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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璽記》作品相關 (6)
蹙眉,說了聲,“來了。”

 李玉華沉默的給父親見過禮,一個字都沒說。許箴見她不說話,輕聲一歎,更加緩和了口氣,道,“你就先跟著老太太住,原想給你另辟院子,可想到你剛來,處處不熟,還是跟著老太太吧。有什麽需要,隻管跟老太太說。”

 李玉華咬緊牙關,依舊低頭沉默。

 許箴見她不肯說話,也是無奈,便擺了擺手,“坐吧,一會兒咱們一家子吃個團圓飯。”

 李玉華便坐回了自己的座位——許惠然的上首。

 許箴環視一圈,突然問,“婉然怎麽不在?”這問的是許婉然,許家兩位姑娘,二姑娘惠然,三姑娘婉然。

 “下晌就打發人去接了,我母親非要多留她些日子,過些天再見也罷了。”許太太說。許箴眉心微微一蹙,接過侍女奉上的茶,“嶽母那裡,何時去小住都可,今天是玉華回家的日子,她做妹妹的不在家迎接姐姐,成什麽體統?怎麽連這樣的道理都不懂了。”

 “這有什麽,我再打發人接去就是。”許太太話音未變,面色依舊從容。

 許箴放下手裡茶盞,“也好。著人千萬告知嶽母,她喜歡婉兒,什麽時候讓婉兒過去都無妨,今天咱們一家子團聚,讓婉兒先回家來見一見玉華。”

 許老太太臉上帶著笑,“哪裡就非要這一天了,一家子骨肉,何時見不得?這眼瞅太陽就落山了,再到親家母那裡也得半個時辰的車馬,一來一往,回來還不得半宿啊。”

 “不至耽擱這麽久,告訴去接婉兒的婆子,東西先不必收拾,把人接回來就是。”許箴態度堅持,許太太看李玉華一眼,見她隻知垂頭靜坐,不發一言,更不知勸阻圓場,隻得吩咐人去接小閨女回家。

 許婉然十來歲的模樣,與許惠然一般都是渾身的煙羅錦繡,頭上戴著粉色珠子和紫色水晶串起的珠花,玉雪可愛,嬌貴活潑。雖然回家被父親說了幾句這樣的日子不該在外祖母家不回來,她也隻倚在父親身畔,伶牙俐齒的撒嬌,“我怕大姐姐回來,爹爹就不疼我了,才躲到外祖母那裡去的。”

 “這是什麽混帳話。”許箴笑斥一句,拍拍小女兒的頭,“去給你大姐姐見禮,你們是親姐妹,以後當更加和睦。”

 許婉然一進壽德堂就見到了坐在祖母身邊縮手縮腳、局促不安的小個子黑皮鄉下女,這竟然是她姐姐?說句難聽的話,家裡三等丫環也比這位姐姐體面些的。上好的煙籠雲紗裙穿在這位姐姐身上,倒像是偷來的衣裳一般?原也不是她的,這應該是她姐姐的衣裙。

 許婉然年紀雖小,卻是心性聰敏,什麽都明白。她烏溜溜的黑眼珠一轉,長長的睫毛掩去眼睛裡的鄙夷,快步過去,對著李玉華福身一禮,笑嘻嘻的說,“妹妹見過大姐姐!”

 李玉華早在許婉然過來前就已經起身,待許婉然行過禮後,她還一禮,“妹妹好。”

 “大姐姐什麽時候到的家?我可盼著大姐姐來了,大姐姐你吃果子不?”順手端了手邊兒的果子盤遞給李玉華,那果盤是雪白的細瓷,許婉然的手比這雪白果盤更加細白三分。李玉華低垂著頭,輕輕的搖了搖。

 “大姐姐你怎麽不說話?”許婉然眼中盡是孩子樣的好奇。

 李玉華依舊不語,垂下的頸子彎折出一截蜜色肌膚,不是富貴人家的冰肌玉骨的雪白模樣,這已是一路保養的成果了。許太太輕斥小女兒,“你以為你大姐姐像你一樣,沒規沒矩。女孩子家,哪個不是沉默可親才顯大家氣派。”

