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的實驗室裡,只有機器運轉的聲音嗡嗡作響, 這個龐然大物已經完成了一半, 穿著白色防護衣的科研人員正在調試它的機械臂, 比人手更靈活的機械爪擁有七個度的自由旋轉, 穩穩抓起了手術台上的一粒芝麻, 放進了托盤裡。
氣密門被打開了,穿著防護衣的科研人員進來, 對坐在控制台上的男人微微一鞠躬:“傅總”
“什麽事?”男人把眼睛離開了三維成像系統,他悄悄附耳過去。
“我就知道沒那麽容易”戴著口罩的臉上沒什麽表情變化, 只是在聽見陸青時這個名字時眼神微微閃了一下。
“還有一件事, 雯雯的檢查結果出來了,醫院那邊請您過去一下”
男人這才徹底脫離了控制台走下來, 把口罩扔進垃圾桶裡,露出刀削斧刻的一張臉,有種人到中年不怒不驚的氣質。
“告訴華南區域經理, 不用管仁濟醫科大了,多的是醫院想買我們的器材”
“是”下屬微微點頭, 即刻就去辦了。
男人手上搭著西裝外套, 等電梯的功夫看著三十層樓高度下的芸芸眾生,竟然微不可察地歎了一口氣。
夜晚值班, 電話鈴聲響起來的那一刻陸青時就從床上一躍而起,抄起放在桌上的聽診器就跑出了門。
病房裡一片混亂,戴雨辰躺在床上劇烈掙扎著,疼痛讓她淚流滿面, 手在半空中揮舞著,徒勞地想要抓住些什麽。
“雨辰,雨辰啊……”戴媽媽撲了上來被醫護人員攔住。
“家屬,家屬先出去一下”
簾子被拉上了,陸青時把聽診器按在了她胸口上:“一支杜冷丁鎮痛,再做個骨髓穿刺”
戴爸爸剛把煙點上,就有護士過來製止他了,他隻好惡狠狠地啐了一口,走到大門外面去抽,煙頭明滅不定,這個中年男人臉上滿是猶豫不決,半晌,他終於下定決心似地咬了咬牙。
“這個病,我們不治了”他靠在牆上長長吐出了一口氣,戴媽媽撲上來撕扯著他。
“你說的什麽混帳話!合著女兒不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你不心疼是不是,你有錢去賭去嫖沒錢給女兒看病,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
“你冷靜一點!”男人把她從自己身上扯下來,大聲吼著:“這才一周而已賠進去多少錢了,老子的積蓄,車、房都抵押出去了!我哪怕去借去偷去搶都可以,但問題是他媽的一點兒好轉的跡象都沒有!”
男人一臉懊惱地抱著頭蹲下了:“說真的,我沒信心了,與其人財兩空,不如放棄吧”
又是一陣哭嚎互相廝打,這樣的場面在急診科幾乎每天都在上演,不是他們也有別人。
在生老病死面前,人的劣根性暴露無疑。
冷漠的醫生從病房出來,轉身視而不見地走回了值班室。
交完房租之後,方知有用口袋裡僅剩的十塊錢給於歸買了她愛吃的水果拎上樓。
“你回來了?”於歸聽見敲門聲,興奮地去開門。
“嗯”方知有輕輕抱了抱她:“買了你喜歡吃的葡萄”
“快放下洗手吃飯吧”於歸接過來擺著碗筷,休息期間兩個人都沒有工資,已經連續吃了三天的泡麵了。
方知有嚼著面條索然無味,看看自己消瘦的愛人放下碗筷:“我下午再出去找找工作”
好點的工作嫌棄她學歷低,不需要學歷的工作又嫌她沒技術。
於歸捏緊了筷子,默默紅了眼眶:“知有,要不是……”
“好啦,快吃飯吧”方知有揉了揉她的腦袋,把自己碗裡的雞蛋夾起來放進她碗裡。
“戴雨辰,換藥了啊”護士推著化療藥進來,偌大的病房空無一人,她驟然一驚,趕緊跑出了病房。
“不好了,十五床戴雨辰不見了!”
