍賞賜過這位老嬤嬤,請她不要再對旁人講,心中一時澎湃一時又想不通,與程氏和離前至少倆月的時間,他們並無同房,老嬤嬤也說程氏和離前又來了月事。
可程氏說的那夢,便是林大將軍不懂這些民間傳說的,也知這是個大大的吉夢。
林大將軍再次請林程過府說話,送他一套金絲軟甲防身,尋個由頭打聽起他家裡的事,“你父母有你這樣出眾的孩子,不知在荊州做何營生?”
“我爹是鄉裡的教書先生,身上有秀才功名。我娘就帶著妹妹做做家事。”
“怪道看你英挺之中還有幾分斯文,只是你家是讀書人家,你怎麽倒習武了?”
林大將軍先對他有引薦空淨大師之恩,如今又贈他寶甲,林程縱是心胸曠達,此時也覺著人家對他恩情不淺。他也喜結交英雄人士。雖則出身貧寒,林程並不諱言家中事,“我小時候也是跟我爹念書,有一年老家鬧旱災,我們一家子外出逃難,說來慘,我們雖棄了家業走的早,路上也幾番遇險,要不是仗著些運道,怕活不到這會兒。我就是那會兒,因緣際會學了些粗淺功夫。後來災情過去,回老家重整家業,我就沒啥念書的心了。我念書也不算笨,不過,總覺著在武功上天分更好,我看旁人習武,看一眼就能領悟幾分,背書就沒這樣的進益。我早想出門闖蕩,我爹總不答應,還是我妹求情,我爹才說得考中秀才才能出門。我在家苦讀了一年,總算把秀才考下來,這才出的門。”
林大將軍讚他,“我就說你身上帶了些斯文氣,果然是文武雙全。”
“這算什麽文武雙全。秀才試主要考的就是背書,把四經、五書、六藝都背下來,再連帶注釋背幾遍,到府城讀幾日官學,能揣摩住知府大人的喜好,若運氣再能好些,基本上八.九不離十。”林程並不將此視為什麽了不得的事,“我看還不如藏書閣的武功秘法深奧。”
林大將軍這樣的官場中人,對才子有著最淳樸的認識,那就是看這才子有無功名。聽到林程竟有秀才功名,不禁讚道,“你今年才十八歲,中秀才年紀更小,若是科考,必有一番成就。”
林大將軍這樣細致的打聽他家裡的事,林程聽說林大將軍家好幾個閨女,他當時年輕,武功便已臻至一流高手,心中也有幾分自視不凡,想著大將軍不會是想招我為婿吧。林程便有意透露,“不了。我中秀才後,我爹就答應給我和妹妹定親,我再隨陸將軍立些功業,過兩年我妹滿十八,我也能體體面面娶她過門,接爹娘來帝都過好日子。”
林大將軍又不懂了,“怎麽跟你妹妹定親?這又是怎麽說?”
“我爹娘對我有大恩,說來,我並不是他們親生。當年我爹隨縣裡抓了一夥人販子,救出好些孩子,縣衙裡沒有育嬰堂,便說要送到府城去。我爹那年剛中秀才,他跟我娘成親好幾年沒孩子,就想抱養一個,我當時還在繈褓,他便抱了我家去養,後來我娘生了我妹妹。當時抱我回家時,那繈褓上繡著個程字,我爹想大概是我的姓氏,我就一直姓程了。”
林程道,“我跟我妹青梅竹馬長大,她比我還聰明幾分,我能娶到她,也是我的福氣。”
林將軍試探的問,“這些年,你就沒想過尋找親生父母?”
“我爹倒是說過,說我總在外頭亂跑,倒是能試著尋一尋。當時的繈褓,兩位老人家還存著,我看那料子挺舒服,是上等湖綢,衣裳也做的精致仔細,可這世間大戶人家多如牛毛,哪裡就能這樣巧,何況都過這些年了,也無從尋起。”林程一向看得開。
林大將軍道,“憑你一個年輕人,自然無從尋起。待你年紀大些,就知刑部的厲害了。一塊布,他們就能從布絲裡判斷出這布是用什麽織機織就,尋常穿的是都是些什麽人。若是上等湖綢,那就更好說了。尋常湖綢常見,用得起上等湖綢的,必然是體面人家。你那繈褓若帶在身上,不妨交給我,我與刑部黎侍郎相熟,請他幫忙看一看,想來能幫上你的忙。”
“我這馬上就要去北疆,哪裡會帶那東西在身上。”林程說。
林大將軍歎道,“我勸你把此事放在心上。我比你年長些,算是你的長輩。阿程,你自幼不知生身父母,你養父養母待你如同親生,你雖經過一些苦難,可你自身出眾,以後搏個前程亦不難。可你沒做過父母,不知父母的心,你的親生父母對你而言如同陌生人,認不認識他們對你這樣心胸豁達的人而言影響不大,但父母不一樣,親生骨肉遺失,那是一輩子都過不去的傷痛。可能你的父母依舊在找你,或者他們為尋你傷心生病,他們一直都沒有忘記你。”
給林大將軍這樣一說,林程也有些不好受,他想了想,“那我以後將東西帶來,我又要勞煩大將軍,您這一次又一次的幫我,我都不好意思了。”林大將軍一笑,“你我豈是這樣的拘泥人,倘尋常不入我目之人,求到我跟前,我不見得多看他一眼。你這樣的好後生,我打心底喜歡,幫你又怎麽了,我樂意。你若願意,也不必大將軍長大將軍短的,豈不生分。便喚我一聲林叔叔如何?”