 許婉然肚子裡輕哼一聲,沒聽說半啞巴是大家氣派的。許太太笑對丈夫道,“大姑娘剛回家,等以後都熟了,也就活潑了。”

 許箴又看一眼垂著頭的長女,心中滋味複雜難辨,一時倒沒顧得上妻子這話,而是將視線轉向其他幾個兒女,沉聲道,“你們大姐剛來,兄友弟恭的規矩,不必我再教你們。”

 許惠然許婉然與兩兄弟許拙許誡齊齊起身,垂手應是。一時間,壽德堂內一片肅寂。李玉華不禁微抬眼簾,看向這個要稱做“父親”的男人。那雙透亮的眼睛正落入許箴的眼中,父女四目相對,李玉華並未錯過許箴眼中飛速而逝的一抹傷痛。

 原來,這位紫袍高官真的是她的親生父親。

 ☆、三章

 這位父親如此的富貴逼人,人亦俊郎威嚴,有何可傷可痛的呢?

 李玉華有些不解。

 當天的晚宴豐盛熱鬧,一大桌子菜,她認識雞鴨魚肉,也認識豆腐青菜,可這些菜與她從前吃到的卻是兩個滋味。雲雁站她身後服侍,不必李玉華自己夾菜,自會為她盛湯布菜。李玉華留心觀察周圍人的舉動,別人放下筷子,她也隨之放下。盡管這些飯菜味道不錯,可她並沒有狼吞虎咽。

 許婉然很喜歡同她說話,會問,“大姐姐,你以前在家都吃什麽飯菜?咱家的飯菜還合大姐姐口味麽?要不要另給大姐姐做一些,我看大姐姐吃的不多。”

 李玉華垂眸盯著面前雪白的瓷碗,許婉然問的太快,用心太過明顯,她並不想回答,她能感覺的出來,許婉然其實並喜歡她。

 這也沒什麽關系,她剛認識的“家人”,她也不能說喜歡他們。

 整個晚飯,李玉華一句話都沒說,吃過飯,許老太太看她沉默拘謹的厲害,就讓雲雁和鄭嬤嬤服侍著她去小跨院休息,這是特意為李玉華回家準備的院子。許老太太叮囑李玉華一聲,“過去瞧瞧,哪裡有不合適不喜歡的,隻管與我說。想吃什麽,想玩兒什麽,也隻管與我說。”

 李玉華輕不可聞的“嗯”了一聲,起身福了福,就跟著鄭嬤嬤去小跨院歇著了。

 許老太太打發了許太太與幾個孫子孫女,獨留下兒子說話。許老太太眼中浮現隱隱淚意,她別開頭,聲音顫抖哽咽,“我一見到這孩子,就有說不出的難受。”

 “母親。”許箴眼中傷感一閃而過,握著茶盞的手不覺微微用力,“事情已經過去了。”

 許老太太輕輕的歎口氣,拭去眼角淚痕,與兒子商議,“玉華的親事,要怎麽辦呢?內務司要派人過來給她量尺寸做大禮服了吧。她一直在鄉下長大,是不是學些規矩,再讓內務司的人過來。”

 “也好。讓朱嬤嬤趙嬤嬤教一教她,能學多少是多少。”

 “族譜上要如何錄呢?”

 “陸氏願意把玉華記在她的名下。”

 “這樣也好,也要同玉華說一聲,讓那孩子心裡有個數。”許老太太歎氣,“到底是嫁給皇子,嫁妝上不能委屈玉華。”

 晚風透窗而過,傳來樹葉婆娑的聲音,亦帶來一室清涼。許箴心中有說不出的滋味,低聲允諾,“母親放心,我不會委屈那孩子。”

 床比路上在客棧驛館所住更加柔軟,輕紗床幔在月光下像一層輕煙細霧,能聽到窗外夜蟲長長短短鳴叫和淺柔幾不可聞的風聲,還有窗畔羅漢榻上值夜的雲雁熟睡時的呼吸聲。這樣萬籟俱寂的夜晚,這樣舒適高貴的床榻,李玉華卻沒有半點睡意。