醫院外的綠化帶上,背著書包的女孩子在推著她緩慢散步:“你還有多久才能回學校上課啊?我們都想死你了”
戴雨辰垂著腦袋坐在輪椅裡,頭上戴著帽子,僅僅一個禮拜就消瘦得不成樣子,握住了好友的手。
“我也好想回去……可是醫生都不準我下床,我覺得我這次可能真的病得很重……”
扎著雙馬尾的女孩子在她面前蹲下來:“不會的,你是咱們校隊最好的前鋒,大家都在等你回去”
“可是……”戴雨辰看著自己的雙腿,她就算再遲鈍也知道右腿可能出了些問題,日漸乏力,如今連站起來都困難,每到夜晚更是錐心般得疼痛。
“你忘了我們的約定了嗎?我們說好要一起考北京體育大學的,然後加入國家隊和女足一起殺出國門……”
女孩子握住了她的手,用自己微薄的力量給予她些許安慰。
“不用找了,人在這”陸青時掛掉電話,緩緩走了過去。
“戴雨辰,你該回病房了”
“好”她微微轉過身來跟自己的同學告別:“佩佩,再見”
女孩子使勁跟她揮著手:“雨辰,一定要加油啊,改天我再來看你”
送她回病房的路上,陸青時一路沉默不語,戴雨辰抬頭看著她好看的下巴,覺得這個人還挺溫柔的,但不知道為什麽感覺別的醫生護士都有點怕她。
“陸醫生,你有夢想嗎?”
被小鬼頭問這種問題,陸青時不耐煩地挑了挑眉頭:“沒有”
“可是我看電視上還有我的一些同學他們都說,當醫生是一件很辛苦卻很光榮的事,如果不是為了夢想的話,很少人會堅持下去的”
“為了錢同樣也可以”醫生冷著臉按下電梯,如果醫務處長在這裡的話恐怕又要痛心疾首了,你不被投訴誰被投訴,居然給未成年人灌輸這種價值觀!
戴雨辰若有所思地“唔”了一聲:“你好像很不喜歡我的樣子”
陸青時瞥她一眼:“話太多了惹人討厭”
被討厭了的人依舊嘰嘰喳喳個不停,最終惹來那人冷冰冰的一句:“煩死了,閉嘴!”
身後一眾醫護人員齊齊捂住了胸口,痛心疾首:“陸主任又在罵患者了……”
郝仁傑:“要是讓劉處長聽見科室獎金又要被扣了……”
一實習生:“別說了,自從我來科室獎金就沒發過,不存在的”
“這是今天早上的穿刺結果,腫瘤已經浸潤到了脛骨,並且有向股骨蔓延的趨勢,我的建議是盡快手術”
陸青時把病理結果放在了桌上推過去,骨科教授早就看過了,此刻也皺著眉頭道:“關於手術方案,我們給出了三種建議”
“一是全身麻醉下的右下肢截肢”他話音剛落,戴媽媽兩眼一閉幾乎要暈死過去,哆嗦著嘴唇問。
“還……還有呢?”
“保守一點的方案局部刮除壞死組織,再植入鋼片固定脛骨,不過……”他和陸青時對視了一眼。
“雖然能完整地保留肢體,但我們都不建議這種手術方案,因為預後不良,隨時都有可能複發再轉移”
戴媽媽癱坐在了椅子上,淚流滿面:“讓我再想一想……想一想……”
陸青時輕輕回了一下頭,被風吹開的會議室門口閃過一個影子。
聽見了這個消息的戴雨辰也癱坐在了地上,淚水不知道什麽時候起糊了滿臉,她緊緊攥著自己的膝蓋,用力感受著疼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還有一個方案”陸青時猶豫了一會兒:“切開她的右腿組織,暴露出脛骨,置於超低溫液氮裡冷凍殺死癌細胞後重新放入身體裡重建骨骼並縫合”
這種聞所未聞的手術方案聽得人雲裡霧裡的,戴媽媽眼淚就沒停過:“不管什麽手術方案只要能救雨辰我們都願意試一試的……”
“目前國際上這種方法只有美國安德森癌症中心應用過,中國還是一片空白,我們也是摸著石頭過河,成功率也只有20%,同樣也有可能不完全殺死癌細胞,而且液氮還會破壞正常的細胞組織……”
骨科教授把得失都紛紛挑明了:“不管哪種方案都不能百分百保證完全康復,希望您能理解”
“最近怎麽天天下雨,煩都煩死了”秦喧提著闊腿褲,踩著高跟鞋,手裡打著雨傘小心翼翼蹚過醫院門口已經匯成河流的馬路。
正是晚高峰,再加上下雨,自行車、摩托車、電動車、私家車堵得水泄不通,蜿蜒的雨水灌進下水道裡發出轟隆隆的悶響,一切都潮濕而黏膩,連帶著人的心情都變得沉悶了起來。
這樣的天氣走路都比開車快,眼看著紅燈變綠,秦喧往前邁了一步,被人一把拽了回來。
“小心!”
