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白的商人, 可能是魏老將軍私生子啥的。穆安之根本沒放在心上,“這種事在帝都也不稀罕,魏家經這次的案子, 能不能在帝都還得兩說。正經魏氏子還查不過來, 他一個私生子, 能如何?該做生意就做去,無妨。”
李玉華就有些不明白,“這大戶人家不是頂有規矩的,生了孩子還能不認?”
“有名分的妾室, 當然要認的。倘是歌舞樂伎, 陪人取樂慣了的,這樣的骨血, 多是以骨血混淆之名不認的。”穆安之道, “那個姓白的, 倘沒猜錯, 怕就是這樣的情況。”
“不會影響你們查案吧?”
“不會。”
不要說這位白東家只是一介商賈,便是他在職在位,也沒的翻覆魏家案的能力。穆安之其實不明白,魏家也是百年世宦之家,久在武勳行列,更是位在禁衛,簡在帝心, 為何要貪這些黃白之物。
穆安之說起此事, “外頭店鋪無數, 帝都附近便有百頃之田, 江南也有上萬良田,真不明白怎麽還要貪每月那些軍餉。”
“查查都用在什麽上頭了唄, 總得有個緣故。誰一家子也用不了那些銀子,咱家皇子府,一年六萬銀子也足夠了。魏家不就是個將軍府麽,難道花銷比咱們還大。不說旁的,就是你說的這些田地,一年也得三五萬的收成,倘再有生意,帝都只要有些背景靠山,哪有生意不賺錢的。這許多錢哪,有來處便有去處。”李玉華手裡捏個葡萄吃了,跟穆安之道,“三哥你也嘗嘗,皇祖母給我的,特別甜。”
穆安之知道白肇東此人是自李玉華這裡,但真正多些了解是因杜長史。杜長史也參與了審問魏氏案的流程,他與白肇東交好,自然要報備一聲。
穆安之道,“聽說這位白東家少時是樂戶,你們相識也不為怪。”像小牡丹一樣結交帝都權貴。
“昨天他過來,給魏家送了些被褥,我著人打發到程侍郎那裡。”杜長史說。
“還真是魏家人?”
“的確是的。他年紀長我十來歲,我們是十年前相識的,那會兒我剛考了秀才,不再去內館讀書了,請朋友們吃飯,在合歡樓正遇著魏家老三做東,非要拉我們一道吃酒。實在不好駁他面子,便坐了一處。自來吃酒,叫一二舞樂助興不算什麽,他就點了好幾個舞樂,樓裡掌櫃上來賠罪,說白公子來不了。這也不稀奇,偶有舞樂不在,換人就是,魏老三那性子,一杯酒就潑了那掌櫃臉上,立逼著必要白公子過來吹蕭助興。後來人來了,我以為什麽絕代佳人,是個身高九尺,相貌俊美的青年,看年紀看氣韻不似歡場中人,魏老三又要人家敬酒,又要人家舞蹈,明白著折辱這位白公子。我瞧著無趣,就想去旁處飲酒,魏老三便嗔著白公子服侍的不好,愈發上了性子。
白公子也惱了,抄起一壇酒就給魏老三開了瓢,兩相打了起來。魏老三也是白出身武將家門,連他帶十來個服侍的,硬是乾不過這白公子。可白公子也佔不到便宜,叫帝都府抓了去。魏老三還罵白公子,‘賤戶之子,也配登魏家的門,再有下回,就送你到宮裡才算清靜’。
