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大公子陪祖父回鄉守孝也不過三年時光, 卻忽有種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滄桑感。以往小杜可不是這樣的人哪,先不說在內館時大家時常一起吃酒玩耍,便是在翰林做庶吉士時, 小杜也常夜裡偷跑出來取樂。
三年不見, 怎麽就變瘋狗了!
韋凡審時度勢的本領一流, 上前兩步輕輕一壓杜長史的劍刃,劍刃冰涼,透膚而入。韋大公子沉臉問魏東家,“什麽帳簿讓小杜這樣急, 趕緊拿出來!”
魏東家立刻讓長子取帳簿, 韋大公子曲指一彈杜長史的劍刃,劍刃叮的一聲輕響, “行了, 他們做生意的, 把帳看得比命都重。賢弟收了劍吧, 這麽點小事,也不值得你動怒。”
“看韋大哥你的面子。”杜長史瞪一眼隨魏少東家溜走的掌櫃,“不然就憑他家這膽大包天的掌櫃,這事也沒完!”挽個瀟灑劍花,杜長史收劍回鞘。
杜長史突然變瘋狗,韋大公子也便不拿以往交情來說話,冷眼旁觀杜長史手下數人條理清楚、行動迅速的點清帳簿, 令魏東家簽字後, 直接封條封存, 五年帳簿, 整整拉了滿滿當當的兩車。
“大人,清點已畢。”手下抱拳回稟。
杜長史冰冷的視線掃過魏家父子, 從牙縫裡擠出陰森森的一句,“別叫我查出半點不是來!”
魏家父子額角冷汗都要滴下來,連稱不敢。
杜長史一揮手,“回!”手下一乾人登時撤的乾乾淨淨,侍立在外。
杜長史轉而換了副笑臉,伸手勾住韋大公子的脖子,低聲道,“今天弟弟有差使在身,不敢耽擱。哪天韋大哥閑了,帶上大哥那三十年的女兒紅,那我請大哥吃酒。”
韋大公子低聲笑,“帶上我的好酒,你請我吃酒?”
“是啊是啊。”
“你這臉皮真是數年如一日。”
“那是,咱倆就這點一樣。”
兩人閑扯幾句,杜長史辭了韋大公子就帶著封存的帳簿回刑部去了。
韋大公子含笑的神色逐漸冷卻凝固,他眼睛轉向魏東家,“舅舅一向消息靈通,我好幾年沒回帝都,如今帝都也大變樣了,跟我說一說吧。”
韋相回帝都,穆宣帝特地在宮中賜宴留飯。
待韋相回府,聽得此事,韋大公子接過侍女捧上的釅茶,“這小杜就如同變了個人一般,可不是以前了。”
“小杜本就是個鋒芒畢露的,他現在搬出杜家了?”
“一年多前就搬出去了。聽說他擅自把杜老爺給他定的親事退了,杜大人一怒之下把他攆了出去。前些天他還受了一回刺殺,傷的不輕。”
韋相問,“就是因這事去的三皇了府為屬官麽?”
“原本他庶吉士期滿後轉任禮部主事,主事任上兩年官評都是甲等,這事一出,沒等他主事任滿,就被派到三皇子府做屬官了。”
韋大公子道,“他遇刺後也沒有搬回杜家,依舊在自己外頭宅子裡。”
韋相喝兩口茶,“這個小杜,也不知怎麽慣出的這六親不認的性子。”
“天生的狗臉,一向是說翻就翻。”韋大公子眼珠微動,“就是不知杜尚書知不知道這些事。”
“小杜敢做,那就不怕他大哥知曉。”韋相淡淡說一句,“搬出杜家,一樣是親兄弟。不過,這事杜崢大概是不知的。”
韋大公子問,“陛下怎麽安排的祖父的差使?”
“先入閣。”
“那魏家這事……”韋大公子問。
韋相反問,“你說呢?”
