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是定了刻時突擊檢查。”李玉華道,“那天我和三哥去慈幼局就發現不對,為首的李婆子一身粗布麻衣,可我看她手腳臉龐細致的很,穿粗衣做粗活的人什麽樣,我是知道的。中午在慈幼局吃午飯,她們這些管事婆子倒是與慈幼局的孩子們一道用飯,同樣是糙米飯,孩子們碗裡都吃了大半,她們那碗裡不過下去淺淺一層,哪裡像是吃慣糙米飯的。”
“可她們提前有應對,三哥看了帳簿名冊簿,都沒看出蹊蹺。檢查了廚房臥房,也樣樣妥當。昨夜拿個正著,那些人販子我看不普通,見到三哥帶人過去,拿刀見了血,玩兒命的架式。”
“阿慎沒受傷吧?”
“沒有。三哥武功好的很,一人打好幾個,倒是我們府的侍衛不大中用,以後得好好煉煉。”
“亡命之徒。”藍太后兩道長眉壓緊,眼底微光浮動,問,“既是昨夜抓個正著,沒有不連夜審問的道理。審問結果如何?”
“不簡單。”李玉華道,“現在證詞與帝都府、藍主事那裡都有牽連。”
“藍思忠正管帝都慈恩會諸事,要說與他無乾,我都不能信!”藍太后手指輕輕叩擊著寶榻扶手,思緒一縷縷捋順清晰,“至於帝都府,把這些孩子賣了,得有個手續身份來歷,自然要經帝都府。”
李玉華進宮,也是想看看藍太后的意思,畢竟慈恩會一直在藍太后手裡,管理慈恩會的藍思忠也是藍公府族人,據說還是藍太后挺近的一位族侄,現在查出這些事……
藍太后一雙眼睛洞惹觀火,她招招手示意李玉華到近前,挽著李玉華的手一同坐在寶榻之上。藍太后遙遙望向前方透明的琉璃大窗,窗外是朱紅宮牆,更遠處是灰藍色的無垠天際。
“坐在這裡什麽感覺?”
“啊?”李玉華想了想,“有點緊張。”
“覺著這不是你該坐的位子?”
李玉華點頭,看向藍太后。藍太后道,“這張寶榻,明聖皇后曾經坐過,再經孝義皇后與孝文皇后,孝睿皇后之後,便是哀家。哀家初進宮時,只是個低階美人,隨一眾妃嬪來給孝睿皇后行禮時,心中忐忑惶恐,隻盼能得她老人家喜歡。那時,沒人不再揣摩她老人家的喜好。如今,換成你們來揣摩哀家了。”
藍太后笑了笑,李玉華歪著頭,有些疑惑,不知藍太后是真的高興而笑,還是在感慨人世變幻。
“跟哀家說說,你覺著怎麽辦哀家才會高興?”藍太后問李玉華。
真是個難回答的問題。
李玉華快速斟酌,抿了抿薄唇方道,“這我也說不好。我們剛開始織布的時候,村裡有兩個姐姐,一個人緣兒很好,與我關系也好。另一個不通人情,我不大喜歡她。後來作坊裡的事情越來越多,我們自己忙不過來便要雇人,我自然是尋平時與我關系好的那個姐姐幫忙。可後來有織工與我說,那個姐姐驗布粗心,礙著人情,把二等布算到一等布裡去。長期下來,便是織布好的織工也不肯好好織了。”
“我也只有把她辭了。倒是與我關系平平的那個姐姐,檢布驗布一絲不苟,開始織工都有些怨言,說她太固執,不肯通融,不如前頭的姐姐好。但一段時間後,作坊太平,人人說她公道。”
李玉華說著以往經歷的事,心裡也漸漸明晰起來,“我們那就是個小作坊,一丁點的不慎都不敢有。後來,生意漸漸做大了些,卻也沒有能松一口氣感覺,用起人來反是更加謹慎。作坊裡不論管事,掌櫃,夥計,拿銀子多寡不一樣,權限也不一樣,我相信他們都肯盡心。可說到底,生意是我的,生意砸了,他們另謀生路便是,我的家當可就沒了。”
藍太后道,“可見聖人言,治大國若烹小鮮,天下道理,都是一樣的。”
☆、五十三章
杜長史隻說三皇子有事相詢, 把藍主事誑來皇子府。
這是杜長史的私心, 藍主事畢竟是姓藍的,與藍公府藍侯府住的都不遠, 倘鬧騰起來, 一則會將事態擴大, 二則藍主事必是此事人販事件中的核心人物, 必要將他牢牢把控,才能一查到底。而只有一查到底,方能使在朝失勢的三殿下重回朝廷中心。
至於三殿下跟東宮關系不睦之事, 根本不在杜長史考量之內, 杜長史比穆安之年長幾歲,今年也不過二十五。年輕人做事, 沒那麽多考量,說乾就幹了!