我當時不知是何因由,後來有人跟我說才曉得,這白公子是魏老將軍與當年大名鼎鼎的舞姬雪衣仙子之子。雪衣仙子早早過逝,白公子就在合歡樓長大,聽說他十二三歲就精通吹彈唱舞、諸行百藝,樂戶行裡不世出的天才。十五六歲時周遊權貴豪門之中,馮侯爺尤其喜歡他,說他這樣的資質,做一樂戶豈不可惜。便請人教他詩書文章、親授他武功兵略,便是他的名字白肇東,都是馮侯所取。”
穆安之忍不住笑,“馮侯是出名的刻板,平時最愛將規矩禮法掛在嘴邊,還有這樣的時候。”
“此一時彼一時,馮侯十年前也是帝都有名的倜儻人物,最愛與我們這些小輩玩笑。會變成這樣的老古板,說來還與白肇東相關。”杜長史道,“白肇東跟在馮侯身邊八年,說實在的,馮侯教導親兒子也不過如此。彼時馮侯長女因夫喪回了娘家,馮姑娘青春守寡,不得開顏,馮侯與夫人夫妻恩愛,極疼惜這個長女,我們東穆並不鼓勵女子守節,馮姑娘年輕尚輕,馮侯夫婦便都想為馮姑娘另許一門親事,憑馮姑娘的出身,也有的是媒人說親。馮姑娘因夫喪之事,對再嫁之事很淡,馮侯想著,白肇東是個活絡人,又喜音樂唱舞,馮姑娘在閨中時便彈的一手好琵琶,便讓白肇東開解閨女。這一開解不要緊,白肇樂經馮侯調理教導,平時都能在馮侯身邊做個書童,抄抄寫寫不在話下,氣質神韻與先前大為不同,且他為人溫柔細心,一來二去的,兩人便生出情誼。”
說到此處,杜長史頗是唏噓。穆安之目瞪口呆,“那後來怎麽著了?”
“馮侯再寵愛女兒也不會將女兒嫁給白肇東的,惱怒之下,將白肇東趕出了侯府。”杜長史道,“白肇東當時想脫離樂戶,做一番事業,也對得起馮姑娘的一番深情。但他得罪了馮侯,談何容易。無奈之下就找到魏家,想魏家出面,幫他一把。”
穆安之點頭,“這也合情合理。”便是生母低賤,不能認祖歸宗,可既有血親,依魏家權勢,出手幫白肇東脫離樂籍,也輕而易舉。
“誰說不是。可魏家就這麽奇葩,魏夫人的意思,白肇東自幼不體面,絕非魏家骨血,原本日行一善也沒什麽,但何苦因這麽個伶人得罪馮侯。魏老夫人也不許魏將軍幫忙,白肇東當時也急這事,就說願意滴血驗親,這下子把魏家得罪慘了。魏家哪裡敢讓他滴血認親,這要驗出來,是認回他還是不認回他?
“我知道這事後,再想魏老三的說了那幾句話,什麽讓白肇東去宮裡做太監,真真是不知所謂,腦子有問題。”杜長史笑,“白肇東自帝都府出來後,想了個特別絕的法子,他去了魏家死對頭秦家,請秦家襄助。”
“哪個秦家?”穆安之問。
“現任九城兵馬司將軍秦離秦將軍家。”紅泥小火爐上的陶壺咕嘟咕嘟做響,杜長史拉起陶壺沏了兩杯茶,“秦將軍原在禁衛任職,當年秦將軍年輕氣盛,與剛入禁衛的睿侯比武,被睿侯所敗,自此離開禁衛軍,轉到九城兵馬司當差。秦魏家兩交惡由來已久,白肇東這事,魏家不肯援手,秦家就是為了看魏家的笑話,也會幫忙。”
“我說是馮侯教的好,白肇東這手段一出,魏家立刻就給他脫了樂籍,但有條件,讓他遠遠離開帝都,不準再回。”杜長史吹拂著茶水中的熱氣,歎道,“樂戶便是脫籍,三代內也不準科考,白肇東離開帝都後,輾轉到閩州港,出海經商,現在是有名的商賈。”
穆安之問,“那你倆是怎麽有交情的?”