 多麽奇怪。

 她正在鄉下過日子,就遇到了人未見過的“她家的仆婢”,鄭嬤嬤找到她,告訴她,她有父親,她父親是帝都高官,官居三品侍郎。然後,她交待好手頭事務,在族人村人豔羨的目光中隨鄭嬤嬤一行來到了帝都,她的家。

 都說這是她的家。

 她第一次來的家。

 李玉華在想,我的父親既是這樣的高官,為何我與母親在鄉下過的那樣辛苦?我母親過逝後,家裡的余錢也只夠給母親買一幅略體面些的棺木。可我只能給母親買一幅最尋常的棺木,我不能把錢全都用掉,我要留一些下來,繼續今後的生活。

 李玉華在被子裡悄悄旋轉著手指上的一個金戒子,戒子挨著體溫,摩挲的有些發燙。如果當初她有這麽一小塊金子,她不能讓母親去的那樣寒酸。

 悲哀嗎?

 真的很悲哀。

 只是,大概最悲哀的時刻已經過去,李玉華心中悲涼,也只是睜大眼睛盯著頭頂的輕紗帳幔,任由舊時光在她身上一寸一寸的碾壓而過,眼中卻是沒有一滴眼淚。

 李玉華不知自己何時入睡,早上天未亮便已經醒來,醒來後,她沒有驚動旁人,自己拿了衣裳悉悉索索的穿起來。雲雁聽到動靜,見李玉華在穿衣,連忙掀被子下榻過去服侍,拿起披帛遞給李玉華,小聲道,“婢子睡的沉,委屈姑娘了。”

 李玉華把披帛攏好,擺擺手,“我起慣了早,你再睡會兒,我去院子裡坐坐。”

 雲雁急著穿戴好,床榻略做收拾,就急急的出去服侍李玉華洗漱。刷牙用的是象牙柄的刷牙子,牙粉則是配的紅參三七粉,沾著牙粉,李玉華仔仔細細的清洗著牙齒。以往在村裡時,也用過牙粉,後來母親身體不好,看病抓藥都需要錢,雖有朋友幫襯,牙粉這些東西也沒有再用了的。平時便都是折了柳枝用粗鹽漱口。

 潔面用的是七□□,七□□的味道與以舊時用的皂角不同。雲雁在一畔說,“這是昨晚上老太太打發人送來的,說是用了能使人肌膚細白。”

 李玉華沒說什麽,取了些塗在面上,細致的洗著臉。許家人都細致白皙,相形之下,自幼在鄉下的她的確粗糙黑瘦,不像許家人。

 她姓李,並不姓許。

 她姓李十五年,許家為什麽會把她接來帝都呢?她以往是與自己的母親一起生活,而不是被人牙子拐走,不知下落。

 許家找她很容易,這些年不聞不問,為什麽現在會接她回來呢?

 她是黑是白,與許家在什麽要緊的關系嗎?贈她綾羅,予她錦緞,握著她的手抱她入懷痛哭,原來我們是親人。

 溫熱正好的水珠洗過面頰,李玉華的側臉堅硬的像一塊亙古不變的石頭,她從雲雁手裡接過手巾,擦乾臉上的水漬,對著小丫環舉的高低正好的鏡子,慢慢的從青玉香脂盒中挖出一塊香脂,仔細的勻在臉上。

 收拾梳妝得當,鄭嬤嬤過來,溫聲道,“姑娘,老太太那邊兒已是起了,咱們過去請安吧。”

 請安的規矩,鄭嬤嬤在路上已同李玉華講過。帶著鄭嬤嬤雲雁去了許老太太的房裡,丫環並未令李玉華在外等侯,直接笑著迎了進去。許老太太見到李玉華很高興,待李玉華行過禮,就拉她到身邊兒坐著,問她昨夜休息的可好?早上什麽時候起的?