藍思忠一到皇子府,立刻被關押看管,他所帶來的兩位隨從也皆被看管, 他知事有不妙,已是插翅難飛。
杜長史擒下藍思忠後向穆安之複命,穆安之一樂, “行啊, 挺俐落。”
杜長史問, “殿下, 要不要審?”
“不審難道請他吃早飯,立刻開審!”
“他一個內務司主事不足為慮, 咱們昨夜乾的這一場,太后娘娘那裡是不是回稟一聲。”
“皇子妃已經進宮了。”穆安之輕輕一拍扶手起身,“走,去審審藍思忠。”
杜長史跟在穆安之身畔,“娘娘能把這樣大事說清麽?”
“這麽點小事有什麽說不清的。”
藍思忠一入皇子府,華長史拈著一把美須立刻著府裡管事到藍家把藍大管家叫了來,隻說藍大人有事,讓他去聽吩咐。這是昨夜幾個人婆子招的供,她們得的銀錢都要上交給藍家大管事。
這便是藍主事比慈幼局那些可惡婆子們的高明之處,他不親自插手此事,中間經一人,也就是弄了個替死鬼擋在自己跟前。
陳審理正與副審理正帶著府裡侍衛壯仆,昨夜抄了那夥子販賣人口的人販子的老巢後,今早直接把帝都府的一位戶房主事逮了來!
這也是穆安之為什麽只能讓李玉華進宮的原因,他得在府裡鎮著,有官有職無官無職的抓了好幾十口子,隻杜長史華長史可頂不住。
杜華兩位長史陳李兩位審理都在忙著審案,人手都不夠使,把原本掌講授之事的閑差蘇紀善、典儀所的兩平典儀、奉祠所兩位奉祠、兩位管庫的正副使,以及孫嬤嬤與素霜素雪三位有品階的女官都叫來幫著審問口供。
孫嬤嬤、素霜素雪是詢問受害者慈幼局、舉子倉、嬰兒局那些孩子們的證詞,余者他人,有查帳的,有問案的,還有帶著挖屍的。
不審不知人究竟能惡至何境!
李玉華在宮裡也沒閑著,這事牽扯頗多,藍太后著人請了穆宣帝過來。穆宣帝有些詫異,“未聽聞昨夜有此事。”
李玉華道,“大張旗鼓就怕鬧騰,三哥原是想突擊查一查慈幼局這些地方是不是表裡如一,沒想到竟遇著買賣孩子的事,當時也是悄不聲的把人拿下的。”
“安之怎麽沒進宮?”
“三哥在府裡壓陣,昨夜就把人販子的老巢給抄了,慈幼局的婆子招出了藍主事,可這事光藍管事一人也乾不成,牽涉到了帝都府。這必是一條藤的買賣。我出來後估計他們就開始抓人了,不抓不行,不然等風聲傳出去,跑的跑,串連的串連,就不好辦了。”李玉華說,“光兩位長史壓不住,三哥出不來,他看我還算是個能辦事的,就讓我進宮來回稟皇祖母和父皇。”
穆宣帝一肚子對帝都府的怒火,眼皮子底下竟有這樣喪心病狂之事!可聽李玉華說話也不禁好笑,什麽叫“我還算是個能辦事的”,這自誇的話聽著新鮮,穆宣帝心情緩和了些,“官場就如這屋子,一天不掃便要積塵。安之派你進宮,可有說什麽?”