林大將軍這般折節下交,林程又豈是不識時務之人。
林程一去北疆便是一年多的光陰,北疆時有戰報傳回,林程亦在有戰功之列。待林程回帝都,已累功至五品將領。
他隨已累遷至大將軍的陸伯辛陛見時,穆宣帝一見林程相貌,與一畔的近臣道,“這莫不是林卿家子弟?”
陸伯辛笑道,“臣認識阿程在先,在帝都第一次見林大將軍就覺著他們相貌有幾分相似。”
“豈是有幾分相似,極是相似。”穆宣帝問,“這就是你軍中那位屢建奇功的程小將?”
林程平常結交之人,多是比他年長的。初次見皇帝陛下,要說不緊張是假的,不過,聽陛下提他名字時還要加個小字,林程連忙答道,“回陛下,臣今年已經二十歲了。”
穆宣帝大笑,“朕知道了,你已不小了。”與周邊近臣道,“年輕人都不願旁人說他年輕。”
大家紛紛打趣,還有位胡子眉毛皆白的老大人拈著胡子說,“老臣倒是願意青春幾歲,一把老骨頭的,也沒辦法回春。”
林程第一次覺著,這些朝中大員怎麽有些像街上的碎嘴婆子。
中午穆宣帝賜膳,還特意叫了林大將軍一道來,指著林程說,“倒像卿家子弟。”
林大將軍這一年多沒閑著,特意著可靠家下人去程家老家打聽程氏下落,方知程氏故去多年。程家落敗後,老家的家業也未能保住,族人七零八落,好容易尋到個略知當年一二事的,“當年大姑奶奶回來時便帶著身子,五六個月後生下個大胖小子,許是姑奶奶生產時落下的病根,大半年功夫就病逝了,那孩子聽說也丟了。”
林大將軍多方追查,令人妥善的重修了程氏的墳塚,連太醫院那裡,林大將軍也打聽過,是否有婦人懷孕後再有落紅之事,有經驗的太醫都說,“這並不罕見,有時胎兒不穩,便有落紅,多是流產征兆。”
天知道林大將軍懷著什麽樣的心情忍到現在,聽穆宣帝這樣說,林大將軍抑製住心中激動,“是啊,臣瞧著也像。”
林家這一場認親,稱得上轟轟烈烈。
林大將軍先私下同穆宣帝說了此事,穆宣帝嚇一跳,“還真是啊。”又一想,“怪道你們相貌這樣像,也是,倘非親生父子,如何能有這樣相似的長相。”
林大將軍本就是帝王心腹,陸伯辛是穆宣帝愛將,林程也不算外人,穆宣帝與林大將軍道,“這是喜事,卿膝下未有子嗣,今有此麒麟子,豈非天意。”
林大將軍直發愁,“當年臣與程氏和離,委實不知她有孕再身,不然,臣焉能讓她這樣離開帝都。這若孩子問起,他母親在哪兒,他因可流落在外,臣可如何作答?”
穆宣帝琢磨著,把陸伯辛一起叫來商議,誰知陸伯辛完全不想幫著出主意,擺著手說,“此乃大將軍家事,我與阿程相識在先,交情更在與大將軍之上,這事我既知曉,再不能瞞著阿程。大將軍這裡,我也無能為力。”辭過瞠目結舌的穆宣帝林大將軍君臣,他轉身把這事告訴了林程。
林程知道生母之事後,對於認親一事並不熱絡。熱絡的是林家,林大將軍十幾年無子,盼兒子盼的望眼欲穿,突然間冒出這麽個樣樣出眾的兒子來,就是林老太太也想見見孫子。雖則林老太太不喜程氏,但這些年都沒見過孫子的面兒的老太太,突然有了個百年以後能給自己供茶飯的正經血脈之人,三四番的催著兒子把孫子帶家來。
林大將軍也想讓林程認祖歸宗,常親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