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黑……”天色昏暗,塌方過後的洞穴更顯得幽暗深邃, 強光手電照進去灰塵在光束裡飛舞, 一眼看不到頭。
於歸咽了咽口水, 若不是有人帶路, 恐怕光是走進來都很困難。
“就是這裡了”巨石把唯一的隧道口堵住了, 消防隊員用鏟子在旁邊掘出了一個僅容兩人寬的通道。
陸青時攥著急救包的指骨發了白,她深吸了一口氣, 勉強定了定神,帶頭鑽了進去。
耳返裡突然傳來電流聲, 她驚出了一身冷汗, 片刻後又心裡一松。
是顧衍之。
“別怕,我現在是用私人頻道在跟你說話, 你進來就能看到我了”
“我知道了”陸青時把急救包放在身前,匍匐著在泥水裡前進。
遠方有一束忽明忽暗的光在晃動,她微微松了一口氣。
“把手電都打開”
數個強光手電發出的耀眼光芒照亮了一方小天地, 周圍的視野逐漸清晰起來,穿著火焰藍製服的消防教官站在車頂上衝她招手。
陸青時從地上爬了起來, 其他人也陸陸續續鑽了出來, 一行人拎著急救包朝著那束光源飛奔著。
“什麽情況?”顧衍之伸手把人拽進車廂裡,陸青時喘息未定, 放下了急救包。
“學生,很多人,壓在座椅底下,石塊底下, 輪胎底下,不確定生命體征,我們也不敢亂動”
“不動是對的,頭戴式探照燈給我一個”顧衍之把自己的遞了過去,陸青時利落地戴了起來,按下自己的通訊器。
“陳意和劉青雲檢查車外受傷的人們,一定要注意有無胸腹內外傷,還有抬出來之前補充利尿劑以及5%碳酸氫鈉防止擠壓綜合征造成的腎衰竭”
“明白”一聲清晰的回答之後,隊員們四散開來。
“別說話,我們現在救你出來”陸青時把手伸進了狹窄的縫隙裡摸索著她的傷情,雙腿基本被壓得粉碎了,於歸站在她的身邊替她舉著手電。
女老師微微抬起了手攥住了醫生的手腕,頭髮被汗水打濕,聲若蚊蠅:“救……先救學生……”
她的位置在司機旁邊,距離車門最近,消防隊員已經用切割機在破損嚴重的車門上開了一個洞。
“不行”陸青時果斷拒絕了:“再耽擱下去你會失血過多而死的”
那握住自己的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幾分,在醫生白皙的手腕上留下了五個帶著血的指痕。
“求你了……醫生……”因為痛苦她劇烈喘息著,那雙眼睛在黑暗中卻是那麽明亮,對上眼神的那一刹那,陸青時怔了一下,收回手:“於歸,替她加壓止血包扎,補充5%碳酸氫鈉”
她低頭做完這些的時候,陸青時已經拎著急救包走向了車廂深處。
“青時,這裡有一個昏迷的”秦喧手裡的生命探測儀發出了微弱的紅光,她趴在地上把手伸進了狹窄的縫隙裡。
“有人嗎?能聽見我說話嗎?”觸手可及不知道是孩子的臉還是手,溫熱的觸感讓她心頭一喜。
“還活著,太好了!”
陸青時也趴在地上頭戴式探照燈照亮了一小圈范圍,一個小男孩蜷縮在座椅下面,頭上破了一個口子,正潺潺地流出血來。
她伸長了胳膊遞了一塊紗布進去:“小朋友,能聽見我說話嗎?”
“給我生理鹽水”郝仁傑把東西遞給了她。
醫生的動作足夠小心翼翼,但疼痛還是讓小男孩皺起眉頭,哭出了聲:“我害怕……嗚嗚嗚……姐姐救我……”
狹窄的地方只夠伸進去一隻胳膊,陸青時輕輕捂住了他的眼簾:“別怕,不要哭,保存體力,我們會救你出來的”
溫熱的淚水流到手指上,陸青時替他揩去淚水:“回答我幾個問題”
“除了頭還有哪裡痛?”