“就讓我把昨夜的事跟皇祖母說一說。”
穆宣帝看這豆芽菜似的兒媳婦,估計老三也就是讓她來傳個話,穆宣帝跟藍太后商量,“這必不是一年兩年的案子,可恨昨天剛冊儲君,朕頒下三十三道安民撫民的旨意,就有這樣千刀萬剮的事。”
穆宣帝疑惑的轉向李玉華,“怎麽平時不查,偏昨夜去查?”
“昨天是立儲的大日子啊。父皇,我們早就去過,那帳做的太太平平的,廚房裡放的都是實誠糙米,管事的婆子與院裡的孩子們吃的是一樣的飯菜,雖儉樸些,我嘗著味道還可以。可也處處是馬腳,穿的是粗布衣裳,頭臉脖頸都細皮嫩肉。我們去的時候,屋裡就擺了兩盆便宜的□□,可還有一股子淡淡的極幽香的香氣,三哥說那是龍涎香的香氣,經久不散的。那可是極品香料,一兩金子買不來一兩香。他們早有準備,隻得突查。立儲大典都知三哥必然要進宮祝賀,他們難免放松警惕,所以就定在了昨日,卻也沒想到正遇上這樣的大事。”白木香道,“昨天非但有買賣孩子的事,再到廚房時,糙米都已換成發霉和生蟲的米面,可見連糙米都是惺惺作態。”
“必要嚴查!”穆宣帝道,“這事既涉慈恩會,著慎刑司一起查辦。”
李玉華兩隻眼睛直戳戳的看著穆宣帝,那她家三哥呢?難道就這樣把差使交給旁人,這可不行!穆宣帝緩一緩口氣,“便讓安之領這個差使,告訴他,讓他給朕查清楚查明白!”
“是!”李玉華大聲應下,向穆宣帝保證,“父皇隻管放心,這事交給三哥,就成了一半!”
穆宣帝哭笑不得,頭一回見這麽對兒子有信心的兒媳婦!
李玉華得了穆宣帝的吩咐便說,“皇祖母,父皇,那我現在就回去把父皇的口諭傳給三哥,讓他安心審案。”
藍太后溫聲道,“去吧。”
李玉華恭恭敬敬的退出,一時隔窗就看到她小旋風一般嗖嗖嗖刮出慈恩宮。穆宣帝忍不住感慨,“這老三媳婦――”
“如何?”
穆宣帝回頭看母親,“勁頭挺足。”
穆宣帝身邊的內侍去慎刑司傳旨,李玉華坐車回府,聽聞穆安之在審理所,直接就尋過去了。
門口守衛昨夜已經見識過皇子妃娘娘持哨棒騎白馬衝進歹徒群的英姿,都不帶攔她的,行一禮還替李玉華引路。聽著裡頭鬼哭狼嚎的聲音,李玉華也沒有任何懼色,只是挑挑眉毛,便隨守衛到裡頭找到穆安之。
藍主事跪在地上抵死不認,苦苦分辯,“實是下官禦下不嚴方出這樣的禍端,下官以性命起誓,此事若與下官有關,下官必遭天打雷霹。”
“你怎麽來這裡了?”穆安之見李玉華打外頭進來,立刻起身往外揮手,“有事打發人來尋我一聲,這不是女孩子來的地方。出去說。”
“我來給三哥你送信。”李玉華心中其實挺歡喜,畢竟給三哥爭取到了一樁差使。可到審理所,見到這些惡貫滿盈的家夥,想到這樁案子,心中那些歡喜蕩然散去,李玉華正色道,“父皇口諭,著三哥你主審此案,另有慎刑司協辦。”
藍主事跪的筆直的身子仿佛被無形的一拳擊中,猛的一晃,險些跌倒。杜長史則是喜上眉梢,望向皇子妃娘娘,就見皇子妃娘娘繼續道,“父皇還說,讓三哥把此案查清楚查明白!”