杜長史笑,“當時他不是被罰帝都府麽,我哥正好任帝都府尹,魏家還來我家走關系,想讓他在獄中吃些苦頭。先不說我哥那鐵面無私的勁,也不可能去為難白肇東。魏家做事委實小器,我平生最看不上這樣的人,便讓牢頭略關照他些,一來二去也就認得了。”
杜長史的確就是這種喜怒隨心、愛憎分明的性情,穆安之因自己同玉華妹妹夫妻恩愛,且他正當青春,忍不住八卦一句,“那這白肇東跟馮姑娘的事怎麽樣了?”
杜長史搔搔鼻梁,有些理虧,“他離開帝都前想與馮姑娘見了一面,可他想進侯府是千難萬難,殿下也知道我,素來熱心腸。我就替他們傳了回信,他與馮姑娘在天祈寺見了一面。殿下您不知道馮侯多麽可怕。要不是他走的快,馮侯得宰了他。馮侯還到我家告我一狀,害我挨我哥一頓捶,半年沒能出門。”
穆安之看著杜長史,“你可真沒少給杜大人找麻煩。”心說,馮侯沒生吃了你,都得看在杜大人面子上。
杜長史想想也覺著少時好笑,“小時候就是特別熱血啊。其實,我是想白肇東雖出身樂籍,倒比許多有身份的人講究。他並不是誘拐馮姑娘,不瞞殿下,他至今未曾婚娶,皆因不能忘情。馮姑娘在靜心庵帶發修行,也未婚嫁,他們雖身份天差地別,卻是真心相愛。不然,我也不會幫忙遞信兒的。”
穆安之倒是相信這一點,杜長史是個聰明人,哪怕當年年紀小,白肇東要想騙他也不容易。雖然幫著白肇東給馮姑娘遞信兒這事做的不大妥當,如今看來,人家倆人的確真心。
穆安之問,“那白肇東回帝都,不算違誓麽?”
“魏家人送信讓他回來。何況他雖不在帝都,可在帝都也開有鋪子,他現在小有家業,這個時候回帝都,聽說既有生意上的事,也有原本魏家助他脫籍,想還了這人情。”杜長史呷口茶,“至於旁的,就不知道了。”
穆安之抿口茶,“這位白東家在織布作坊定了一萬匹棉布。”
杜長史有些意外,卻也不太意外,“好眼光,白家布穿著很舒服,不容易褪色,是現在最好的棉布,倘是販到海外,必能得利。”他沉吟著笑了笑,晃了晃手中茶盞,“倘他有旁的想頭,也得讚他一聲好眼光。”
穆安之笑著搖搖頭,心說,小杜與他相近,自然看他樣樣都好。不過白肇東能被小杜另眼相待,少時還得馮侯調.教數年,魏家這次特意讓他回帝都,想來自有其過人之處。
白肇東的確不負眾望,更不負魏家打破約定召他回帝都的決定,他這樣一個從未被魏家承認過的私生子,多年之後回帝都的第一件事,就是促成整個魏氏家族的分割。
☆、二一八章
魏家說來也是百年世宦之家, 其實知道一點魏家近況的人或想不通,為什麽魏家會把這麽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私生子叫回來主持家族大事。
即便嫡支子弟因案入獄,旁支人口也有的是。
只是, 這樣的決定不是獄中的魏老將軍的決定, 而是寄居族人家的魏老夫人的決定。
白肇東不負魏老夫人之望, 一回帝都便先往刑部打點了一回,再為魏家未入獄的女眷提供了住宅,總在族人家寄住不是個法子。不說旁的,嫡支吃了官司, 旁支戰戰兢兢, 一直供養這些女眷,諸多財物開銷, 臉色也不大好看。
而魏家這些女眷是被服侍奉承慣了的, 縱知今不比往, 一時也難以適應。
總之是兩廂的不自在。
魏老夫人看著這處乾淨小院, 屋內擺設雖不華貴,也透著整齊,不禁拉著白肇東的手道,“有勞你了。”
“老夫人客氣了,老將軍於我有恩,我原當報答。”白肇東坐在魏老夫人左下首,魏老夫人身邊還或坐或站幾個兒媳孫媳, 白肇東道, “這宅子是三進, 不大, 還算乾淨。我在帝都也有大宅子,只是眼下這個風頭, 不知多少禦史宿敵盯著魏家,一旦搬入大宅,怕要有人暗中使壞。如今隻得請老夫人、夫人、小姐們暫委屈一二。”
“這已是很好了。”魏老夫人,“我就是記掛老將軍、阿勝他們,聽說你去了刑部,可知如今他們怎樣了?”