韋大公子道,“眼下三殿下風頭正盛,怕是不少人都盼著咱家跟三殿下對上。這次南夷軍糧案,南安世子都除爵下了大獄,內情絕不簡單,倒不如暫避風頭。我今天見了小杜帶在身邊的人,行動俐落,整齊有素,可見刑部並不敢怠慢三殿下。這位殿下又是出名的六親不認,剛罵死了王老尚書,何必跟他正面對上。”
韋相欣慰頜首,“有長進。”
韋大公子也有疑惑不解的地方,“以往雖不常見三殿下,孫兒記得先時他常有溫雅斯文的話傳出來,怎麽突然間跟換個人似的。”
韋相輕輕敲擊著膝蓋,“爭儲失敗,妻族尋常,這個時候不破不立,三殿下要爭,就得露頭。”
韋大公子皺眉,“小杜素來精的跟猴一樣,他這麽為三殿下下死力,我跟小杜認識多年,他對我也是說翻臉就翻臉,這位殿下能收服他,定然不簡單。”
“能明刀明槍跟太子爭東宮,當然不簡單。”韋相道,“魏家那裡,最多不過罰銀,別拗著鬧的不好看。”
“我也是這樣跟舅舅說的。”
韋相道,“有空多跟小杜走動,你們早便是同窗,要不是你祖母的病,你們還得是同科同年。明天帶些東西同你媳婦去瞧瞧你杜嬸子,既回帝都,就該走動起來了。”
“是。”
這輩份也是亂哄哄,杜尚書與韋相是座師生之誼,平時韋大公子見到杜尚書也會叫聲杜叔叔。韋大公子與杜長史年齡相仿,韋大公子還虛長兩歲,倆人還是內館同窗,彼此間平輩論交。
這帳簿雖是杜長史弄回來的,細致的查帳功夫就得許郎中的比部司來做了。許郎中真是服了杜長史,手下點清帳簿數目,許郎中蓋下名簽正式接手,拉著杜長史笑,“我可聽說昨天杜大人威風八面,寶劍都出鞘了。”
“你沒見昨兒那銀號的囂張,一排護衛擋在跟前,我看只要那掌櫃一聲令下,他們就敢跟官差動手。”杜長史隨手在碟子裡抓了把大棗說。
“少見多怪。前幾年福安銀號的少東家在東來閣吃飯,東來閣沒了位子,就剩鴻臚寺卿家公子定的包間人還沒到,福安銀號的少東家當時就帶人進去坐了,待寺卿家公子到了,兩家險沒把東來閣砸了。後來還是寺卿公子賠禮道賺。”
“這事我還真不知道。有人敢砸東來閣,那可是小唐家的鋪子。”
許郎中道,“要不怎麽說險沒砸呢,倘換個旁人家的買賣,怕就得砸了。”
“福安銀號在帝都名聲不響,我記得他家鋪子是在平安街,朱雀街都沒鋪面兒。”
“名聲不響並不是就實力不成了,倘我不曉得此事,也得以為福安銀號就是個小銀號。鴻臚寺卿也是正四品高官,後來我想打聽福安銀號的靠山,影影綽綽的竟沒人能說準。可你說,他家少東家就能叫寺卿公子賠禮,這能是尋常實力?”
杜長史吃完一把大棗,許郎中勸他,“你做事也急,何必這樣硬著來,倒不好。魏家是韋相的親戚,你大哥又是韋相的得意門生,你直接跟魏家撕破臉,豈不讓人背後說閑話?”
“殿下交待的差使,能不做?”杜長史故意問。
“當然得做。可也不用明刀明槍,他家魏家不是不交帳簿麽,你就每天打發一隊差役守他門前,有客人立刻趕走,再找找魏家的對頭,散出些個朝廷要抄撿魏家的消息,他敢不交?包管你要什麽他交什麽!”許郎中當差多年,經驗豐富。
杜長史抓把大棗塞許郎中手裡,“許大哥,以後你可得多指點兄弟。”
“少來,笑話我不是。”許郎中塞給杜長史,“你多吃,補血。這棗還行?”