“我知道了。”穆安之牽著李玉華的手往外走,直待出了審理所,外頭太陽暖融融照在身上才說,“再有事就著人來尋我,這是審犯人的地方,濁氣重,別熏著你。”
“我乾點啥?”
穆安之也沒想到李玉華進宮一趟把這事辦的這麽俐落,望著她乾淨的眼眸,穆安之把另一項要緊事交給李玉華,“慈幼局、舉子倉、嬰兒局的婆子都抓來了,現在是咱們府的人在那邊,這幾個地方得有個章程,重新要招募人手。你管著招募人手如何?”
“成啊。”李玉華對招募人手經驗豐富,她的瞳孔在陽光下微微顫動,顯然是在思索。李玉華很快說,“這容易,每月有月銀拿,多的是人願意來乾這差使。孩子們那邊的口供也能做證據,要不要打發人去記錄?”
“長史司實在抽不出人,我打發孫嬤嬤她們去了那邊。”
“我去安排一下,估計大理寺那裡的人也要過去,別叫他們嚇著那些孩子。”
“這也中午了,先吃飯再辦事。”
“三哥你跟我一起。”
“我進去吩咐一聲,得把這些人看管好了。”
慎刑司主事親自過來聽侯吩咐。
慎刑司乾慣審案差使,見多識廣,才不會像孫嬤嬤她們這樣,孫嬤嬤堂堂宮中五品女官,藍太后的心腹,平時多文雅的一個人哪,聽孩子們說起樁樁慘事,氣的一時罵罵咧咧,一時又淚流滿面,都有些撐不住了。
原本以為只是慈幼局、舉子倉、嬰兒院,結果,連同安濟坊、漏澤園也牽扯了進去。這些孩子被賣後都謊稱死了,死亡是需要藥局開一張死亡文書的,安濟坊正接這差使。至於漏澤園,專管喪葬之事,空賺一筆喪葬銀錢。
另外還牽涉到帝都府一位仵作,一位同知。
至於招出的口供,更是令人發指。
“一等的是五六歲的孩子,沒什麽記憶,樣貌可堪調理,我們自己留下調理,以後可得高價。二等的是相貌略遜一籌,懂些烹調手藝,出入帳目,也能有些價錢。三等便看她們各自的命了。”
“不聽話的埋了,剩下的便是聽話的了。”
“所得銀兩,大頭孝敬的都是上頭,我們拿的只是辛苦錢。”
“這些事,不是我們起的頭,早便有之。”
☆、五十五章
慎刑司孫主事自認見多識廣手段非凡, 但在杜華二位長史面前也得甘拜下風, 三殿下這是哪兒找來的這兩位奇人哪。
杜長史年輕,講究, 大陽光地裡一站, 輕裘綢衫, 俊逸面龐, 倘再提籠畫眉黃鸝,活脫脫一個富貴人家的紈絝公子。
實際上,杜長史先時在帝都的名聲也比紈絝強不了多少。他哥杜尚書是帝都有名的實權人物, 杜尚書另一件有名的事就是對這位庶出弟弟的厭惡了。
杜老爺子一閉眼, 杜尚書立刻就把這個弟弟掃地出門,杜長史被發落到三皇子府, 絕對是杜尚書給他挖的坑。
跟杜家相熟的人家估計都買好黃表紙準備燒給杜長史讓他地下好花銷,沒想到,嘿,杜長史在穆安之這天坑裡竟然沒摔死, 還活蹦亂跳的。
杜長史以研究刑事見長,其對歷代酷刑研究之深刻,讓孫主事這位專職人員都歎為觀止, 大為佩服。而且, 杜長史因生性文雅, 不喜打打殺殺, 更因他暈血,據說見不得血光。他都很文雅的問話, 一般都是把問訊之人綁在長凳上,綁法也很人道,手腕腳腕都要墊上皮墊,以免傷了犯人。然後,上方懸一塊堅冰,約有三五斤的重量,等這冰塊一滴一滴化為水時,他就進去問話,那是問什麽招什麽。
華長史年紀大些,五十多歲啦,用文人的說法,知天命了。
人世都看透了,華長史就屬於喜歡跟犯人談心的,談一談家裡的閨女小子、孫子孫女的,哎,真替你們發愁啊。誰不是人生父母養的呢,誰不疼自己孩子哪,尤其還有家裡孩子挺出息,功名都有了。
哎,真可惜啊!