“沒見到。”白肇東話音一落,魏老夫人臉上便浮起濃濃的失落,歎口氣,“能進刑部已是很好了,以往他們去打聽,刑部大門都難進一步。”
魏勝之妻魏夫人也急著說,“白兄弟,不知東西能不能送進些去。如今天氣冷,我就擔心牢裡無衣無被吃食粗陋……”
“大夫人放心,雖見不到人,吃食棉被我都央人送進去了。另則,聽說並未用刑,你們可稍稍放心。”白肇東道。
果然,諸女眷紛紛歡喜起來。
魏老夫人更是說,“還得勞你多打聽著些,倘有什麽我能相幫的地方,你一定要說。倘能將老將軍救出來,魏家列祖列宗都承你的情。”
“您這就客氣了,便是您不交待,我也會用心。”白肇東溫聲道,“眼下就是這麽個情形,你們隻管安住,丫環使女都是用慣的,我還安排了兩個內管事,張嬤嬤趙嬤嬤。有什麽事隻管吩咐她們,外頭有總管張叔,也是最穩妥老到的。”
說完這些事,白肇東便起身告辭,魏老夫人留他說,“你這回來,咱們這一家子總算有了主心骨,留下來一起吃個晚飯,咱們也說說話。”
“今晚約了刑部程侍郎,難得他肯賞臉,吃飯的事待救出老將軍不遲。”白肇東說。
“好。那就不耽擱你了。”魏老夫人見他果然極肯盡心,心中很滿意,親自起身相送。
白肇東客氣的請女眷止步,自己離開了。
晚風凜冽的刮過臉頰,侍從張潔站在馬車畔,見他出來,連忙上前服侍。白肇東道,“怎麽把馬車都帶來了?”
“晚上風冷,爺還是坐車吧。”“總覺著坐車氣悶。”
“杜二爺冬天也是坐車的,氣悶也就這冷的幾天。”張潔說,“車裡備了點心,晚上怕要吃不少酒,爺你先墊一墊胃。”
白肇東上了車,張潔與車夫一道坐在車轅外,馬夫甩一聲鞭哨,吆喝著駿馬出了街區,往北城合歡樓而去。
白肇東坐在車內,取了食盒中的糕點,先倒一盞溫水,抿抿唇喝了。
他給魏家女眷安排屋舍,打點官司,說來連口熱水都沒的喝。高傲慣了,也尊貴慣了,大概覺著他是理所應當要幫魏家的吧。
今天除了程侍郎,還有魏家大奶奶的父親,永安侯府的旁支,光祿寺李寺卿。
世上也並不都似魏家那般傲慢,李寺卿就很客氣,來的也早,先是謝過白肇東幫著魏家尋宅子的事。李寺卿道,“原本我城中也有處宅子,親家老太太、太太婉拒了。我這心裡一直記掛,咱們私下說句不當之言,雖說魏家旁支正經是魏家一家子人,肯定比咱們近,可眼下還是先說過日子的事,一大家子女眷,老的老小的小,也沒個能當家做主的,你不記舊事,能回來主持大事,真真大丈夫心胸。”
白肇東道,“我遠在閩地,一則不知帝都事,二則先前將軍府有言在先,脫籍後不要再回帝都,我不好違誓,便一直沒有回來。前些天見到老夫人的親筆信,才連夜過來。將軍府與我有恩,將軍府的事,我自當盡心。”
李寺卿連聲道,“好,好。”
李寺卿較白肇東年長十來歲,頜下三縷美須,為人隨和。他是永安侯嫡親的堂兄,雖如今算不得永安侯府嫡脈,但也是近親旁支。李寺卿跟白肇東打聽,“你怎麽約到的程侍郎,以往我與他也算認得,自從魏家的案子,因我厚顏托了他兩遭,他現在見我都躲著走。”