 李玉華話少,都隻答一個“好”字。

 許老太太知她仍是拘謹,笑道,“早上我讓他們做了些家鄉風味,許多年沒回過老家,不知還是不是那個味兒,你嘗嘗看。”

 李玉華沒見到許老爺許太太一行,心下有些奇怪。聽鄭嬤嬤說,帝都最講規矩禮法的地方。

 跟著許老太太去小廳坐在餐桌畔時,才聽許老太太說,“帝都許多人家的規矩都是早起先來長輩屋裡請安。我說太麻煩,都是讓你父親、太太他們在自己屋先用早飯,用過飯再過來,省得早起先嗆一肚子的風。以後早上就是咱倆一起用飯。”

 李玉華坐在許老太太一畔,桌間香粥小菜小食點心足有十幾樣,都放在巴掌大的細瓷盤碟盛放,粥便有三種,一種微帶淺碧,一種胭脂色,一種是李玉華吃過的白米粥,只是這粥聞著味道也較她往日吃的格外香濃。許老太太指了那淺碧色的粥讓她嘗,與她說,“這是直隸府產的碧梗米,米粒細長,很香,吃吃看。”

 李玉華捏著白瓷杓,輕輕的舀了一杓,見這米粒並非扁圓,而是細長,含在嘴裡,未覺出滋味便順著喉嚨滑到了肚子裡去。她抬眼看向許老太太,許老太太吃的是胭脂色的米粥,問她,“可還適口?”

 李玉華點頭。

 她平生沒吃過這樣好吃的粥,怎麽會不適口呢?

 許老太太指了幾樣小食,侍女放到李玉華面前,有捏的花兒一樣好看的小籠包,有精致的蔥油花卷,還有蝦油醬菜,聽許老太太說是老家的吃食,只是李玉華不記得在老家吃到過這樣好吃的東西。

 凡許老太太讓她的嘗的,她便嘗,許老太太不說的,她從不動筷子。李玉華也沒有其他的話,就這樣安靜的吃了一餐飯。許老太太對這個孫女心懷歉疚,卻也覺著,李玉華這樣沉默寡言的性情,有些不討喜了。

 用過早飯,再回到裡間吃茶,許老太太吃的是碧螺春,讓丫環給李玉華備茉莉花茶。一時,許箴帶著妻子兒女過來請安。

 許箴身上三品紫色官服,眉目俊郎。許太太則是一身煙紫色長裙,美貌和善,後面是他們的兩兒兩女,男孩兒斯文,女孩兒美麗。

 在這一家人進屋時,李玉華就已經起身,大戶人家規矩多,許箴帶著妻兒給許老太太問安後,李玉華給許箴許太太問安,然後是姐妹姐弟間互相見禮。

 許太太稱讚說,“玉華的禮儀我看很不錯了。”

 李玉華抿抿唇,照例低下頭,不說話。許太太給丈夫使個眼色,許箴也說,“這樣就很好,住些日子就慣了。”略說幾句話,許箴起身去早朝,許太太帶著孩子們送到門口。李玉華不知自己是不是也要跟著一起送,她站在腳踏上,遠望著那漸漸遠雲的一家六口,沒有動。

 許箴似有所感,出門時回頭看一眼,見到李玉華一雙安靜遠眺的眼睛。許箴想說什麽,終是什麽都沒說,只是對李玉華輕輕一頜首,便回身出門,上朝去了。

 ☆、四章

 許箴走後,許拙許誡兄弟二人去官學念書,許惠然許婉然也要去跟女先生讀書,許惠然猶豫的看一眼李玉華,問,“祖母,大姐姐不跟我們一起讀書嗎?”