小男孩被座椅擠壓得動彈不得:“胳膊……麻麻的……”
陸青時心裡一驚,面上不動聲色:“開放靜脈通路”
郝仁傑拿著留置針鑽了進去,陸青時趁機站起來用肩膀抵上座椅,使勁推了幾下紋絲不動。
“顧衍之?”
耳返裡傳來回音:“怎麽了?”
“你在哪,需要你的幫助”
顧衍之把手裡的消防鏟遞給了隊友:“三分鍾,馬上到”
“堅持住,別睡啊,別睡,你和我說說話,咱們說說話”於歸替她捂著傷口,手裡的紗布被完全濡濕了,她又換了新的按上,不斷用自己的語言喚醒著即將陷入沉睡裡的女老師。
“你叫什麽名字?”
“王玉婷”
“真好聽”於歸說著,把一隻手墊進了她的後腦杓下。
“你呢?”她看著這個和自己年齡差不多大的醫生,唇角有一些虛弱的笑意,血色從臉上褪下去,整張臉愈發蒼白起來。
“我叫於歸,於是的於,歸來的歸”這種每分每秒都能感覺到生命從自己指縫間溜走的感覺,讓她的聲音有些哽咽。
“之子於歸,宜其室家,是個好名字呢”女老師用滿是鮮血的手握住了她的指尖。
“幫……幫我看看……我的孩子們……怎麽樣了……”
於歸抱著她跪在地上偏頭看了一眼,秦喧抱著一個女孩從洞開的車門裡鑽了出去,消防隊員立馬把她放上了擔架,一行人往外跑去。
她回過頭來:“你放心,孩子們都被送出去了,你也會沒事的”
電鋸啟動帶來的震顫讓孩子哇哇大哭起來,女老師猛地偏過了頭:“小謝,小謝,是你嗎?別哭……別哭……老師在這呢……”
陸青時把孩子抱進懷裡,按著他的腦袋不讓他看,滾燙的淚水落進頸窩裡:“嗚嗚……王老師……好痛……真的好痛……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會的!”女老師猛地提高了聲線,又柔和下來,於歸手裡的紗布又被濡濕了,血,完全止不住。
“老師從來沒有騙過你們,我說不會就一定不會,小謝一定會健健康康出去,回到爸爸媽媽的身邊”
顧衍之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外套脫了系在腰間,地方狹窄不好用力,萬一切到胳膊的話……
可是不趕緊割斷座椅上的鐵皮把人抱出來,這個孩子也會因為心肺壓迫器官衰竭而死。
“小謝,你叫小謝是嗎?”陸青時扶正他的腦袋,用乾淨的袖口替他擦著眼淚。
“我是醫生,我會保護你,你的老師也在這裡,我們都會陪著你的,你現在要做的,就是配合這位消防員姐姐,別動放松身體,五分鍾過後你就能出來了,能聽明白我的話嗎?”
孩子趴在她的肩頭,似懂非懂點了點頭,卻強忍著眼淚,不再嚎啕大哭了。
“小謝,害怕的話,我們來背唐詩吧”
“背……背什麽……”
“背你最喜歡的那首《已亥雜詩》”
“好……”小男孩用能動的那隻手擦了擦眼淚,稚嫩的聲音顫抖著:“王老師也別害怕……我背詩給你聽……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
車廂裡響起了小小的附和聲,那些稚嫩的聲音化作暖流回蕩在每一個人的心裡。
“落紅不是無情物……”女老師悠悠接出下句:“化作春泥更護花……”
仿佛又回到了青蔥校園時代,少女刷刷刷地在志願表上填了師范學院。
有同學不解:“當老師又累又辛苦還有操不完的心,幹嘛要報師范學院”
“因為——”少女微微一笑:“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呀,我們能坐在這裡,也是因為有很多優秀的老師在帶領我們不斷前進,教育,使人變得更好”
最後一個幸存的孩子被救下來的時候,女老師偏頭看著車門,眼中有了一絲欣慰,一絲解脫,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氣若遊絲。
於歸俯身去聽:“於……於大夫……去……去救其他人吧……”
攥著她手腕的手從半空中滑落,淚水溢出了眼眶:“不!!!”