“行,特別好吃,甜。”
“一會兒我打發人再給你送兩筐過去,家裡有的是,做棗糕也好吃。”
“那我就卻之不恭了。”杜長史笑眯眯仿佛不經意間問,“許大哥你跟鴻臚寺卿相熟?”
“李寺卿為人高傲,俗人不入他眼。李寺卿的父親先文勤公李相是我當年科考時的座師。”
杜長史登時就明白為何許郎中這一科的進士鮮少在朝斬露頭角之人了,李相當年也是一代名相,奈何英年早逝。座師弟子在官場中是極有講究的,倘李相仍在,如許郎中鄭郎中這種單憑自己也年紀輕輕便是從四品郎中的俊才,怕還不止眼下位子。
杜長史也明白為何許郎中鄭郎中這樣實心為殿下做事了,鄭郎中性情如此,天生嫉惡如仇,許郎中怕是有投靠之意。
這朝廷,單打獨鬥你永遠是雙拳難敵四手,志同道合者必然要抱團才能生存。
想到李寺卿家公子這事,杜長史也不禁唏噓,“李相故去沒幾年,他的孫輩就要受商賈之子的欺辱。當時我是不曉得這事,我若曉得,必為李公子出這口氣。”
兩人交接好帳冊,說會兒話到落衙時分便告辭回家去了。
許郎中在查帳上十分得力,沒幾日便將胡源、周家、牛家在大昌銀號的帳目悉數整理清楚,穆安之大致看過,“胡源一直是在大昌銀號存銀。”
“是。”許郎中回道,“同胡家管事確認過,胡源的帳多是在大昌銀號走。”
胡安黎就在穆安之身邊,湊巧聽到,因無旁人,他便說了一句,“這些年一直是大昌銀號,我記得小時候曾有興隆銀號的東家過府請安,以前的事,可以去問問興隆銀號。”
要論大義滅親,許郎中還是最服胡安黎。胡安黎側臉微垂,睫羽在夕陽的光輝中染上一繼光芒,他斯斯文文的收拾起穆安之批好的公文,下去分別派發。
☆、一六零章
因還要往上追查胡源的帳目, 穆安之令魏家大昌銀號將十五年前的帳目一並交出,同時宣興隆銀號的東家過堂問話。
魏家叫苦不迭,找到韋相跟前, 捧著茶跟韋相訴苦, “阿叔啊, 咱們做生意的,尤其是銀號生意,最要緊的就是給客人保密。倘只要胡源一人帳目,再如何繁瑣我們也要整理出來給三殿下過目。三殿下一要便要十幾年的帳, 這事要傳出去, 誰還敢到咱家存銀錢做生意。”
韋相捋著頜下美須,不急不徐接過茶, “你也別急, 事有輕重緩急, 三殿下其實是個再講道理不過的人, 你這話就說的很在理,十幾年的帳,一下子拿出來的確也不容易。這樣,你親自去衙門說明這情況,三殿下只是急著手裡的案子,你這樣明白的人,直接把胡源的帳奉上, 三殿下怎能不喜歡呢。”
“阿叔, 這成麽?”魏東家在生意場上殺伐決斷了一輩子的老生意人都有些猶豫, “三殿下出了名的六親不認, 不好說話。”
“那是你們誤會三殿下了,玉石案中, 十幾家玉石商聯手硬杠,結果如何,在三殿下期限前交出帳簿補足罰銀的兩家玉石商,一點事情都沒有,那些不給三殿下顏面死硬著不交帳的,三殿下直接把帳抄了,細算下來,又豈買賣匿稅走私玉石一樁罪過。”短短幾日,韋相已對穆安之近來所為一清二楚,他語重心長道,“不要只看三殿下手腕強硬,這位殿下行事一向有分寸。你放心去,好言好語好生照著三殿下的吩咐辦,如果有難處,再過來跟我說。”
“是。”魏東家自嘲一笑,“聽阿叔一席話,我這心裡才算有了底。”
“你是太急了。”韋相道。
魏東家親自到衙門上交胡源、牛家、周家這些年的細帳,也有大半車。魏東家這次畢恭畢敬,見到杜長史直接一個頭磕地上,“見過大人。”
杜長史抬抬手,“魏東家這是怎麽了,這般客氣。起來說話。”
魏東家起身,“昨天接到衙門的公文,我怕大人著急,先把胡源、牛家、周家這些年的帳送過來,旁的帳簿還在整理。不日也一起送來。”
說完,從懷裡摸出三本細帳奉上。杜長史接過,隨意翻閱著問,“你們這回怎麽這麽俐落?”