白肇東心說,魏家這案子原是起於千戶馮剛之事,馮剛開賭場、置外室享樂,這都不算什麽,也不會惹得龍顏震怒。但馮剛色賄文官,文武勾結,犯了大忌,直接將魏家牽扯下水。魏家案是刑部尚書主審,上頭還有三殿下,三殿下能在朝中拚出一條血路,靠的就是雷霆鐵面、閻王手段,倘是旁的事情,程侍郎不會不給李寺卿三分薄面,可這個案子,斷然不敢循私的。
李寺卿三番兩次托情,難怪程侍郎避而不見。白肇東道,“我是想著,倘有案情能幫得上忙的地方,還請程大人開口。眼下案情如此,就不必想著脫罪逃罪之事了。拖得太久,反是於案子不利。該是魏家的罪,魏家不逃。倘是有人栽贓,咱們也能幫著分辨一二。滿堂兒孫,總不至個個有罪。”白肇東這話不大好聽,卻是大實話,李寺卿點頭,“是啊。”他的長女嫁的是魏家長孫,那孩子年輕,縱是有罪,也不是什麽大罪。
兩人說些魏家官司上的事,程侍郎就到了。白肇東與李寺卿出門相迎,大家打過招呼,請程侍郎上座,程侍郎謙遜了一番,方則坐了。程侍郎李寺卿都是帝都為官,自然認得,倒是白肇東,程侍郎望著他感慨,“這一晃得十年了吧。”“可不是麽,自我離開帝都,整整十年了。”白肇東笑,“程大人風采更勝往昔。”
“什麽更勝往昔,老啦。還是小白你,風華正茂。”程侍郎含笑說笑。
真是得托白肇東少時名聲,還有他在馮侯身邊數年,帝都權貴官員他認識的不少,雖則沒啥交情,起碼見面認得。像程侍郎,十年前只是低品官階,白肇東也是認得的。當然,人家瞧不瞧得起他是另外一回事。
程侍郎肯過來吃酒,可見也沒有太瞧不起他,當然,他托杜長史給魏家父子送東西的事,想來程侍郎也心知肚明。
大家坐著一起吃酒說話,白肇東說了不少海外之事,還有自己的一些生意,“倘不是礙於先前同將軍府的承諾,我早回帝都了。這次老夫人寫信讓我回來,也正是我報恩之機。程大人您別誤會,我不是托情,我是想問問,有沒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不瞞您,老夫人她們先前住在旁支族人家裡,我瞧著不大妥當,就請她們搬到我的一所小宅子裡。倘有什麽事要打聽,您隻管吩咐,我可以幫著問一問,或是勸一勸老人家,有時也比過堂要快。”
程侍郎立刻道,“那以後怕是少不得小白你幫忙。”
“我必然全力以赴。”白肇東道,“一回帝都就聽聞刑部剛直不阿的名聲,這案子能速審,對魏家亦有好處。”
“誰說不是哪。”程侍郎對白肇東的話大加讚同,這席酒吃的也無比痛快。
白肇東送走程侍郎方與李寺卿告別,回了自己在帝都的住所。因是臘月快過年的時節,白肇東令管事置辦了不少年禮,他依著先前一些尚可的幾家舊交走動一二。
今年雪大,白肇東又令管事買了三萬斤粗糧,一萬斤送到天祈寺,一萬斤送到帝都府,也都是用來救濟窮人。最後一萬斤送到靜心庵,讓靜心庵幫著施舍。
白肇東親自押送糧食到庵堂,剛到靜心庵的山腳,就見一排大漢站在路邊,灰衣黑帶長刀,這是馮侯府的侍衛。
帶頭的是位一身青衫的中年人,那中年人腰懸一柄墨色彎刀,望之四十許人,其實,這人十年前就是這相貌,十年後依然,聽說當年老侯爺在的時候,還曾在老侯爺身邊聽用。具體什麽年紀,白肇東也弄不清。
但,武功之高絕,是白肇東平生僅見。
這季先生平時都是在馮侯身邊,今日他出面,白肇東隻得在山腳止步。