“止血鉗,止血鉗,止血鉗呢?繃帶,繃帶,繃帶,快給我繃帶!”於歸騰出一隻手手忙腳亂在包裡翻著,可是能做的急救措施陸青時早就做過了,她傷得太重了,根本無力回天。
死亡的陰影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揮之不去,有的孩子小聲抽泣起來,被救出來的小謝哭著喊著不肯走。
陸青時把人抱上了擔架,按著他的肩膀不讓他動:“小謝,再背一遍那首詩給你們王老師送行吧”
小小的孩子哭得背過氣去,咬住手指一抽一抽得:“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好孩子”陸青時摸了一下他的腦袋:“不要忘了你們王老師,以後也要成為那樣的人”
“醫生,這邊還有幾個傷者!”又有消防隊員衝他們揮了揮手。
陸青時站起來,看著車廂裡的於歸:“該走了”
出乎她意料的,少年人站了起來,把白大褂披在了她身上,即使還有留戀還有不舍還有不甘,她仍是擦乾眼淚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這裡。
女老師手邊的手機還停留著最後一條沒發出去的短信:爸爸媽媽,我愛你們。
秦喧送一位傷者回去正打算歸隊,剛跑進隧道口的時候,一個渾身是血的男的從黑暗裡衝了出來緊緊抓住了她的胳膊。
“大夫,大夫,救救我!救救我!我要死了!”
秦喧被嚇了一大跳,直到摸到這人還在跳動的脈搏才微微放下心來,把人扶到一旁翻倒的大貨車上靠著。
“你怎麽了?哪裡不舒服?”她戴著聽診器快速聽了心音又壓到了腹部。
男人胡子拉碴,一直在重複“自己要死了”“快點救他出去”等等,可是粗略檢查後卻發現沒有胸腹外傷,頭部有輕微擦傷,四肢完好還能動彈。
秦喧心裡稍稍有些疑惑,沒有外傷血是從哪來的?
“你從哪裡過來的,為什麽不等我們救援人員過去?”
男人的眼神有些飄忽不定,秦喧留意到他手上戴了婚戒,頓時攥緊了他的衣領,想嚇唬一下他:“說,你把你老婆扔哪了?!”
秦喧扯著他一瘸一拐地跑,幾個消防隊員跟在她身後,很快來到了兩輛擠壓在一起的麵包車旁。
塌方的時候巨石從頂上墜落,把其中一輛麵包車一分為二,砸掉的車頭因為重力原因狠狠撞向了對面那輛車,把車身拍進了堅硬的岩石裡,人類巧奪天工的工藝在自然面前不堪一擊。
被擠在岩石和車頭中間的麵包車薄得跟一張紙一樣,而那孕婦就被夾在了副駕駛和岩石中間。
“就……就在這了……”男人哆嗦著,似乎不忍再看,一屁股癱在了地上掩面哭泣著。
秦喧把頭鑽進了車底,白大褂被掛出了一道口子:“哭什麽!人還沒死呢!”
“拿……拿個手電給我……”消防隊員遞了一支強光手電給她,待到看清裡面情況的時候她也倒抽了一口涼氣。
孕婦手護著自己的肚子,頭撞在了堅硬的花崗岩上,血流如注,身下也是一灘淤血,孩子從腿間露了一隻青紫的腳出來。
她頓時驚了一身冷汗,臍帶脫垂,大人小孩都有生命危險。
秦喧從車底縮出來:“這車能抬起來或者挪走嗎?”
幾個消防官兵用液壓鉗試了試:“不行,路都被落石堵住了,起重機開不進來,而且有二次塌方的風險,我們也不敢用”
“我試過了……拉不出來……放棄吧……放棄吧……求求你們了……先救我出去好不好……”男人從地上爬起來,扯住了她的褲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秦喧簡直想扇他兩個耳光,好叫他清醒清醒:“你還有點良知嗎?!那是你老婆孩子!!!”
