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刀戈之聲逐漸平息, 合攏未久的殿門被推開,太子信步走來。穆宣帝已經換好龍袍,端坐在臨窗榻上, 坐姿筆直的穆宣帝理智已經回籠, “朕不信隋卿附逆。”
“隋將軍的確忠心, 只是,他能力有限,不能完全掌控禁衛。”逼宮需要大軍嗎?並不需要,只要殺了值班的禁衛就足夠了。
“馮凝去了哪裡?”若馮凝在, 縱隋將軍立有不逮, 這逆子怕也不敢輕易動手。
太子站在榻旁,仿佛還似往日被父親考校的模樣, “馮姑娘去了秦家。”
“沒有朕的旨意, 她不會離宮!”穆宣帝問完, 自己也驚了, 驚愕的看向太子,“你偷了朕的玉璽!”
“還模仿了父皇的字跡,順便借了父皇心愛的內侍大總管一用。”太子善意為父親解惑。
穆宣帝臉色鐵青,冷冷質問,“為什麽?朕這樣看重你,對你寄予厚望,立你為儲, 朕之後, 皇位早晚是你的, 你就這樣急不可耐?”
太子美麗的眼眸閃過一絲悵然, “父皇聽到那些竊竊私語了嗎?你我皆知裴如玉沒有證據,但這樣的流言自北疆傳到帝都也不過月余功夫。朝中大員嘴上不說, 心裡誰不念叨幾遭,眼下還只是朝堂,過不了多久,市井都會開始編排,會有無數人質疑我的血統,臆想那些不存在的陰詭計量。我於儲位並無失德失儀,就因母族是異族,便要被質疑踐踏,我是絕不會讓自己淪落到任人魚肉地步的。”
“朕並沒有信那些鬼話!朕豈是聽信流言之人!”
“父皇真不信麽?不,我自幼在父皇膝下長大,父皇言行舉動,心意如何,我不會看錯。父皇只是沒有證據。”太子道,“父皇其實早就不信陸國公了?不然,父皇焉何會將老三封藩北疆,為何會授他藩鎮軍政之權?你不喜歡他,但是信他。你喜歡我,卻不信我。”
“是朕不信你,還是你不信朕?!裴如玉密折才短短幾日,你便能收買朕身邊這麽些人!你明明早有籌謀!”
“是啊,我籌謀已久。”太子直接承認了,他唏噓輕歎,“自從知道身世之後,我就籌謀了。”他看向穆宣帝因洞悉某種真相而錯愕的神色,給了穆宣帝準確答覆,“就像父皇想的那般,我早就知道了,早就有人告訴了我,我的母親一半的血統出自是鎮南國王室。”
穆宣帝雙手緊握成拳,“是陸國公。”他重重在案上一擊,“那你有沒有想過,他告訴你不過是利用你!朕才是你的父親!他是什麽,他不過是要借你儲君之位謀政奪權!”
“知道。”太子道,“父皇放心,我連自己父親都信不過,如何會信得過他?”
穆宣帝氣結。
更漏緩緩流逝,殿內安靜到極致,那一滴一滴的水聲便明晰起來。良久,穆宣帝沉沉一歎,“你不信他,卻仍是與他走到一起。你有謀權之實,你要如何登基,要如何取得朝臣信服,你會不得不用他,他已在朝中經營多年,他的根基比你想像中的深。”
“我不喜歡不牢固的東西,我隻謀權,並不篡位,急著登基才會落下他人算計,我何必要這樣急呢。我只要攝政之權,請父皇配合成全。”太子客客氣氣的商量口氣。
“你有玉璽在手,會模仿朕的字跡,何需朕來配合?”
“交換怎麽樣?”
穆宣帝看向他,太子垂眸回視著穆宣帝,“眼下還有一點時間,我很久沒有同父皇說過心裡話了。我有些事想告訴父皇。”
“父皇對陸國公起疑應該是自胡源那一案,那時只是略微覺著不對,您既懷疑胡安也懷疑陸國公,兩府皆是朝中重臣,您暫且按下,只是依律殺了胡源。陸家真正坐實你猜測的是老三在河南境遇襲那一次吧,因為老三回朝後你立刻為他選好封地,北疆偏遠苦寒,可那裡有朝廷最精銳的鐵騎,有與陸國公分宗後十數年未曾來往的陸侯。您的確信不過陸國公,不過,您信得過陸侯。您也信得過老三,柳家已無後繼之人,老三即便與你再不睦,他卻有最純粹的身份――皇子。我不同,我有煊赫的母族,偏生這母族還這樣的要命。可您知道為什麽陸國公當時兵行險招,要對老三下手嗎?”