“大人吩咐,原就該俐俐落落的送來。上次是老朽糊塗,生意人鼠目寸光,請大人恕罪。”魏東家恭敬的恨不能趴地上去。
杜長史頗有些少爺性子,見魏東家這般倒也未加為難,令手下人按照著細帳目錄接收三家帳本,隨意撿了張椅子坐下問魏東家,“他們這三家的帳都理清了,怎麽旁的帳簿還要再等?”
“大人有所不知,我們行當內,像存銀過十萬兩的大戶都會單獨立帳,故此他們三家的帳都會獨自立帳。前番上交的帳簿也是如此。”魏東家生怕杜長史誤會,連忙補充一句。
前番帳根本不是杜長史查的,杜長史說,“那這些大戶的帳入不入總帳?”
“自然要入的。”
杜長史勾起薄唇,垂眸吃口茶,“原想著他們三家的帳你已送了過來,其他帳就算了,既是這般,你們收拾好把其他帳也一起送來,我要佐證清楚。”
魏東家登時如吞了個木瓜一般,目瞪口呆了好一會兒,直待杜長史輕咳一聲,魏東家抬頭正看到杜長史不善的眼神,立刻一個激靈,連聲道,“是是是,我已是讓他們準備著,只是積年老帳,怕要些時候才能準備好。”
杜長史不輕不輕“啪”的一聲將茶盅放手邊兒四方幾上,“這樣的托辭,對我無用。陳年舊帳自然是封存,你們連今年上半年的帳都送來的,以往舊帳直接點清楚立刻就可以拉來,還要準備什麽?準備做套假的來糊弄我?”
“草民斷斷不敢!”魏東家滿臉苦澀,“帳是店鋪的根本,不敢瞞大人,草民回去是要叫手下夥計抄留一份,好將原冊給大人送來。”
“你這就想多了,當刑部什麽地方還要私留你帳簿不成,帳查完了,包準一模一樣的給你送回去。”
魏東家又跪下了,“請大人體恤。”
“行,體恤你。”杜長史白淨修長的手指搭在扶手上敲了幾下,“那就這樣,明天送一年的,後天送一年的,十年帳,給你十天的時間抄錄,不算不體恤了吧。非但體恤,我還給你規劃好了。”
魏東家險沒吐了血,他是半個“不”字也不敢說,杜長史還留他吃了一盞益氣補血的紅棗桂圓茶,魏東家也不敢不吃,只是一邊吃著茶一邊不著痕跡的打量著杜長史略有些血色的薄唇,心說,真是老天無眼,怎麽沒叫刺客把這姓杜的砍死!
打發走魏東家,這帳簿一並給許郎中那裡送了過去。
許郎中那裡帳簿堆了半桌子,聽到杜長史過來從帳簿堆裡抬起頭,“坐。小方給你家杜大人看好茶。”
杜長史擺擺手,示意小方不用忙,“我剛吃過茶過來的。魏家把胡、周、牛三家的帳送了過來,其他帳十天內送齊,我給你帶過來了。這是細帳。”
小方接過細帳,許郎中吩咐一句,“你去接收一下。”
小方行一禮退下做事。
杜長史說,“人手這麽緊,都要你親自查帳本子了?”