但也不是不能贖罪,端看有沒有贖罪的表現。
相較而言,陳李二位審理所的審理,都顯的不專業了。
短短半月,穆安之把這案子查個底掉,一直查到五十年前,有位致仕的三品侍郎還被他請去喝了回茶,喝茶回家就上吊死了。
你死了以為官司就完了,穆安之可不管七八十歲的老人家上吊有什麽可憐之處,做惡太多,說不得是報應。
有禦史台因此參三殿下審案嚴酷,竟開始行抄家之實。
穆安之現在不上朝,穆宣帝召他進宮問詢,穆安之帳本一遞,“貪的銀兩當然得要回來!還不出銀子,隻得收房收地。”
“也別鬧的民怨沸騰。”
“這就沸騰了?恕臣直言,那房那地怎麽來的?裡頭牽涉多少人命。禦史台有空為這些罪人沸騰,怎麽不為那些受害的孩子張目。人別忒勢利,法若不嚴,何來震懾之威?”
“現在查的如何?”
“也就只能查到五十年前,再往前基本上人都不在了。”
“把手頭上的事查清楚。”
穆安之查案有一樣好處,完全不管什麽人情不人情的,查到誰就叫來問一問,誰說情都沒用。
李玉華在宮裡跟藍太后匯報重新招募人手的事,“招的都是帝都人氏,家裡三代都是在帝都生活過的,帶她們去惠民藥局檢查了身體,身體強健,街坊裡風評也不錯。”
藍太后道,“必要招些可靠之人。”
“皇祖母放心,一經聘用,先帶她們去牢裡看了看前人的下場,都挺老實。這次用的人沒有以前的多,減了一半人手。裡頭有些十二三歲的大孩子,都能幫著做事的,其實不必那許多人。我另外請了幾個女先生,每天傍晚一個時辰,去教孩子們認字。”
李玉華道,“越是蒙昧之人越是好欺,先學認字。我們府還有倆教授,平時沒什麽事,都是閑差。等以後讓他們去給這些孩子們講一講慈幼局的規矩,讓孩子們知道,是皇祖母每月出錢給他們吃喝,那些婆子原是照顧他們的。每月撥多少銀錢糧米,都寫到院中影壁上去,每天每人該有多少夥食菜蔬,也要寫上。別想跟以前似的,黑不提白不提含含糊糊的過,每年上萬銀子,真正能用到孩子們身上的不到十之一二。心也太黑了。以後甭想有這樣的事!”