“季先生,多年不見,您好。”白肇東厚著臉皮打招呼,“這是送往靜心庵的粗糧,今年雪大,也能救濟些家境不豐的百姓。既是先生在,我們就不上去了。勞先生跟師太說一聲,倘糧不夠,隻管知會我,我再買糧送來。”
季先生一句話沒有,駢指向外一揮,白肇東望一眼前方蜿蜒向上的山路,遠處積雪皚皚的山樹,以及那望不見的庵堂和庵堂裡的那個人,歎口氣,識趣走人。
回家後,白肇東讓管事再備份年禮,一份他親自給馮府送去,馮家是禮沒收人也沒讓進。雖料得如此,真正碰一鼻子灰,白肇東也唯有揉揉面頰,再給自己貼上一二臉皮,轉頭讓侍從張潔把這年貨給魏老夫人她們送去。
不論曾經多麽富貴的人,見到禮物也是歡喜的。魏老夫人看到年禮,問了幾句白肇東的話,便打發管事退下了。
晚輩們退下後,魏夫人過去服侍婆母,盡管白肇東早便打發人送了衣料首飾梳洗之物,此時瞧著婆母案上放著的蜀錦吳綾,仍是忍不住眼睛閃了閃。
“母親,我瞧著白公子是真的肯盡心。”魏夫人說。
“是啊,難得他還記得家裡的好。”魏老夫人感慨著。
論輩份,白肇東算魏老夫人的庶子。其實,魏家並非沒有庶子,不過,魏老夫人頗有心計,三個庶子都養的平常庸碌。當年白肇東想請魏家幫忙脫籍,魏老夫人不願幫忙,未嘗沒有白肇東頗為出眾的原因。也不知馮侯是發了什麽顛,把這小子帶身邊調理好幾年,可只要白肇東在樂籍,就一輩子翻不了身。一旦脫籍,誰知道會掀起什麽風浪。
可如今,不論嫡庶,成年男丁都被抓進大獄。旁支也沒有太出眾的人物,親戚們也幫不上忙,眼下在旁支家寄居,那旁支媳婦的臉色已漸漸難看,有些言語也不大中聽。還是有個旁支堂侄兒說起白肇東如今做起好大生意,在帝都也有幾號買賣,家資豪富。魏老夫人這才想起白肇東。
魏老夫人道,“待這案子了了,肇東的事咱們也要商量著辦一辦,畢竟是咱家的骨血。他又是這樣的好孩子,待老將軍回府,這個兒子,是要認下的。祖宗祠堂那裡,得告訴一聲,族譜上,也得有他的名字。”
魏夫人也只是稍稍有些吃驚,聞言連忙道,“是啊,也該如此。”
魏家已兵敗如山倒,縱是父子幾人能平安回家,家業也是敗了的。這個時候,若能有白肇東的財力扶持,魏家東山再起,也不是不可能。
☆、二一九章
白肇東雖出身有些妨礙, 卻也自小在帝都長大,更兼他當年頗有名聲,頗識帝都權貴豪門之事。
即使許多人都看不起他的出身, 可白肇東也不見得多瞧得起那些人。尤其是平日裡自尊自貴的體面人, 真正做出的事都夠看的。
魏家略有些本事的都進去了, 剩在外頭的族人過的日子說句提心吊膽不為過。他們以往也是有些臉面的,奈何隨著魏家倒台,往日的臉面也不大頂用。只有些零星散碎的消息,正經如程侍郎這樣正管的堂官, 他們是見不到的。
所以, 白肇東雖則隻安置了魏老太太一家子女眷孩子,余者魏家人他理都未理, 卻仍是有魏家人打著各種旗號找上門。那些擺譜抬架子的, 白肇東見都不見, 直接令管家攆出去。倘有出言不遜的, 他家裡也有的是壯仆,打出去就是。
如此收拾了兩三撥,再過來的無不恭恭敬敬,客客氣氣。
瞧,這尊貴之家也不過如此。
花幾上的白茶開的清豔,白肇東手裡握著一盞茶,微微低垂著眉眼, 似是有些出神。魏五悄悄打量著他的神色, 喚了聲, “賢弟?”