與人潮擠在一起過馬路的電動車在雨水中歪歪扭扭滑了出去,還撞倒了一位賣菜的老人,蘿卜白菜滾了滿地。
秦喧拍著胸脯驚魂未定:“好險,好險”
身旁的人把傘一收,已經衝了上去。
她先扶起了倒地的老人,輕輕拍著他的肩膀:“沒事吧?能聽見我說話嗎?大爺?大爺?”
大爺半躺在她懷裡□□著,擦破的褲腿露出了腫脹流血的膝蓋,陸青時淋著雨從包裡翻出紗布蓋了上去。
那邊秦喧已經把被電動車壓著的婦女拖了出來,一摸她的頸動脈:“不好,可能撞到頭了,昏迷了”
她的目光望過去,瞅見了女人臃腫衣物下微隆的小腹,瞳孔微微一縮。
秦喧想必也注意到了,一隻手為孕婦撐著傘:“來個人幫幫忙啊,她要生了”
過往的路人一看這陣勢,嚇得又往後退了幾步,紛紛如鳥獸散。
“喂!你們別走啊!醫院就在對面!幫忙搭把手啊!”
隨著綠燈又很快變紅,車流搶在這十幾秒過馬路,一輛豐田從她們身邊擦身而過,濺起了滿身泥水。
懷孕加上肥胖秦喧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也沒能把人抱起來:“媽的……世風日下,道德淪喪,人心不古……”
陸青時把老人拖到了路邊安全地帶,又回過頭衝進擁擠的車流裡幫她一起把人半抱了起來,兩個人俱是淋成了落湯雞,頭髮一縷一縷地貼在額前。
“你帶手機了嗎?!”雨聲夾雜著汽車鳴笛聲,陸青時吼著跟她說話。
秦喧從包裡翻出來,屏幕已經被水淋濕了,怎麽按都沒反應,她不由得大罵:“靠!”
正在著急的時候,一輛機車轟地一聲停在了她們面前,穿著深火焰藍製服的消防教官從車上跳下來。
“這裡太危險了,我幫你們把人抬到路邊”
陸青時正托著孕婦的腦袋,秦喧趴在地上分開她的腿看了一眼,從她身下匯出的鮮血被雨水稀釋成了淡紅色。
“不行,得馬上進手術室,宮口已經開了兩指!”
“好,你們讓開”顧衍之脫了外套,單膝跪地把人抱了起來,九月份微涼的天氣裡額頭滲出了一絲薄汗。
陸青時看著她的背影,突然站了起來頂著瓢潑大雨一口氣跑回了醫院裡。
“在這等著別動!”
不多時,一群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衝了出來,孕婦和老人被抬上了擔架,顧衍之和他們一起蹚著齊踝深的雨水把人送進了手術室,陸青時脫掉濕透的襯衣,露出裡面白色的背心,草草衝了一下套上綠色洗手服跑去刷手。
另一側手術室的燈也亮了起來。
“麻醉醫,監測胎心”穿著紫色洗手服的醫生站了起來把儀器放上產婦的肚子。
剛一放上去,儀器就開始尖銳地叫了起來,B超顯示胎兒臍帶繞頸,胎盤前置順不下來。
秦喧咬了咬牙:“變更手術方式,麻醉擴大到全身,準備剖腹產”
骨折對於老年人來說是能要命的大病,陸青時不敢馬虎,馬上安排了詳細的檢查,又做了支架固定好打上了石膏。
大爺穿著老舊的中山裝躺在床上,花白的頭髮有些髒,臉上溝壑縱橫的,看著她說了句“謝謝”
“大爺,您老伴,或者兒子女兒的電話給我們留一個唄”郝仁傑拿著電話過來了。
大爺搖搖頭:“我沒有兒子也沒有女兒”
“那老伴呢?”
“死了”
“嘿——我說您……”他附耳到了陸青時的耳邊:“陸姐,該不會是來訛錢的吧”
陸青時還沒說話,護士長拿著移動電話跑過來了:“手術室秦醫生打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