 “你大姐姐得先跟嬤嬤學規矩,讀書的事不急,你們去吧。”孫子孫女們都行禮退出後,許老太太看許太太一眼,許太太說,“今兒叫了千針坊的裁縫過來,原就備下了玉華的衣裳,只是不知她的體量,如今瞧著,與玉兒相仿,原先備下的怕是有些大了,我讓裁縫過來,交待給她們重做。”

 “好,你去忙吧。”許老太太笑著頜首。

 待諸人都走了,許老太太打發了屋裡丫環下去,單獨和李玉華說話。老太太未語先哽咽,“當年,你母親執意要帶你走,我與你父親也便應了。玉華,你別怪祖母和你父親啊。”

 “您放心,這些年我跟母親過的很好。”李玉華話少,心裡卻清楚許老太太希望聽到哪些話。

 “那就好那就好。”許老太太連聲道,“這些年,我一直有托人捎銀子回去,也不知你們日子這樣艱難,不然早接了你們來。”

 李玉華猛的抬頭看向許老太太,“您有托人送銀子回去?”

 “這是自然。你是咱們家的大姑娘,雖說你母親同你父親和離,你也是咱家的骨肉,我一直把你母親當自己親閨女一般。她一個婦人帶著孩子,回鄉如何過日子,我這心裡沒一刻不記掛。只是聽回來的人說,你母親剛烈,不收銀子,把他們攆了回來。”許老太太重重的歎了口氣,語氣中竟有說不出的蕭索,“她就是這樣的性子,一輩子都改不了的。”

 李玉華垂眸笑出一抹苦澀,抬眼看向許老太太,“雖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我娘一時氣頭上把銀子扔出來,父親就沒再打發人送過?要是我有女兒在鄉下,就是我娘不收銀子,我也必每年打發人去送。收不收是一回事,給不給是另一回事。”她徐徐起身,輕輕的撫一撫柔軟絲滑的袖口,“恕我不能在家裡住了,老太太著人送我回鄉下吧。”

 “這是哪裡的話,怎麽會沒送?每一年家裡都打發人給你們送銀錢,春夏一次,秋冬一次,就是怕你們在鄉下受苦!”許老太太聲音顫栗,渾身哆嗦,“下人回來說你們在鄉下安好?”

 李玉華漆黑的眼珠緊緊的盯著許老太太的面頰,不錯過老太太的臉上的每一絲神色,她不能從許老太太的神色中分辨這話的真假,克制住心中冷笑,她一字一句的告訴許老太太,“小時候的事,我不知道。我母親生病後,就一直是我管家裡的事,從未見過有人送過半兩銀錢。祖母,我母親剛烈,我並不剛烈,如果那時有人送錢,我一定會感激的收下。”

 許老太太面色也不禁微微的變了,“這定是有什麽誤會!”

 李玉華居高臨下,靜靜的盯著她,“或許是不認識到村裡的路,要不就是他們到時,我正好不在家吧,總是有誤會的。”

 “玉華,你——”李玉華突然用平靜的語調說出這樣諷刺尖銳的話,許老太太的震驚寫在了臉上。

 “我在鄉下,沒什麽見識,不算聰明,卻也不傻。您這話,真讓人難以信服。”李玉華一隻手輕輕的握成拳,“別說這是誤會,祖母,您說這樣的話才會讓我誤會。”

 “不是,我是說,這事我一定會徹查到底。”乍然接觸到李玉華冷冽的目光,許老太太竟是有些畏縮,她再次說,“我一定會給你個交待。”

 “謝謝祖母。”李玉華淡淡的說一句,重新垂下眼睛,恢復沉默。

 許老太太突然也沉默了,她一直覺著李玉華性子拘謹,並不討喜。如今看來,這孩子只是話少,心裡事事明白。良久,許老太太輕歎,“玉華,你是不是很恨家裡,家裡讓你受了這些年的辛苦。”

 “我母親待我很好。雖然父親的顯赫讓我有些吃驚,可如果我留在帝都,母親一個人回鄉,那她一人要如何生活?我還是更願意與母親在一起,她生病的時候,我希望是我陪在她身邊照顧,她臨終之時,是我在送她,而不是讓她孤獨離去。”

 許老太太的眼淚一滴滴滾下落來,順著她蒼老的面容一滴滴的落在衣襟上,打濕綢緞,留下汙痕。她別開臉,雙肩輕顫,良久方顫抖的握住李玉華的手,聲音裡浸透傷痛,“你是個好孩子,是個好孩子。”