“接著說。”白肇東抬頭瞥魏五一眼。
魏五笑容中帶了些討好, 見白肇東有繼續再聽,便繼續說了:
“昨兒九叔家的小十二被抓了進去, 說是三年前的打人官司,人家告了,傳他過堂。這一過堂,就沒回來。如今九叔九嬸拿錢打點,銀子用的海了去,帝都府那裡卻是不見動靜。”
魏五算是魏家旁支的出頭,因在族兄弟中排行第五,外頭便叫他魏五。前幾撥過來說話的都沒得白肇東好臉色,魏五拿捏的姿態不錯,白肇東還願意聽他說說話。
魏五歎口氣,“且不論三年前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三年前的事,這苦主怎麽三年前不告,偏如今來告,這不是落井下石麽?”
他的身子斜向白肇東傾著,口氣也是商量的,“哎,我也是無能,如今咱家這般,以往能說上話的,現在也不敢理我,生怕受了咱家的連累。賢弟你說,這事可怎麽著?”
手中的茶有些溫了,白肇東放在一畔幾上,“先說這案子為什麽三年前不告,三年前就是告,憑魏家門第,他也告不贏。如今知道魏家失勢,自然要告。哪怕官司贏不了,魏家也要出大破一筆錢財。衙門什麽樣,不用我說,五爺也知道。”
趁著眼下魏家失勢,帝都府必然要撈一筆的。
魏五連連歎氣,“這不是趁人之危麽?”
“不趁人之危,難道趁人之盛,那不是找死麽。”白肇東道,“若是有冤,我還能幫忙說說情,若人證物證俱在,這情說不來。”
聽白肇東這樣說,明顯不想管,魏五臉色一暗。
白肇東繼續道,“我勸你回去跟家中人提醒一聲,倘有先時做過惡的,都拜一拜菩薩。老將軍入獄,官場多年,難保沒有仇家,如今趁魏家勢頹,必然要一鼓作氣清算魏家的。若未料錯,這還只是個開始。”
魏五臉色頓時雪白如紙,他心中焦切猶如置身火炭之上,白肇東這沒生炭火的屋子裡,魏五竟生生急出一頭的汗,竟忍不住猛的上前握住白肇東的手,央求道,“賢弟,你可不能不管啊!”
窗外風雪聲漸起,白肇東感受著魏五手上的力度,“不是不管,是管不過來。我說了,這也只是個開始,將軍府的事查清楚,罪名不夠,必然要清算旁支。魏家這樣的大家大族,在帝都的旁支子弟上千,不必人構陷,誰就敢拍著胸脯保證說自己就真的乾淨潔白?你敢嗎?”
魏五不敢說那個“敢”字,他問白肇東,“那現在如何?”