“辦的很好,以後每月過去查看兩次。”原本藍太后也有些堵心,畢竟一片好心做善事,結果卻是被這些黑心肝的東西利用。但當穆安之一直查到五十年前,事情並非始於藍太后接掌慈恩會之後,這便不是一個簡單的貪墨販賣人口之事。
“皇祖母放心,等這件事塵埃落定,我約著二嫂一起過去看看,她比我更細致。”
藍太后看李玉華辦事乾脆俐落,心中亦是寬慰,覺著外頭還真得有這麽個人,慈恩會的善心方不至被人利用。
自家侄孫女也很好,不過,一則那孩子性情恬靜,二則不及李玉華手段潑辣,三則眼下局勢考量,藍太后還是更囑意李玉華一些。
自慈恩宮告辭,秋高氣爽,李玉華帶著侍女出宮,剛一轉彎就見到遠遠一行人乘步輦過來,李玉華看不清人,倒是先看清那輦,大紅色,刺的人眼睛有些不舒服。
李玉華徑自前行,她走路向來不習慣溜牆根,從來都是光明大道走中間。乘輦的人更不可能走側邊,兩家走個對頭,李玉華停下來,薄薄的唇角噙著一抹冷笑,她眼眸半眯著望向輦上一身富貴的半老婦人。自來宮裡規矩,位低者要與位尊者行禮讓路。
一陣不知哪兒來的風卷起地上黃土,連帶幾枚枯葉打著旋兒的刮遠。
李玉華道,“這位夫人眼生,倒未見過。”
老夫人輕輕拍一拍步輦扶手,內侍降下步輦,老夫人扶著侍女的手下了步輦,腿腳竟是一跛一跛的,上前站穩,示意侍女不必攙扶。老夫人站直身子,向李玉華行禮,身子卻猛然一歪往地上跌去,李玉華閃電般向下一撈,兩隻手牢牢的扣住陸老夫人的手臂,將她抬了起來,眼睛裡閃爍過一絲猙獰的譏笑,溫言和語湊近了她道,“老人家,你可得小心啊,別摔著。”
然後,李玉華將臉一板,斥責兩個侍女,“雖不知你們是哪家的丫環,可也沒見過這樣沒心肝的人!我不知這位老夫人腿腳有疾,你們不知道嗎?摔著碰著你們拿什麽賠!我看你們不像主家雇的丫環,倒像大老爺!不知尊卑,沒心沒肝的東西,滾!”
李玉華張嘴就訓人的本事,把陸老夫人都驚著了,好在,陸老夫人何等見識樣人,她謙卑恭敬綿裡藏針的說,“若臣婦不給娘娘行禮,那才是尊卑不識,沒心沒肝。”
“這您就想多了,我自來尊老敬老,您這樣的年紀,且身有不便,行不行禮有何要緊。只是看您眼生,未曾見過,不知是哪家的老夫人?”
李玉華言語含笑,幾乎讓陸老夫人認為剛剛那眼中譏笑是錯覺。陸老夫人恭敬的說,“臣婦陸榮氏。”
“我嫁給殿下未久,知道的人不多,您別見怪。剛剛傷著沒?這裡離皇祖母那裡近,您過去歇一歇再走吧。”
“勞娘娘關懷,臣婦無事。”
李玉華將眼一橫,訓兩個丫環,“愣著做什麽?還不扶老夫人到步輦上坐著!這樣的沒眼力,你們是瞎子嗎?”
陸家倆丫環能隨陸老夫人進宮,按理也是千伶百俐的人,硬是被李玉華訓的不敢吱聲。倒不一定是兩人就不如李玉華伶俐,只是李玉華身份高貴,陸老夫人都只能話中有話的噎回去,她二人更不敢多言語,隻得一門心思聽訓。
陸老夫人堅決不肯先坐回步輦,側著身子彎著腰道,“還請娘娘先行。”
“果然是最知禮不過的老人家,我就不與你客套了。”李玉華大搖大擺的帶著侍女內侍走遠,陸老夫人仍是謙恭模樣,只是眼中神色漸如這將要入冬的秋風一般冷了下來。
