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籠的光芒驅散夜色, 照出一條明亮宮道,內侍們皆是微躬著身子,抬腳落地時都是小心翼翼的貓兒般前腳掌先落地, 不發出一絲聲響, 以至數十人的隊伍, 只有一人皮靴踏在在肅靜的夜裡發出不輕不重的回響。
夜風鼓蕩起暗色披風,鬢發未有半分凌亂,頭上的金冠在星光下反射著冷凜之光,轉過宮牆, 視線豁然開朗。兩畔梧桐樹葉已在深秋落盡, 唯余健壯的枝椏伸向天空,東宮門簷高掛的宮燈映出宮門上黑底金字匾額:東宮。
內侍小跑上前叩響金漆門環, 很快有宮人打開門, 見是太子歸來, 立刻俯身行禮。一路直穿中庭到內殿, 太子妃顯是剛得信兒正從裡間出來,嘴裡笑道,“可是回來了。”就要上前服侍太子更衣。太子避開半步說,“外頭冷,我身上都是寒氣,你莫近了,宮人服侍就好。”
他們成親已逾四載, 莫說是儲君夫妻, 便是尋常人家如他們這般情分好的小夫妻也不常見的。太子妃知丈夫一向體貼細致, 也不勉強, 自己親自試過銅盆裡的水溫,問丈夫, “餓不餓,我讓小廚房留著灶眼,晚上我喝了竹蓀茉莉湯,很不錯。”
“那湯太清淡了,夏天喝還好,秋日當進補,有沒有燜羊肉,再來些墊饑的。”頭上金冠移去,頭頂驀然一松,太子一襲寶藍色厚料家常袍子坐過去與太子妃說話。
“這哪兒能沒有。”太子妃隨口又添幾道葷素得宜的小菜,打發宮人過去小廚房傳話,順手將新倒的溫水遞給丈夫,問他,“晚上不是跟父皇一起用的膳麽,怎麽這樣餓?”
“眼瞅父皇萬壽將至,今兒偏就這個天象,欽天監也主不出個所以然,我看父皇不大歡喜,前朝后宮不知多少猜測,我心裡也不大得勁兒,沒吃多少。原想早些回來看你們,舅舅又來尋我,便耽擱到了這時候。”太子喝了兩口水,說,“阿宇二郎呢,是不是睡了?”
“他們睡的早。”
太子起身去隔間看了回兒子,阿宇大些,睡覺不大老實,還巴嗒兩下小嘴,二郎一身的奶香味兒,這孩子眼瞅就滿周歲,比穆安之家的雙胞胎要大些,能吃能睡的,粉粉嫩嫩小豬仔兒一般。
太子自幼得父親寵愛,如今為人父,亦是慈父。眼睛裡的溫柔愛憐,太子妃都時常暗笑,想著表哥真是疼孩子。太子給倆孩子掖掖被角,才輕手輕腳的出了隔間,原本皇子都是由奶媽抱著養在側殿或是偏間,太子想時時見到兒子,便讓乳母嬤嬤就近在隔間照顧,一早一晚太子都要看兒子,有時中午回東宮用膳,也是一家子團團圓圓的坐一桌,二郎還小,既不會坐也不會自己吃飯,便是乳母抱著坐在一畔喂食。
所以,盡管太子在陸國公面前極為強硬,實際對家庭極為看重。
只是……
太子溫柔充滿愛意的瞳孔閃過一絲冰寒,他那好舅舅啊,竟要讓他與鎮南王太子達成盟約,以此借助鎮南國師之力取得帝位。
親筆寫下割讓土地的承諾……
是啊,他那好舅舅把著他的致命把柄,在他踏入東宮之前,便是想破腦袋也不會想到母族身上流淌的是鎮南王室的血脈。這血脈當然不卑賤,但是,朝中大臣怕是寧可接受東穆平民血統,也不願接受有一半藩國王室血統的儲君。
此事一旦為世所知,便是父皇再寵愛他,也保不住他的儲位。
可若為了得到帝位便割讓國土,且不說他一旦寫下文字立成陸國公與鎮南王太子手中生死存亡的把柄,他但敢做下此事,他身前身後必身敗名裂!在遙遠的將來,史筆昭昭,將如何記錄這樣的醜事?他的子孫,將如何看待他這樣的長輩?