白肇東歎,“不知道。要對付老將軍,必是會將整個宗族拖下水的。”
魏五臉色再變,白肇東卻是將話一轉:
“不過,說句良心話,什麽九太爺家的小十二三年前打死人命,跟老將軍有什麽關系?老將軍教子甚嚴,哪個長輩會對晚輩說你出去打死個把人,我給你擔著。老將軍不是那樣的人吧?”白肇東問。
“自然不是。”魏五連忙答道。
“我說句不中聽的話,這些年,貴家族旁支沒少沾將軍府的光,可如今,將軍府落難,當年你們做下的一樁樁案子,雖則如今要自己擔著,可在朝上,怕也要被禦史說一聲,馭族無方。”白肇東望著魏五難堪的神色,不留情面道,“你們連累了將軍府。”
其實,白肇東也不知魏家旁支怎麽想出的跟將軍府分割的法子,總之是有族老過去尋魏老夫人商議了,魏老夫人氣的不輕,找了白肇東過去商量。
“這些年,依著將軍府,他們賺了多少好處。如今見老將軍入獄,旁人還沒怎樣,他們倒先吵吵著分宗立戶。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魏老夫人也是六十歲的人了,家中巨變未能擊垮她,桌子依然能拍的砰砰作響,可以想像昔日何等威風。
白肇東一身灰布棉袍,平靜的坐著,平靜的等魏老夫人拍完桌子,平靜的,完全沒有半點要開口的意思。
魏夫人隻得上前勸道,“母親莫急,這不白兄弟到了,咱們婦孺孩童拿不得主意,這樣的事,不妨問一問白兄弟。”
白肇東露出個吃驚神色,魏老夫人知他不想沾這分宗之事,倘是以前,白肇東就是想沾也沾不上。只是此一時彼一時,魏老夫人道,“是啊,阿東你素有見識,不妨說說看。”
“這樣的事,我也不懂。”白肇東想了想,“眼下帝都陸家是分了宗的,以前讀書時讀過,幽皇帝當年,李九江李文忠公曾與永安侯府分宗。我知道的就這兩樁,到底怎麽著,還是得老夫人拿主意。”
人家這兩樁分宗事,不論陸侯還是李文忠公,不論當年還是如今都是一代人傑,魏家麽……
魏老夫人精明厲害,利眼一眯,盯著白肇東,“這麽說你支持分宗?”
“我根本不懂這個,說不上支持還是不支持。要是您老沒主意,不妨問一問老將軍。雖說如今不能到牢中探望,請程侍郎幫著遞個信兒應當不難。”白肇東無所謂的模樣。
魏老夫人思量,白肇東即便認祖歸宗,也不過是個舞伎所出庶子,分不分宗對他的影響本就不大。再者,到底是商賈見識,如何能知這大家大族的好處。
白肇東根本沒理魏家女眷會怎麽想,這些女人與他何乾。
不過,白肇東出了個好主意。
憑魏老夫人現在,旁支族老既然敢到她面前提分宗的事,就不懼她。魏老夫人已經鎮不住那上千族人,這個時候,問老將軍拿主意的確是上策。
魏老夫人道,“那就勞你,托人帶個信兒,問一問老將軍的意思。”
“好。”白肇東一口應下。
魏老夫人欲言又止,想說的話終歸沒說出口。白肇東看她無旁的事,便告辭了。
程侍郎簡直是讓白肇東坑死了,這分宗立族擱誰家都是大事,因著白肇東言而有信,在魏家的官司上極是配合,還真幫了幾個不大不小的忙。因就是帶個口信兒的事,程侍郎也就幫忙了,未料到魏老將軍竟然被這起子忘恩負義的族人刺激的當場吐了血,直把程侍郎嚇的不輕,還請了回大夫。
白肇東得知魏老將軍病重之事,花十萬銀子買了穆宣帝身邊大太監的一句話:
“見過忘恩負義的,沒見過這麽忘恩負義的。”
穆宣帝令太醫到獄中為魏老將軍診治傷情。
☆、二二零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