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案,而應該是對刑部人手的掌控。
但,是龍不會總盤著。
三殿下不重權利,可隨著三殿下一步步展現才乾,獲得認可,他並沒有刻意收攏人心,但,人心已是情不自禁的轉向於他。他並沒有要控制刑部,如鄭郎中這樣的刑部乾將已是願意唯三殿下馬首是瞻。
何況,三殿下身邊華杜二人皆非等閑,華長史年邁,進取心尋常,那杜長史年輕俊才,要才乾有才乾,要心機有心機,杜長史是絕不會坐視三殿下安於刑部司這一隅之地的!
真的,是要做決斷的時候了。
與三殿下一路,往後勢必很難洗脫三皇子的印跡。
若有他意,刑部便是將要廝殺的戰場。
因為,哪怕性情溫和如黎尚書,也不願看到刑部大權一絲一絲被皇子吞噬,更不能坐視自己逐漸變成一位空頭尚書。
“哎,我跟你說的話你聽到沒?”黎夫人輕輕推了黎尚書一記,燭光下,一雙年華老去卻格外溫和的眼睛裡帶著絲絲暖意,“你要沒意思,我就把明兒買的糧這麽分派了,一半給靜心庵送去,一半給天祈寺送去。”
黎尚書頜首,“好。”
第二日,下午,刑部。
杜長史抱來半人高的卷宗,胡安黎連忙雙手接過,穩穩的放在書桌畔新加的一張短桌上,“今天這麽多,可見玄甲衛一案大有進展。”
“趁著節前,怎麽也得審出個頭緒來。”窗外雪花再起,杜長史這種四季不離折扇的瀟灑人也搓搓手站在薰籠前烤火了,“今年這是怎麽了,雪一場連著一場,前兒那場剛停,昨兒一宿今兒一天。”
“是啊。聽說帝都府第三次往城隍廟撥了救濟糧。”
兩人正說著話,杜長史望向窗外的眼睛陡然眯起,他一拍胡安黎桌上的卷宗,向外一挑下巴,二人連忙迎了出去。
窗外,一身玄狐大裘的黎尚書撐著傘過來了。
黎尚書未至六旬,在內閣中,這是個正當年的年紀。這位尚書大人自來儉樸,身畔隻帶一個隨從。
二人迎至廊下,黎尚書到廊下收了傘遞給隨從,一左一右扶住二人,“成天在一處,何需這般多禮。”
胡安黎打起紅氈暖簾請黎尚書先行進屋,“大人是來找殿下的麽?請大人先喝杯茶暖一暖,學生這就去通傳。”
“有勞安黎了。”黎尚書性子溫和,說句老實話,實不像刑部堂官兒。不過,這樣好性子的上官,底下官員都受惠。即便如杜長史有些挑剔刻薄的性子,也覺著與這位大人相處有如沐春風之感。
“這麽大冷的天,還勞大人親自跑一趟,您有什麽事,打發人過來說一聲,我帶暖轎過去接您才好。”
“殿下在衙門向來都是步行,我等更不敢托大。”黎尚書伸手在薰籠上烤了烤,杜長史道,“我勸好幾遭了,我說這大冷的天,殿下出入就是坐轎,誰能說什麽。殿下偏說轎子裡氣悶,怎麽都不肯。我說殿下也太執拗了。”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這是殿下的好處,不樂享受。”
兩人略說幾句話,胡安黎出來請黎尚書進去。
穆安之的屋子並不算暖和,裡面陳設固然不簡陋,卻也絕稱不上奢華。想到那日抄撿魏府時所見雕梁畫棟、金玉擺設、古樸高雅、茅屋草舍,無不是無數金銀堆。穆安之這裡則透著一股坦蕩的舒適。花幾上幾盆天青色瓷花盅的嬌白水仙伸展著葉脈,開的更好,屋中甜香嫋嫋。
小易捧上茶來,黎尚書道謝接了。
“大人冒雪前來,可是有什麽要緊事?”穆安之問。黎尚書看小易一眼,穆安之道,“小易你出去看看,折幾枝梅花回來插瓶。”
小易躬身退下。
穆安之以為黎尚書是有什麽機密事單獨同他說,的確,也是機密事,只是,出乎穆安之意料。
因為,黎尚書放下茶盞,鄭重起身,神色之肅穆,令穆安之心內發懸。繼而,黎尚書自袖中取出一疊文書,幾乎是莊嚴的放到穆安之面前。
穆安之取來看過,是數張黎尚書蓋好大印的空白搜查令,穆安之真的懵了,他不解的看向黎尚書,黎尚書正色道,“刑部許多案件,需要臨機而斷。以後再有任何案情任何事件,臣與殿下一同擔當!”