帝位當然很重要,但他永遠不會成為別人掌控中的帝王,他的兒子,將來提起他時,不會一邊嘴上說著為他辯白的話,心裡卻覺著我爹真是丟臉。
今日太子看兒子們的時間久了些,太子妃也隻以為是因天象有異,丈夫太關心孩子們了。因為,用宵夜時太子就問了,“孩子們沒驚嚇住吧?你有沒有嚇著?皇祖母、母后那裡可好?”
“哭了兩聲,哄了哄就好了。當時我們都在皇祖母那裡,皇祖母還賜了咱們一尊觀音,我請回來放在了隔間兒,請菩薩保佑孩子們。我令太醫院醫正過來,給皇祖母、母后診了診脈,並無大礙,后宮有幾位母妃受了些驚嚇,開了安神湯的方子。幾位弟弟就一直在書房讀書,我也打發人去瞧了,晚上也請太醫過去給他們診了脈,並無礙。嘉祥妹妹嘉悅妹妹那裡也都打發人過去問了,都好。”太子妃親自給丈夫添湯,問,“父皇還好吧?”
“父皇無事,可惜欽天監無能。”一口熱融融的老鴨湯下肚,太子的面色緩和許多。
“欽天監怎麽說的,好端端的突然就晝夜顛倒了?”
“說是應在兵戈上。”
太子妃心下一動,“是不是應三殿下他們那裡?這一年,北疆戰事可沒停過。”
“老三北疆才多少人,能有這樣的天象?”太子不以為然。
“我聽說三殿下在北疆招募不少私兵。”
“你聽誰說的?”太子問。
“前兒祖母進宮請安時說的。”此時太子妃口中的“祖母”自然是說的陸老夫人,“我想跟你說哪,偏昨兒二郎有些拉肚子,我一忙就忘了。說是招了很多青壯,讓信安郡主家的那位胡公子帶著,聽外祖母的意思,三殿下現在手裡很有一些為他效忠的人。那些不聽他話的,便被他攆回來了。”
“真是婦道人家,聽風就是雨。老三本就掌北疆軍政,他要增兵明明白白就能增,何必練什麽私兵。你說的是巡城司的人手,巡城司隸屬安撫使衙門,原是為了維護府城治安,就如衙門裡的捕快一般,不在軍籍,算是衙門花錢雇傭。”太子夾塊燜的軟爛香甜的羊肉不緊不慢的吃了,“你別總聽外祖母乍乍呼呼的,她七八十歲的老太太了,比皇祖母年紀都大,懂什麽軍國大事,無非是在哪兒聽著一耳朵,就來宮裡跟你們念叨,你和母后真的,專聽個老太太的。”
太子說著笑起來,給太子妃也夾塊羊肉,“吃點肉,補補腦。”
太子妃給笑的不好意思,“我也就這麽一聽罷了。”
“老人家上了年紀,是愛嘮叨。”太子道,“要我說,外祖母很該享享清福。皇祖母身體健朗、精神頭也健旺,可這幾年也慢慢讓你接手宮務了,清清閑閑的,豈不好。外祖母這般年紀,每天好吃的吃點,好喝的喝點,閑來再跟年歲差不多的老姐妹們說說話,這日子多美。”
“你還不知道她老人家麽,最愛操心的。”太子妃也是無奈,太子妃正當青春妙齡,雖則自幼也是跟在祖母膝下長大,可太子妃出生時家裡便已是國公府第,生長環境與陸老夫人完全不同,再加上祖孫之間的年齡差,真沒什麽共同語言。是啊,這位老人家可不是一般的愛操心。太子唇角勾了勾,“你就當哄她老人家玩兒算了。”
“我也這樣想。”太子妃隨口說,“父親什麽事找你啊,一說說到這麽晚。”
“不是什麽好事,我沒應。現在不能跟你講,等以後再告訴你。”
太子妃點點頭,“要是父親那裡有什麽別扭,表哥你隻管跟我說,我來勸他。”
“好。”太子笑了笑。
晚間就寢時,太子妃已經闔上眼睛,聽太子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是做皇后好,還是做公主好?”