李玉華一直走到宮門,上了自己的車駕。
袖子裡那塊麒麟佩隱隱發熱,這是那日陸侯過府贈與她的,原本聽說陸侯要來,李玉華特意令膳房準備了酒宴。陸侯未多停留,只是遞給她這塊麒麟佩說,“你母親曾與我有恩,以後你有難處,可拿這塊玉佩來找我。刀山火海,我會幫你一次。”
倘不是親自經歷,李玉華都不信世間還有陸侯這樣的好人。
雲雁倒了盞茶,小心翼翼的奉上,小聲說一句,“娘娘,那就是陸老夫人。”李玉華不認得,雲雁在許家多年,曾經跟著許老太太到陸國公府時見過陸老夫人,她是認得的。
李玉華嗤的一聲笑,“我還以為哪家碰瓷的老太太哪。”
☆、五十七章
李玉華心裡思量陸侯回北疆前是否要備份儀程, 雲雁雲雀都恭敬的坐在一畔, 不敢打擾李玉華的思路。
李玉華是那種沒有辦法揣測的人,雲雁雲雀都是許老太太挑出來的伶俐丫環給李玉華做陪嫁, 在丫環裡不說一等一, 也是上乘, 但她二人以往服侍主人的經驗顯然無法適用於李玉華。
就如同陸老夫人, 雲雁雲雀隻以為李玉華是真的不認識陸老夫人,可觀李玉華先時唇角的冷笑,顯然並不如她二人所想。
而以陸老夫人之尊貴輩份, 李玉華卻能如此分毫情面不留, 更是出乎她二人想像。
當然,平常服侍李玉華出入上下, 管理李玉華釵環衣物等事,她二人做的一絲不苟,李玉華也很滿意。
馬車軲轆轆行駛在帝都城寬闊的街道,行至府門前, 門前侍衛執戟而立,門房跑出迎接王妃娘娘的車駕。比門房管事更快一步是個寶藍衣裳的人,李玉華的腳剛踏上車凳, 那人一個揖躬下, 笑道, “下官給娘娘請安, 娘娘安康如意。”
李玉華隨眼一瞅,“梅典簿, 你回來了。”
視線越過梅典簿,落在另四個青布衣衫的中青老年男人身上,李玉華徑自往府內走去。梅主簿在她一畔稟道,“臣是今兒上午回來的,娘娘吩咐的差使,臣都辦好了。咱們兩處莊子,有大管事兩人,小管事十人,另有佃戶五十戶,共計兩百八十七人,牲口計三十頭,另有農具……”
梅典簿嘴皮子俐落,連佃戶裡男女數目,年齡自十六歲起,十年一個年齡段都統計了出來,一五一十的回稟清楚。李玉華聽他說書似的,不禁一笑,“可見是用了心的,先去歇著吧。”
梅典簿道,“娘娘,他們四個是咱們莊子的管事,這次是跟隨下官一道過來給殿下娘娘請安的。”
“猜到了。”李玉華上下眼皮打量這躬著腰低著頭的四人一眼,說了句,“難得。”就抬腳走了。
李玉華一走,這四人紛紛與梅典簿道,“梅大人,您可得替咱們多周全啊。”
“是啊,怎麽瞧著娘娘似是不大歡喜一般。”
其中一個最年輕的十八九歲少年說,“娘娘是看咱們不大歡喜,看梅大人還是很歡喜的。”
梅典簿折一折袖口,雙手負於身後,“難得阿悠你明白。”就溜溜達達的走開了。
阿悠對其他三人輕輕頜首,跟了梅典簿上去。
雲雁服侍李玉華褪去身上厚重宮裝,素霜捧來家中常服,雲雀幫她拆去發間金玉首飾,李玉華自素雪手中取走香茶喝了半盞問,“殿下回來沒?”
孫嬤嬤道,“回來了,在書房忙哪。”
“家裡可有什麽事?”