“這是殿下要的,我先看一遍。”許郎中招手,杜長史上前就見許郎中悄聲道,“都是匿名存銀的細帳,殿下突然要這個,你說是因著什麽?”
杜長史心頭一跳,看向許郎中,“你說呢?”
倆人都是俊才中的俊才,彼此眼神一對便明白對方心中所想:殿下這不會是想對銀號裡的匿名存銀開刀吧!
這可是大事!
許郎中說,“你跟殿下的時間長,尋個機會探探殿下口風。其實匿名存銀哪家銀號都有,你想想,也有許多人就是拿著銀錠子進去,兌了銀票便走的。”
杜長史問,“匿名存銀的數額有多少?”
許郎中說了個數字,杜長史嚇一跳,“這麽多!”
“要是十幾二十萬也不值當跟你說。”許郎中叮囑杜長史,“你心裡有個數。”
“我有數的很。我說許兄,你有話就直接跟殿下說,還叫我帶什麽話,你又不是不認識殿下。”杜長史掏掏耳朵,“這事你自己說,我就當不知道。”
“你說比我說合適。”
“沒聽說過,魏家銀號的事我根本沒沾手,合適在哪兒?合適在殿下單獨交給你的差使,你立刻透露給我?”
“這透都透了,下回我來說。”
“少來這套。你不說那我告訴老鄭,讓老鄭說。”杜長史直接戳許郎中死穴,許郎中大概是自小就常佔鄭郎中便宜,反正許郎中為數不多的良心都在鄭郎中那兒了。
許郎中兩眼瞪著杜長史,“小杜!小杜!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啊,你怎麽比我還卑鄙不要臉啊!”
“多謝誇獎多謝誇獎,其實我不比許兄你,差遠了。”杜長史不好意思的從盤子裡捏了幾顆大棗。
“不不不,你是一代新人換舊人,你這陰險的,以後定大有作為。”許郎中把放大棗的盤子換了個地方,揮揮手攆人,“走走走,三天內別讓我看到你。”
“敢不遵命。”杜長史笑一笑,瀟灑的告辭離去。
望著杜長史身影消失在窗外,許郎中笑歎口氣,真是個猴精,放下毛筆,合上帳簿,他又有些發愁。許郎中在感情上是比較喜歡三殿下穆安之的,可穆安之在朝人脈單薄、勢力微弱、名聲更是一言難盡,許郎中又擔心押這一寶押翻車,所以,一直是借著杜長史這裡表示出自己的善意。
可誰曉得杜長史這小滑頭,給他使喚兩回就不聽話了,非要他自己去表態。
許郎中的視線落在有此陳舊色調的灰藍色帳簿本子上,這一步邁出,可就不好回頭了。
穆安之翻著新整理出的帳簿,聽著許郎中哩嗦的跟他說匿銀之事如何牽一發動全身如何的得罪人如何應該慎之又慎。
穆安之望著這觸目慟心的數字,道,“這擔心什麽?我既不在戶部當差,這也不是我的差使,我根本沒想管。”
許郎中剛松口氣,就聽穆安之道,“不過這事既然知道,不好不上稟一聲。正好你在,給我寫封密折。”
許郎中登時臉都白了,“殿下,真要上稟?”
穆安之看許郎中嚇的這樣,擺擺手,“算了,讓安黎來寫。”
“不用,我寫就成。”許郎中就坐在胡安黎的位子上,鋪開張空白奏章,略一思量,片刻功夫便提筆揮就,恭敬呈上。
穆安之一目十行看過,公允而論,許郎中這奏章寫的要比胡安黎好上許多,譴詞用句十分老道,沒有半點激進,言詞間充滿對於匿銀數目過大的擔憂,卻沒有半點逾越之嫌。
“寫的不錯。”穆安之唇角帶了些笑,“看老許你平時膽子挺小的,辦事一點不含糊。”
膽子小什麽的,許郎中厚著臉皮替自己辯白一句,“臣主要是謹慎,謹慎。”
穆安之點頭,“謹慎是好事。”喚胡安黎進來,照著許郎中的奏章又抄了一份,至於許郎中這份,穆安之遞給他,“拿去燒了,就當不知道。”
許郎中心中百般滋味湧現,手中捏著奏本,望向穆安之,一時難言。
許郎中晚上請鄭郎中吃烤肉,私下感慨,“三殿下為人真沒的說!”