消防教官用液壓鉗勉強撐開了一人寬的通道,幾個人滿頭大汗:“快一點,我們要撐不住了”
秦喧不再跟他多廢話,扯著急救包又爬了進去,黑乎乎的柴油糊了醫生滿臉,白大褂也被鐵皮刮破了,肩膀上火辣辣地痛。
秦喧咬著牙,拔出留置針為她建立了靜脈通路,嘗試著喚醒她:“能聽見我說話嗎?我是醫生……”
女人的頭偏了偏,氣若遊絲:“救……救我……”
“深呼吸,保存體力,不要亂動,孩子的腳已經出來了”秦喧用手塞進了產婦的yin道,托住孩子已經暴露的先足,減輕著臍帶受壓,用肩膀抵住通訊器跟陸青時通話。
“青時,我這邊有個產婦很危險,臍帶脫垂,新生兒隨時可能窒息,能過來一趟嗎?”
陸青時把持針器塞進於歸手裡:“交給你了”
於歸看著傷員血肉模糊的腿部創口,回頭看了她一眼:“陸老師!”
陸青時把手放在了自己胸口,掛著胸牌的地方,輕輕捶了一下:“雖然沒有穿著白大褂,但你仍然是仁濟醫科大的醫生,相信自己,可以的”
於歸抿緊了唇角,快速點了一下頭,穩健的腳步聲逐漸跑遠了。
長時間的托舉讓手臂酸痛不已,秦喧咬著牙又換了一隻手,陸青時抱著急救包匍匐著鑽進了車底。
“孕婦什麽情況?”
“心率很低,血氧70,血壓高,胎心也要不行了”秦喧狠狠啐了一口:“媽的要是在醫院來十個臍帶脫垂也不怕,偏偏是這種地方,手都放不開!”
陸青時側著身子,從自己的包裡又取出了穿刺針,扎進孕婦的中心靜脈裡。
“分娩吧,等孩子出來我立馬插管做胸外按壓”
旁邊等候那男的一聽孩子有救,也探進了一個頭進車底:“大夫,大夫,先救我兒子”
秦喧直接破口大罵,口水噴了陸青時一臉:“我去你媽的,沒人性的東西!”
陸青時面無表情:“我覺得他說的對”
“你……”秦喧怔住。
戴著手套的手飛快翻開了孕婦的眼瞼,拿電筆照了照,宣布出了最壞的結果。
“左右瞳孔大小不等,顱內有血腫”
又輕輕壓了壓她的胸口,孕婦嘴角溢出來一些血沫:“胸腔有積液,我先做閉式引流,結果能不能好不一定,做好剖腹產的準備吧”
本來就巴掌大的地方擠進了兩個成年女性更顯得逼仄,外面撐著液壓鉗的消防官兵要吃不消了,腿開始打顫。
“醫生,快一點……”
話音剛落,一雙手穩穩接替了他的工作,顧衍之替下他:“去那邊休息,坐標130.50.需要支援”
“收到”
“收到”
“收到”
……
耳返裡傳來整齊劃一的回答,越來越多的消防員開始向這個方向靠攏。
塵埃在灰蒙蒙的光線裡飛舞,“叮咚”岩上的滴水砸進眼睛裡,陸青時快速眨了一下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怎麽了?”
“給我打一下手電,看不清了”
秦喧咬著牙騰出一隻手替她照亮:“快一點,我要……舉不動了……”
針尖穩穩地扎進了肌膚裡,回抽出了一管烏黑混合著內髒碎片的液體。
陸青時搖搖頭,又換了一個大號管:“不行,胸水太嚴重了,還有內髒損傷,再不剖兩個人都救不活了”
秦喧咬牙:“在這種地方剖腹產大出血的話依舊是個死!!”
“對對對,大夫,趕緊剖吧,總不能讓我沒了老婆又死了孩子,那也太慘了,求求你們了大夫,趕緊剖吧,然後送我和孩子去醫院”
那男人還在外面死乞白賴地求著。
“我艸……”秦喧氣的正欲起身,陸青時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你做不了的話,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