要說心中沒有震動是假的,甚至,穆安之隱隱有一種明白什麽卻又不太明白的感覺。他的眼神露出疑惑與思索,黎尚書後退兩步,對穆安之鄭重一禮,恭敬退下。
站在窗前,穆安之望著黎尚書的背影漸漸走出院落,風雪一重又一重的落下,簷角、樹梢、庭前、廊下……
偶爾不知哪裡來的一陣朔風,吹動簷角六角銅鈴,發出一陣陣清越悠遠的鈴聲,鈴鈴,鈴鈴……
☆、二一一章
黎尚書的示好讓穆安之有些意外, 杜長史倒認為情理之中,收起黎尚書拿來的印了尚書大印的搜查令時還說了句,“這老狐狸還算識趣。”
“怎麽這樣說黎尚書。”穆安之畢竟是唐學士打小仁義禮智信教出來了, 還多受他老友裴如玉的影響, 平時還是很文雅的。“趙侍郎愛侍弄花木, 殿下這裡去歲就擺了幾盆水仙,如今這兩盆茶花,定是趙侍郎送的。”杜長史下巴一指門畔兩盆人高的茶花,大紅的重瓣茶花, 開的胭脂般鮮豔, “程侍郎是前任尚書大人提攜的,趙侍郎是黎尚書親自提攜, 所以這倆人, 程侍郎先親近殿下。這幾次的大案子, 殿下便用的程侍郎。趙侍郎能不急麽, 縱有黎尚書青眼,可也得實打實的功績才成啊。”
“黎尚書再不來,他就只剩下個名頭了。”杜長史對著穆安之深深一揖,“殿下的才乾,縱六部尚書也唯有折服的份兒。”
“你快別讚我了。我可沒想擠兌黎尚書。”穆安之並不是貪權之人,不然,當初到刑部他不會什麽事都不過問, 隻隨意挑兩樁案子來審了。
“誰會想擠兌他, 但要做事, 就得有些權力。臣追隨殿下在刑部當差, 殿下審案公正,人人膺服。”杜長史認真道, “殿下的光彩,世所共睹。但有所聞,必心向往之。”
穆安之直接給杜長史誇的臉上熱辣辣,連忙呷口茶換個話題,“這茶不錯。”
杜長史還是第一次發現三殿下面對誇讚竟然有些羞澀,眼睛彎彎,忍俊不禁。穆安之_他一眼,杜長史連忙忍住笑意,施一禮繼續審案去了。
陽光自明瓦窗射入,桌間琳琅滿目擺了滿滿一桌的精致飯食,陶紅色的小砂裡咕嘟著燉的軟爛的羊肉,細瓷碗碟內安置各樣美食,尤其這樣的寒冬臘月,竟還有一件巴掌大的雪白細瓷碟中放著幾塊碧綠如翡翠的小黃瓜,蔬菜特有的清新芬芳引的一畔的小牡丹視線一陣陣的往杜長史的食案上瞟。
心說,這小黃瓜,擱在炎炎暑日,那是一兩銀子能買三車,不值什麽。這數九寒天,真真是有錢不一定有地方買去。
這刑部官兒吃的可真好。
小牡丹咽了咽口水。
門一響,挽月拎著另一個小食盒進來,將一碗灰撲撲的粗糧米飯放到小牡丹面前,上面還鋪著兩三塊一樣灰撲撲的鹹菜。
這還虧得是吩咐牢裡將小牡丹的飯送過來,不然,連這兩三塊鹹菜也沒的,就是一碗粗食,愛吃不吃,不吃餓著!