鄭郎中夾片烤的鮮嫩的羊肉,就著新篩的米酒說,“你就是凡事想的太多。”
“我想太多,像你似的,啥都不想,萬一掉坑裡呢。”
“咱們公允當差,不愧良心就是。”鄭郎中道,“不論誰掌刑部,總得要做事的人。”
許郎中心說,的確,誰掌刑部都要做事的人。可若朝中有背景有靠山,你我二人又何止於現在的官位。左都禦史卓然,許郎中倒不是嫉妒卓然,卓然的確才乾出眾,可他自認不比誰差,卓然論科考,比他二人還要晚上一屆。
不同的是,卓然的座師裴相這些年春風得意,而他二人的座師李相英年早逝。
☆、一六一章
一份好奏章。
“這不乾我事, 不過湊巧看到,不好不知會陛下一聲。”即便以穆安之這種隨意口吻,也沒招致穆宣帝的訓斥, 穆宣帝把奏本遞給太子, 問穆安之, “你既看到,心中可有見解?”
穆安之,“麻煩事一大樁,想這做甚, 我手頭的事還忙不過來。”
太子迅速看完, 雙手奉還奏本,穆宣帝問, “太子說呢?”
夕陽霞光映入室內, 太子的臉龐美麗到幾近華麗, 太子道, “的確是一樁麻煩事,凡能做銀號買賣的,都有靠山。不過,不可能事事依著他們。銀號生意,小規模還好,一旦規模太大,必然要受朝廷約束控制, 不然這樣大筆銀錢出入流動, 動搖國本也不是不可能。”
穆宣帝並未多言, 但看神色無疑是極滿意的。
太子道, “三弟心細。”
穆安之懶洋洋的點下頭,“看到不好不能, 萬一倒灶,對誰都沒好處。”
這話說的穆宣帝的臉色登時有向臭雞蛋轉變的傾向,太子輕笑出聲,“但凡什麽人,在父皇這裡哪怕得半字誇讚也要感激涕零,也就三弟能把這樣的功勞再撈頓訓了。”
穆宣帝歎,“以前也不這樣,這是怎麽了,對著朕就不會好好說話了是吧?”
“以前沒看透,何必虛虛假假的,倒不如直抒胸臆。陛下沒旁的吩咐,我就告退了,我去給皇祖母請個安,接玉華妹妹一道回家。”
“去吧去吧。”穆宣帝揮下手。
穆安之轉而離去。
太子望著穆安之俊挺的背影,這次的奏章與以往不同,用筆立意都高出一截,沒有在朝廷十數年打磨是做不到的。
穆安之身邊的人,趙長史太過驕傲,故文采飛揚,少年意氣;華長史官場消磨,近來方有改觀,文筆嫻雅,更似文人勝過官員;胡安黎剛入官場,雖一向穩重,卻無此深度。
可這又分聽是胡安黎的字體,看來,三弟身邊又多一助力。
太子勾起精致的唇角,想到什麽同穆宣帝道,“這次秋狩,兒臣不能隨父皇同往,讓三弟伴駕吧。他與三弟妹一向恩愛,三弟妹伴著皇祖父,三弟隨父皇一道,他們夫妻在一處定然開心。”
穆宣帝一拍扶手,“走,咱們也去給太后請安。”
李玉華見穆安之到慈恩宮,待穆安之請過安,被藍太后拉著手噓寒問暖了一通“渴不渴餓不餓”的話,李玉華才說,“三哥你怎麽有空過來,這些天你都忙的很。”
“剛去陛下那裡稟事,想著這也快落衙的時候了,過來給皇祖母請安,也接你一道回家。”
藍太后笑,“今兒都在我這裡用晚膳,有北疆那裡剛送來的葡萄和羊羔,你嘗嘗這葡萄,我吃著比往年甜,玉華嘗著也好。”