孫嬤嬤捧上一張黑底描金請柬,“二皇子府打發人送來的,說是這個休沐二皇子府擺安宅酒,請殿下娘娘過去熱鬧一天。”
李玉華接過請柬翻開瞧一眼便又遞給了孫嬤嬤,笑道,“我說今天二嫂怎麽沒進宮,約摸就在忙這事,咱們左右鄰居還能不去。”
“奴婢也是這樣回二皇子府的大管事,說殿下娘娘必去的。”孫嬤嬤接著遞上另一張單子,“外頭莊子上的管事過來請安,帶了些土物孝敬殿下娘娘,這是單子。”
李玉華見有野羊野豬鹿獐等物,另有榛子栗子核桃杏仁等乾果,李玉華把單子往妝台一擲,“他們哪兒來的錢置這些東西,不好收他們這個。”
孫嬤嬤道,“按理,九月節就該過來,自來皇莊三節兩壽都要有孝敬,也不知何故耽擱到這會兒。”
“打發他們回吧。東西也讓他們帶回去。”李玉華對鏡看看雲雀挽的隨雲髻,只在髻邊斜簪一枝桂花,清爽得宜。李玉華滿意的點點頭,拉著孫嬤嬤一並在榻上坐下商量自家事,“二殿下是做兄長的,安宅酒也該讓他家先擺。既是二殿下定下了日子,咱們就定在下個休沐,得提前預備起來了。”
孫嬤嬤點頭,“酒宴好說,無非就是預備食材,百戲玩耍的一些玩意兒得早定,城裡一些上等班子火爆的緊,這個提前去跟他們說好。再有就是宴請單子,請哪些人,得娘娘殿下來定了。”
“這個我跟三哥商量。”李玉華說,“還得嬤嬤親自幫我預備一份給陸侯的儀程,聽聞陸侯不日便要回北疆。我想著,旁的瑣碎之物一概不用,就備兩根老參。不拘多少錢,在城裡藥鋪尋一尋,參茸行素來貓膩多,別打了眼。”
“娘娘放心,往章家濟安堂找,必有的。章家世代行醫,如今太醫院院判便是章家人。”
“成,這事就托給嬤嬤了。”
李玉華沒有立刻拉近與陸侯關系的打算,但也不必刻意疏遠,暫且隻做尋常往來便好。
李玉華又說,“過了九月節,天氣一天冷似一天,告訴司膳房,晚上給長史司當值的大人添個熱鍋子,夜裡備些簡單暖和的宵夜。”
“是。”孫嬤嬤道,“還有一事,咱們府的冬衣該做了。今天我帶著素霜素雪尋出料子,只是咱們分府時間短,也沒提前預備。宮裡都是冬至發冬衣,針線房說怕是得晚上幾日。”
李玉華想到自分府起便不停有事,自上到下沒個歇著的時候,她思忖半晌,“小兩百口子人,每人兩身冬衣,不怪針線房忙不過來。不如這樣,針線房做的衣裳就跟吃大鍋飯似的,反正就是這個樣,想合身恰體如何精細,那是不能的。哪個丫環不會針線,丫環這裡把該給她們的衣料子棉絮發下去,讓她們自己裁著做,我想她們也是願意的。外頭小子們那裡,有願意自己拿家去做的一樣發給衣料棉絮,倘是有不想麻煩的,便給針線房做。”
“這法子好,還是娘娘辦法多。”
“咱倆就別互相拍馬屁了。”李玉華一笑,臉頰映著琉璃窗映進的光格外明亮,“嬤嬤倒是又提醒我一件事,提前預備出給長史司的冬衣來。我聽說城裡最有名的裁縫鋪是一家叫千針坊的鋪子?”
“是,還有一家慧心坊,名氣也不小。”
“做靴子哪家有名?”
“有家叫步凌雲的步家鋪子,是極有名的。”
“讓千針坊慧心坊拿些衣裳樣子來,還有步家鋪子,也讓他們拿些靴子來,我要看看他們的手藝。”
孫嬤嬤一一應下,直待商量過府中之事,孫嬤嬤令素霜捧來一匣子請柬,李玉華嚇一跳,“怎麽這麽多帖子?”
“都是在帝都的各宗室打發人送來的。”
李玉華拿起一張看,家裡兒子滿月酒;又掀開另一張,家裡媳婦過生辰;第三張,死人的;第四張,娶媳的……接下來的帖子也脫不過這些范疇,至於上頭的人,李玉華一個都不認識。
李玉華虛虛將帖子翻了一遍,“帝都還有這許多宗室?不都是各家世子在帝都麽?”
“原本仁宗皇帝時為彰顯朝廷恩深,召各藩王世子在帝都或讀書或當差,到如今一樣是這規矩。不過,藩王們都更願意讓子弟到帝都謀個差使,還有些無爵宗室,許多也都來了帝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