杜長史自筷匣中取出一雙乾淨清爽的竹筷,開始用飯。小牡丹看看自己面前木碗上橫著的兩根稱為筷子的木棍,抿抿唇,主動開口,“大人喚我來,想是有事要問。”
“問你也不說。”嘎吱嘎吱,杜長史嚼著小黃瓜,又去盛湯色清澄的酸筍火腿湯。“那大人傳我來做什麽?”
慢慢吹拂著湯面的漣漪,杜長史喝了兩口湯方道,“聽聞你在坊間向以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聞名,我想你定然喜美食,對飲食也有追求,”說著,杜長史露出個十足可惡的笑容,“反正你什麽都不肯說,叫你過來饞饞你。”
小牡丹雖則在官員眼裡不過是優伶一流人物,但在坊間,他是備受人追捧的歌舞雙色,平日裡多少人追捧仰慕,知道他好飲食,無數山海奇珍奉上,這樣拿飯菜饞他的,小牡丹還是第一次見,當下氣個好歹,狠狠斜杜長史一眼,閉上眼不再看他。
但閉上眼睛,聽覺與嗅光愈發靈敏起來,那羊肉,定然是北疆的小羊才有這樣的鮮美,那湯裡的火腿,必然是三年以上的陳腿,方有這樣的芬芳。
小牡丹給饞的不行,實在覺著沒必要忍了,他睜開眼睛,“我又不是刑部的囚犯,你們既救我出來,早該放我回家!”
“虧你也是帝都知名人物,我們救你出水火,你竟不知要協助辦案的道理?”杜長史微微一笑,又夾了筷子小黃瓜,嘎吱嘎吱。
小牡丹被他嘎吱的火大,偏又沒法子,杜長史還一臉感慨,“虧得你遇到的是我,我還願慢慢等你開口,倘是換個不知憐香惜玉的,二話不說,先一頓殺威棒,你這小牡丹就得凌落成泥了。”
“我實在不知能有什麽幫得上大人的,大人若看我有可用之處,不妨直言。”
“譬如,馮剛綁你到私宅,原因是什麽?”杜長史唇角微綻,一雙眼睛帶著壓力瞥向小牡丹。
小牡丹俊俏的臉上浮現出強烈的憤怒,配上他一雙美眸,當真不負牡丹芳名,“杜大人難道是在羞辱我?”
“看你說的。羞辱你什麽,馮剛有妻有子美妾數人,他並無斷袖之癖。要說拷打審問,我想那算不得羞辱。”杜長史夾了筷子涼拌的小蘿卜纓,意味不明的看向小牡丹。
小牡丹反問,“大人既然審過馮剛,連這樣私隱之事都知曉,還用得著問我麽?”
“我好奇的是,你也不是什麽鐵漢,馮剛都不用三十六道酷刑,隨便用些手段就能對付得了你。不過,他十分克制,你身上也沒什麽顯眼的傷痕。”
“那是因為我跟他說,我視美貌為性命,他要敢害我身體容貌,我立刻自盡。”小牡丹朝杜長史橫了橫脖子,以示自己不怕死的決心與性情。
杜長史道,“聽聞你舞跳的好,歌也不錯。”
小牡丹正色道,“胡旋舞,我稱第二,帝都無人可稱第一。唱歌就一般,我勉強能排第三。”
“歌舞這樣好,練習很辛苦吧?”
“自己喜歡的事,苦也不覺得。”小牡丹在談到舞蹈歌曲整個人神態都變了,便是面對杜長史,他也沒有半分卑微的意思,“可惜大人不像好歌舞之人。”然後便是一笑,不再說話。
“你不想說?”