李玉華摘顆葡萄剝了皮給三哥遞到嘴邊,穆安之就著李玉華的手吃個葡萄,也說,“甜。”
李玉華又給他剝一個,“多吃點。自打過了年就沒輕閑過,三哥你還苦夏,人都瘦了。”
“就是。”藍太后心疼的摸著穆安之的臉頰,跟李玉華說,“多燉些補湯給安之吃。”
“沒用。雞湯鴨湯的夏天嫌油膩,就愛喝魚湯,還是那種一點油星都不放的魚湯,鮮倒是夠鮮,吃了不滋補。還是我勸著,現在我們府上的魚湯都是魚先煎兩面焦黃再做湯,這能抵什麽用。等秋冬就好了,秋冬吃肉吃的多。”
穆安之道,“玉華妹妹也瘦了。”
“我也有點苦夏,沒你這麽厲害。”李玉華讓宮人去切個新蜜瓜過來,跟穆安之說,“這是湃在井裡的,涼滋滋的甜,特別好吃。三哥你忙起來也嘗不出個滋味,這回細嘗嘗。”
穆宣帝與太子進來時就看到藍太后李玉華兩人,一個一臉心疼的撫著穆安之的臉,一個站在一畔正彎著腰把淺碧輕綠的蜜瓜切了小塊用小銀叉叉著送到穆安之唇角,那一臉愛惜心疼――
穆宣帝頓時牙疼,太子已是忍俊不禁的微微側臉掩去笑意。宮裡的女人都是這樣,對著孩子摸臉摸脖子的,太子也是這麽過來的,太子奇怪的就是,穆安之怎麽做到一臉享受的。
藍太后還說,“剛安之還說是剛陛見後過來,怎麽還前後腳了?”
穆宣帝對藍太后躬身一禮,瞥穆安之一眼,揮袖免了穆安之李玉華的禮,掖揄道,“三殿下急著過來。”
穆安之不好再坐藍太后的寶座,過去坐太子下首,藍太后笑,“你這做父皇的也打趣起兒子來。祈之,嘗嘗這新送來的水果,很不錯。”
太子也嘗了嘗,“比往年的是要更好些。想是何安撫使用心當差的緣故。”何安撫使說的是藍太后嫡親妹妹何老夫人的嫡長子,如今就在北疆任安撫使一職。
聽這話,藍太后果然喜悅,笑道,“他也就一個實誠,辦差倒是知道用心。”
太子道,“孫兒記得何家撫家的長子現在也在朝廷當差了吧?”
“就在刑部。”藍太后問穆安之,“小大郎差使如何?”
穆安之道,“沒太注意,一般吧。”
太子圓場,“聽說何公子年紀不大,剛開始當差不出錯漏就是不錯了。”
穆安之不領這情,撇嘴道,“這叫不錯?就他這出身,跟咱家的關系,但凡平庸別人也得誇句出眾,但有一絲出眾,旁人就得讚是個天才。一點出眾的風都沒傳我耳朵裡去,那就是平常的平常。小唐比他還小哪,當差時什麽樣?差遠了。”
藍太后哭笑不得,藍太后自也盼著妹妹的孫子出人頭地,可說起來自然是外孫小唐更親近。聽穆安之這一通話,藍太后道,“你就不會隨便誇兩句哄我老太太開心。”
“那不是糊弄皇祖母麽。”穆安之不喜何老夫人這一家子,仗著藍太后的勢頗能乾些得罪人的事。
藍太后又問,“小寶近來可有信,你姑媽今兒進宮還說起來,眼瞅就要立秋,說要打發人給小寶捎些衣衫過去。”
“讓姑媽別忙,小寶快回來了。”
“這趟差使可夠久的。”說到這個外孫,藍太后還是很自豪的,“難為他小小年紀,還能出遠差?”