 李玉華靜靜的沒有說一句話。

 許久,許老太太拭去淚水,眼睛有些紅腫,帶著一些鼻音說,“你是個懂事的孩子,過去的事,一言難盡。到底如何,以後由你去評判吧。我得跟你說一說你的親事。”

 李玉華沒有任何一點吃驚的神色,許家這樣千裡迢迢派人接她來帝都,定不會無緣無故。只是,她也未料到,她竟是有樁親事。待許老太太說到聖旨賜婚三皇子時,李玉華的眉心飛快的蹙了一下,她再未想到這樁親事竟是與皇子相關。

 李玉華問:

 “三皇子可是有什麽惡疾?”

 “並沒有。”

 “性情不好?”

 “這位皇子有賢孝之名,深得太后喜愛。”

 “不癡不呆?”

 許老太太終於沉下臉,正色低聲道,“便是屋裡沒旁人,玉華,你這話也不好說的。”

 李玉華眼神凌厲如刀,刀鋒直指面前的重重迷霧,“那祖母就告訴我,三皇子到底什麽地方讓人避之唯恐不及,不然,這樁親事如何會落到我頭上?”

 鮫綃帳中,穆安之似醒非醒,屋外傳來細碎的說話聲。

 “聽說許侍郎家的長女到帝都了。”

 “許家長女以前怎麽沒在許家?”

 “聽說以前許老太太病過一場,請廟裡高僧看了,得有至親到祖地為許老太太祈福,許老太太方能平安。這位大姑娘就回了鄉,所以大家並不知道。”

 “原來是這樣啊。”

 “這就難怪了。”

 ……

 聲音如細細的絲線縈繞耳際,穆安之忍不住翻了個身,小易輕手輕腳循聲出去,低聲斥退窗外打掃的幾個粗使宮人。小凡把小易拉遠些,附耳輕聲,“小易哥,現在外頭許多人都在傳許大姑娘的事,要不要跟殿下說一聲?”

 小易搖頭,“不要聽這些有的沒的。”

 小凡覷著小易的神色,“那我讓他們肅靜些,莫擾了主子清靜。”

 小易叮囑幾句,繼續去寢殿服侍穆安之。

 剛一踏進寢殿門口,就見穆安之一襲雪白絲緞裡衣,正負手望向碧紗窗外,小易連忙上前,“主子醒了?”

 “外頭都怎麽說?”穆安之並未回頭,聲音淡淡的,似乎人也淡淡的。

 小易如實稟道,“都說許大姑娘自幼在老家為許家老太太祈福,剛接來帝都,是位極賢孝的閨秀。”

 穆安之忽地一聲冷笑,“倒真是會說!”

 穆安之聲音冰涼,“為我更衣。”

 小易取來暗龍雲紋的薄紗袍,穆安之道,“換出宮常服。”

 小易立刻換一身水藍衣袍,俐落的為穆安之披上,低頭為他系好衣扣,系好腰間絛帶,帶上侍衛隨穆安之出宮。

 正是暑天,縱是頭晌,蟬鳴依舊聒噪,室外依舊炎熱。若是按小易的意思,最好是坐馬車,放上兩盆冰,也並不很熱。穆安之卻是騎馬,小易憂心不已,取了避暑的清涼丸藥給穆安之讓他含著,以免中暑。穆安之搖頭,“現在還涼快,不用這個。”

 他一路快馬,直接疾馳至許家。穆安之飛身下馬,小易一亮腰牌,許家門房嘩啦啦跪倒一片,穆安之舉步進府,後頭許家下人管事小跑緊追,穆安之一指跑到他近前滿臉熱汗的下人,淡淡道,“你給我帶路,余下人等在此地等侯。”

 這門房管事心驚膽戰的問了一句,“不知殿下駕臨,府裡尚未有準備,不如讓小的先進去知會老太太、太太一聲。”

 “不必。本殿下只是過來看望皇子妃,不見旁人。”穆安之大步流星,隨口問一句,“皇子妃住在哪裡?”