太子妃睜開眼睛,帳幔漆黑,太子的眼睛幽亮,正溫柔的望向太子妃。夫妻二人離得極近,幾乎是臉挨臉,彼此呼吸交織,身體相依。太子妃覺著太子眼中有一絲未盡的幽深,她有些不解的看著太子:
“怎麽問這樣的怪話,母后是皇后,妹妹是公主,哪個不好了,都好。”
太子撫著她的背,“若是叫世間女子選,不知會選哪一個?”
太子妃想了想,“若論出身,自然是公主更尊貴,只是,公主雖貴,貴一人矣,公主大婚後,兒女只是尋常爵位了。皇后是國母,兒女皆皇子公主,故子女夫君皆貴。”想到端祥公主的性情,太子妃連忙叮囑丈夫,“咱們私下閑話,你可別告訴嘉祥妹妹,她要聽到我這樣說,肯定得不高興。”
太子笑,“夫妻私語,豈能告人。”
太子妃也悄悄笑起來。
鴻臚館。
星空下,微寒的夜風透窗而入,鎮南王太子看一眼案上沙漏,自斟一盞美酒,想著陸國公莫不是要失約。舉杯欲飲時陡然見桌畔多了一人,嚇了一跳,嗔怪道,“堂叔縱武功蓋世,也莫這般神出鬼沒,小侄膽子小。”
“已經與國師打過招呼了。”陸國公說,“東宮未能應允。”
鎮南王太子飲下盞中酒,提壺給陸國公面前的空盞滿上,“兩湖之地換帝王之位,難道還不夠劃算?”
“你我認為劃算沒用,東宮向來謹慎,他若寫下盟約,便是將把柄遞到你我之手,他不肯的。”陸國公眼神冰冷。
“堂叔可是他的嫡親舅父,亦是嶽父。”
“我又不是他親爹。”
鎮南王太子唇角一翹,“這麽說,我們的盟約談不成了。”
“不。”陸國公冷酷的眼眸中野心洶湧,“他不願意,你不妨與我談。”
鎮南王太子笑的客套,“我也很想跟堂叔合作,可您說服不了中原的太子,我出人出力,助他登基,卻沒有好處到手,我回國是無法向我國朝臣交待的。”
“除了太子,不還有太孫麽?”陸國公眼眸微眯,銳利如電,“太子不聽話,太孫聽話便好。先讓太子登基做了皇帝,太孫便是新太子,新帝因故退位,新太子便能登基。介時,新帝年少,我既為新帝外公,我的女兒是新帝親母,掌政之人,難道會是旁人?”“我得需要一個保證。”
“兩年之內。”
“不,兩年太久,這位東宮有著極強大的意志,你都不能悍動他,待他登基,兩年後恐怕不是你把他乾掉,而是他把你乾掉。時間過久,於您無利。”鎮南王太子的冷酷與陸國公如出一轍,“必需在一年之內令幼主登基!”
陸國公的胸膛上下起伏,呼吸都急促了一些,許久,他眼中冰冷的烈焰再次被壓製到瞳仁深處,四周靜寂,落針可聞,窗外一角星空幽藍若海。夜風與室中暖意交織,陸國公執起酒盞,仰頭一飲而盡,酒盞啪的放回桌間,鎮南王太子聽到陸國公的聲音,“好!一年就一年!”
立下盟約,陸國公並未久留,國師出現在房間,“殿下這樣信陸國公?連換兩帝,絕非小事。原本他答應助殿下迎娶中原公主,亦未成功。”
“不。只要中原內亂,於我國就是有利的,中原亂的越凶,我國得利越多。”鎮南王太子收起盟約,“公主的親事倒是有些可惜,不過,縱是我求娶,此事也難成。堂叔啊,並不被中原的皇帝太子信任呢。”
☆、三一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