“不是。”小牡丹道,“我對你們關心的那些事簡直半點興趣都沒有,那姓馮的,區區千戶,我跟他說了後,必然要受製於他。受製他這樣的人,不如去死。杜大人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我官位與馮千戶同級。”
“他偷偷摸摸的查了我得大半年,在我那兒使了不少銀子,收買不成還用了兩回美人計,看我沒反應他自己挽袖子上陣了。我雖相貌還成,卻並非斷袖,退一千步,即便斷袖也看不上他那樣的人。”小牡丹說著對杜長史微微一笑。
啪嗒――
杜長史筷子嚇掉一隻,連忙道,“我也不是斷袖。”就是美男計也不成!
小牡丹莞爾,“大人放心,我隻對舞蹈歌唱有興趣。”
“多謝多謝。”杜長史讚美小牡丹,“你這樣鍾於一事,必成一代大家。”
“我現在難道不是一代大家?”小牡丹反問。
“自然是。說不得以後還會以東穆第一舞者的身份載於史冊。”
這種讀書人看中的青史留名,小牡丹反是平平,“史書上也不過都是些謊話,我自己知道就夠了。”
杜長史撿起筷子,“咱們言歸正傳吧。”
“我要面見三殿下才說。”小牡丹比杜長史都爽快。“你認得三殿下?”
“不認識啊。可你說的你跟馮千戶一樣,只是個芝麻小官,我不能受芝麻官的掌控。”
杜長史好奇,“你有什麽資格見三殿下?三殿下的身份,他若是什麽人都見,那每天也不必做旁的了。你得有讓三殿下見你的價值。”
“價值?大人您為什麽坐在這裡審我,這價值難道不夠?”
“你還沒招,如何能衡量你的價值?”
小牡丹道,“其實我有件事始終沒想明白,大人是如何發覺我可疑的,我明明是受害者。”
“帝都府的尋人令。”杜長史提醒。
小牡丹依舊不解,他目光那樣清澈迷茫,是真的不明白。杜長史認真道,“我說這話,並沒有低看你的意思。在歌舞一途,你是一代大家。但在世俗的眼中,你知道帝都府每月有多少不明失蹤的人,為什麽你能登上帝都府的尋人令?也許平時許多追捧你的達官貴人,不過,恕我直言,那些人,你不見了他們不過去追捧旁的舞者歌者,而不是去尋你的下落?那麽尋你下落的人是誰?”
“是誰?”小牡丹反問。
“不論是誰,都是因此才引起我的注意。”杜長史坦然告知,“何況,救你出來之後,我對你也多有留意。你不像備受欺凌的被拘禁者,不過,你也沒有急著出去,可見,我們有合作的可能。不然,我也不是對每個可疑之人都這樣客氣。”
杜長史坦然相告,小牡丹滿意道,“你果然比那姓馮的厲害。有你這樣的手下,三殿下肯定也是個厲害人物。我要先沐浴換身乾爽衣裳,再飽食一餐,然後你就能安排我與三殿下相見了。”
“憑什麽?”杜長史問。
“憑我知道尋香沒死,我還知道他被你們安排著去了何地。”小牡丹說出個令杜長史都膽寒的答案,“是北疆,對不對?”
杜長史一瞬間動了殺機,小牡丹指責他,“你讓我說,又要殺我。”
“怎麽能,你有這樣的本領,我非但不能動你,還要保護你。”杜長史按捺下殺機,笑的一派和善,“未請教閣下大名。”
小牡丹輕描淡寫,“不敢當,你既查出尋香的來歷,可以叫我貪歡。”
杜長史驚詫,“不可能,你才多大?”小牡丹雖在帝都成名,但他充其量也不過十□□歲。
“這個名字原屬於我師傅,三年前他離開帝都,這個名字便屬於我了。”小牡丹問,“現在能讓我換件衣裳洗個澡了吧?再按你這一桌給我備份飯食,我許久沒好生用過飯了。”
他簡直比杜長史都自在百倍,不知道的得以他才是這屋子的主人。
杜長史心說,你最好不只是繼承你師傅的名字,你嘴裡的東西倘是沒什麽價值,這餐飯就送你做斷頭飯了!
你們這群鬼鬼祟祟的江湖人!老子可算是知道把老子砍個半死的那群反賊當初是藏在哪裡躲過官兵搜查的了!你們這群反賊!
☆、二一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