 管事戰戰兢兢,“大姑娘深得老太太喜歡,回府後都是與老太太一起住。”

 穆安之冷笑,深得你們老太太喜歡把人放鄉下十幾年不聞不問,門房管事硬著頭皮領路,好在有府裡的機伶小子抄近道跑進去報信兒。許老太太驚惶不安,忙慌著吩咐李玉華,“你趕緊回屋去,我就說你病了,不好見人。”

 李玉華站著不動,“不是陛下禦旨賜婚麽?幹嘛要裝病,倒跟見不得人似的。”

 “你不曉得,三殿下有名的性情乖張,等閑不知哪裡就招惹她不高興?莫要讓他尋你的不是?”

 李玉華都想笑了,原來這就是老太太嘴裡的“素有賢孝之名”。

 李玉華依舊站著未動,許老太太還想再說什麽,就見李玉華目光筆直,望向門口。而門外傳來重重的腳步聲,幾乎能想像靴子底重重的踏動地面時的情景,幾乎是片刻間,外間湘妃竹簾一響,一道水藍身影逆光而入。

 白天熾烈的陽光給來人鍍上一層耀眼銀光,水藍色的衣袍線條幾乎被染成透明,穆安之眼睛微眯,視線穿過層層光海,看到站在屋中的那個小個子瘦黑女孩。

 實在不起眼到了極點,穆安之這輩子加夢中的上輩子都沒見過這樣不起眼的女孩,不客氣的說,這屋裡的丫環都比這女孩齊整些。但是,滿屋子丫環嬤嬤還有那貴氣逼人的許老太太,穆安之的目光逡巡而過,最終仍是落在這女孩身上。

 無他,所有人的頭都是低下去的,獨有這女孩的面孔是抬起來,靜靜的直視穆安之。一雙眼睛清澈透亮如同深林夜月下的一汪清泉,靜謐安寧。

 縱沒有那奇怪夢境時,穆安之也從不是個不講理的性子,只是,娶許惠然還罷了,隻管娶個小玩意兒,以後就是叫許惠然給他陪葬,他也沒什麽負擔。

 但,這個女孩不行。

 看這黑燦燦的皮膚,像是秋天陽光下曬的金色稻穗,臉龐五官都不是自幼精心養育出的細膩,眼神經過歲月的艱辛,打磨出鎮定與堅忍。

 他可以肆無忌憚的羞辱許家,但是,不能是通過羞辱一個倍受虧待的小姑娘的方式。

 穆安之眼珠在李玉華的身上停滯片刻,忽然問,“你就是許家大姑娘?”意識到聲音太溫和,穆安之想做個惡形惡狀又不大做得出來,隻得板著臉,硬梆梆的再問一句,“你知道我是誰吧?”

 李玉華臉頰微側,視線正對上許老太太憂心忡忡的眼睛,瞬息間已有決斷:

 “祖母先帶人下去,我有話想單獨同三皇子說。”

 ☆、五章

 許老太太不放心的看李玉華一眼,眼神中有猶豫有擔憂,終是垂下眼睛,老邁的躬著身子帶著丫環嬤嬤悉悉索索的退了出去。

 李玉華看向穆安之身邊的人,穆安之眉間輕蹙,他並沒什麽話要與李玉華私下談,但人家一位姑娘單獨站在他面前,他不好三五隨從侍立身後,不然倒顯得不如個姑娘了。於是,對小易微微頜首,小易帶著侍衛退守門外。

 室間唯剩二人。

 晨間鳥雀的叫聲伴著淺淺微風的聲音傳入室內,更顯靜謐。

 李玉華不禁望向窗外,陽光透過銀杏樹的樹影落在淺色紗窗上,無數瑩亮光點隨著被風吹動的樹影搖搖曳晃動,組成沒有規律的圖畫。

 “在老家,天一亮,就有無數鳥雀嘰喳鳴叫,有時覺著它們擾人,待進了城,得側耳細聽才能聽到鳥雀之聲了。”不知為何,李玉華突然說了這麽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穆安之正想說,這麽想你老家的鳥雀,那就回你老家去吧姑娘,嫁我真不是良配。