穆安之也不禁點頭,“這倒是,以前看他在帝都嬌生慣養的,出去這許久也沒鬧著回來,差使也辦的不錯。”
說到唐墨,穆宣帝亦是點頭,這個外甥年紀最小,嬌慣著長大,原想著做個富貴閑人也做得起,不想挺能乾,當真意外之喜。
晚輩出眾,穆宣帝這個做長輩的也高興。做皇帝的,哪個不願多幾個得用晚輩乾活啊。
在唐墨所不知的自己倍受誇讚的這一夜,他與陳簡卻是遭到了人生中第一次險之又險的謀殺。
在浩如煙海的帳冊中尋找到有用的數字,在這人事複雜的通州碼頭通運司尋找到有用的線索,這需要何等的耐心與計謀,哪怕如唐墨陳簡這樣的出身,當你威脅到旁人的生死時,你的生死也會遭遇致命危機。
唐墨與陳簡帶去的大部分人手都是家族安排的侍衛客卿,另有數位都是唐墨在刑部的下屬。唐墨這樣的身份,刑部又有穆安之在,黎尚書自不會糊弄他,開始給他安排的便都是得力手下,為的就是給唐墨分憂。但有差使,唐墨不懂的,手下能替他辦了,以後賞功賞能,唐墨拿大頭,可有他這麽個上官,手下也能喝到肉湯。
何況,唐墨還不是那種情等著拿手下功勞的性子。
陳簡多謀善斷,唐墨負責表演,唐墨被陳簡打扮的,用唐墨的話說,不像正經好人。陳簡還得哄著他,“這織金的靴子織金的長衫,你知道多少銀子才能做這一身,別不識好歹了,換個人我還不給他穿哪。”
“這不是燙金就是織金的,能便宜麽?”唐墨捏著織金的衣襟,“你這法子成不成啊,哪家正經公子這麽穿的。不是金就是銀,難看死了。”
“不難看不難看,這才是唐小爺的氣派。記著,說話不用太斯文,拿出一種睥睨凡塵的高傲來,正眼不要掃他們。說話不要用商量的口吻,直接就是吩咐,誰要說不行,你就說,那我寫信問一下我舅,看我舅說行不行。”
唐墨道,“你真該把傅廷請來。”
“別招我笑。”陳簡道。
傅廷是戶部尚書傅尚書的孫子,此人性情一言難盡,一個蠢字都不足以形容,名言是“我祖父是當朝戶部尚書”,他這毛病是叫杜長史給治好的,因為杜長史他哥是吏部尚書,六部排行,吏部為首,正壓戶部一頭。要命的是,不同於杜廷的蠢笨,杜長史不論武力還是讀書都能把傅廷比成個渣。傅廷他祖父教訓他的名言是,“你看看人家杜二。”,杜長史的存在簡直就是傅廷的克星。
唐墨對鏡正一正金冠,“你這法子到底管不管用?”
“試一下不就知道了。”
唐墨到通州碼頭後那是挑吃挑喝目中無人,把接待他的何齡愁的夠嗆,心說以往也沒聽聞唐駙馬家這小兒子這麽壞的性子啊。
轉運使何齡乾脆把接待唐墨的差使交給自己死對頭,副轉運使孫綽。
不費吹灰便將死對頭折磨的不輕。
孫綽在轉運司任職多年,轉運司因周家案清洗掉不少人,孫綽還穩穩在位,可見其能為。陳簡沒幾天就與何齡達成協議,唐墨在前吊著孫綽,何齡陳簡抄孫綽的老巢,不管是威脅收買還是旁的手段,何齡陳簡足用了兩個月的時間才拿到孫綽的秘帳。
正是這本秘帳,給二人帶來致命殺機。
☆、一六二章
唐墨沒想到真的有人敢刺殺他, 雖然唐墨一直沒有仗勢欺人,可他舅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