太子的眼睛裡有絲感慨,“當年柳家兩個死裡逃生的家將,這些年一直在調查陸老夫人,他們查到了陸老夫人的底細,只是不敢確定,所以,寫了一張條子送到陸國公府。他們驚動了冬眠的毒蛇,心裡有鬼的人是最怕有人窺見他們的秘密,就看老三如今這樣迫不及待的散播流言,當時他應是不知道的。可陸國公心裡有鬼,他查出那二人是柳家家將後便懷疑到老三頭上,他必要致老三於死地,所以,冒險動用了在河南的私軍。”
“這一動,便驚動了您。您太警覺了,陸國公心知情勢不妙,便聯系鎮南國。鎮南國要火中取栗,與他一拍既合。”太子道,“當日行刺秦龍虎的人,是父皇手中的高手吧?父皇查出來了,陸國公與秦龍虎有勾結,他二人,一為內閣重臣,一為帶兵大將,文武共謀,讓父皇感到危險,所以,您寧可不找罪證也要先奪了秦龍虎的兵權。只是,兒臣不明白,那次的行刺為何失敗了。”
“你當時不明白,現在應該明白,不然為何會想方設法調馮凝過去。”穆宣帝冷冷道,“陸國公都能裝得斯文謙和數十年,秦龍虎的武功一直有隱瞞。”
太子輕描淡寫,“那這次,他應該逃不掉的。”
“你著人去殺秦龍虎,身邊還帶著秦廷逼宮?人家就是父子再不和,那也是嫡親的父子!你動腦子想想,用人不疑不是這樣用的!”穆宣帝咬牙低斥。
“不是所有人都像父皇配做父親的,第一次秦龍虎令秦廷隨扈老三到河南,若叛軍得手,秦廷必死於亂軍。第二次秦龍虎通過陸國公讓秦廷到北疆給老三送甲胄,並不盼他能平安回到帝都。秦龍虎理想的尚主對象從來不是秦廷,而是次子秦巡。生養之恩大過天,兩次也報了。若沒有秦廷,我怎有把握得到秦龍虎準確的住處,要知道,自上次遇刺後,白天還好,他夜晚行蹤不定,狡兔三窟,連秦夫人都不知他晚上宿在哪裡。”
“殺了秦龍虎,你就能掌握龍虎大營?”
“殺一個秦龍虎當然不夠,他還有這些年養出的親信下屬,得把這些一同除去。”太子不帶半分煙火氣的說,“之後才能重組龍虎大營,這樣龍虎營才能為兒臣所用。”
穆宣帝第一次這樣仔細的打量著太子,這個一直令他無比滿意的長子,以往總覺還似乎有哪裡不足,文弱了些……如今看來,以往是他錯了,原來太子已長成這般頭角崢嶸、冷厲果決。
所有的震驚憤怒在這一刻都倏然遠去,穆宣帝問,“陸家你打算如何處置?”
“陸國公當年也是上過戰場的,處置了他,誰肯用心帶兵去阻攔老三呢?”太子道,“當年陸國公勸我不要放老三就藩,現在想想,他真應該感謝老三。”
“你讓他帶兵,他連自己的親生兄長都能下手,你不怕他倒戈將刀鋒對準你?”
“這是他失去龍虎營後唯一觸摸兵權的機會,他的母親妻兒都在帝都,他如何會將刀鋒對著我?他應該向我訴說這些年的舅甥之情、嶽婿之意才是。他便是想將手伸向孫輩,眼下也不敢。我只是太子攝政,我有個好歹,父皇就不用再繼續病退了。對他而言,是我攝政好,還是父皇掌政好呢?沒有父皇恩旨,我都不能臨朝,何況是他?他不會以為自己練成個宗師就能做皇帝了吧?宗師要有這個本事,那馮姑娘十幾年前就該臨朝登基了?”
太子不屑輕嗤。
“你有沒有想過,讓陸國公去阻攔老三,消耗的是朝廷的元氣。”
“我與老三本就不能共處,我若勝了,便可重整朝綱正式登基,不論任何流言都動援不了我的地位。我若敗了……”太子的指尖微不可察的動了一下,他說,“我寧可握刀戰死,也絕不會坐在東宮接受因為血統而面臨的審判。”
至尊父子二人正在說話,外面秦廷稟道,“殿下,回來了。”
太子吩咐一聲,“呈上來。”
秦廷捧著一隻黑漆托盤,托盤上放著的是一個滲血的包袱,及至禦前,秦廷止步,單膝跪下放下托盤解開包裹,裡面是血淋淋的一顆人頭――赫然是圓目大睜的秦龍虎。
太子冷凝的唇角綻開一抹笑,“馮姑娘果然不負孤望。”
穆宣帝兜頭一盆冷水澆下,“秦駙馬雙手奉上親爹頭顱,有何感想?”
秦廷道,“回陛下,臣的性命終於安全了。”
穆宣帝針刺般的目光掃向二人,“你二人倒真是賢君忠臣,一樣的貨色。”
秦廷不發一言,太子將那人將拎起來驗仔細,血腥直撲面龐,太子卻是眉毛都沒皺一下,不忘糾正穆宣帝,“兒臣比阿廷幸運的多,父皇也遠勝秦龍虎。”
秦廷道,“殿下,臣在外守衛。”
“去吧。”太子頜首。
秦廷告退。
穆宣帝靜默無言,秦龍虎的人頭送進宮來,馮凝是沒有一同回來,還是……太子似看出穆宣帝所想,輕聲告知,“馮姑娘奉父皇禦旨,先除秦龍虎,而後一路南下,直取鎮南國主人頭。”
穆宣帝再次露出驚愕之色,太子將秦龍虎的頭放回包裹,自袖中取出一方雪白絲帕仔細的擦拭著手掌指尖,轉身坐到禦榻的另一側,與穆宣帝平起平坐,“我以秦龍虎的腦袋向父皇交換攝政之權,還請父皇應允。”
☆、三二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