 就見李玉華話音一轉,“我昨天下午到帝都,殿下過來之前,老太太剛與我說了陛下指婚陸氏長女為殿下妻的事。我還沒來得及細問,不過,看殿下形容也明白,殿下想娶的人約摸是惠然,不是我。”

 “你既明白,也便不必我多說了。”穆安之負手而立,上下打量李玉華一眼,瞧著個子小小人瘦瘦的,倒是挺聰明。

 “許家若願意這樁親事,不會把我從老家接來。殿下執意要娶惠然,也不是沒法子,我一死,長女自然就成了惠然,介時,她不嫁也得嫁,殿下自然心想事成。”

 “許惠然不值得任何人去死。”穆安之淡淡的瞟李玉華一眼,“此事原與姑娘無關,只要姑娘肯出家修行,為國祈福,我自會請陛下另行下旨,賜婚我與許惠然。”

 原來這位殿下已為她想好退路,可見這人也不算很壞,起碼沒直接讓她去死。

 想到這位皇子殿下提及許惠然的口氣,李玉華眼珠一轉,試探的問,“殿下執意要娶惠然,難道並不中意她?”

 穆安之“哈”的一聲冷笑,眼角眉梢的諷刺是很好的回答。李玉華越發篤定,看來非但許家不願意這樁親事,這位殿下自始至終也未將許惠然放在眼裡。

 那麽,這樁親事是如何形成的呢?

 此間內情來不及多想,李玉華上前一步,直視穆安之,“那我為什麽要為這麽一位殿下厭惡的人去廟裡吃齋念佛?我生就喜食葷腥,哪頓沒有魚肉都吃的不香,你叫我去廟裡,豈不讓我生不如死?”

 “到時我每天打發人給你送些魚肉過去,你偷偷的吃,別給人知道。過不了三五年,待祈福結束你就能從廟裡出來了。”穆安之自幼在寺廟長大,很理解李玉華的苦楚:

 是的,再好的素食也不是肉!

 李玉華望向穆安之,越發覺著這位殿下雖尊貴威儀,心腸卻是軟的不像話。心軟的人,都好對付。李玉華說,“許家下人找到我之前,我並不知我父親還在世,更不知他原來位在高官。我一直跟我娘在鄉下過日子,小時候過的很艱難,我娘病逝後,家裡剩余的錢也只夠給她買一副薄棺下葬。自我娘離逝,就是我一個人過日子了。如果不是許家人找到我,興許我就是在鄉下尋一個適齡的少年郎,一輩子男耕女織的過活。”

 李玉華的眼睛裡沒有一滴眼淚,但她話中透出的悲傷足以令穆安之動容,穆安之忍不住道,“許侍郎不是說你一直在老家為許老太太祈福,賢孝至極,乃他掌中明珠。他就這樣對待掌中明珠的,不會連過日子的錢都沒給你們吧?”

 “給了,但家母鄙其為人,一文未收,都是直接扔出門外!”

 “令母好骨氣!”穆安之擊節讚歎,“實是個可敬之人!”

 “骨氣有什麽用,她病重之時,家裡翻遍箱子底也沒錢為她抓一幅好藥,如果不是這些年持家辛苦,她不會這麽早過逝。”

 “但如果世間沒有令母這樣的人,如果都是些為榮華富貴卑躬曲膝的蠅營狗苟之輩,那這世間得是多麽的令人厭惡作嘔。”穆安之正色道,“你認為不值,是因為如果接受許家的銀錢,或許你們的生活會優渥一些。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令母肯受許家銀錢,那麽當年不論如何委屈求全,她都不會帶你離開許家。是成為一個為富貴而卑微的婦人,還是挺直脊梁繼續活下去,她選擇後者。”

 “是這選擇讓她活的有尊嚴,她雖過逝的早,可她是真正活過的人,這樣的人,遠比許侍郎這三品高官令人敬重的多。”

 李玉華自幼生長在鄉下,她沒聽人說過關於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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