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走到地鐵站附近,高架橋下就有幾米深的積水, 一輛私家車被沒頂了, 交警在冒雨指揮交通, 於歸再想往前走兩步看看, 也不知道那車裡還有沒有人?
她還沒動, 就有披著雨衣的巡警過來趕圍觀群眾了:“前方路段積水嚴重,地鐵已經停運了!今天這麽大雨就別去上班了, 趕緊回家待著吧!”
於歸抿緊唇角,穿著雨鞋襪子已經濕透了, 她後退兩步避開擁堵的人群。
算了, 還是去坐公交吧。
“受台風摩洛哥影響,我國東南沿海地區已持續大范圍降雨超過二十天, 尤以錦州市極其周邊地區受災較為嚴重,據悉錦州市昨夜凌晨至今明降水量已達200毫米以上,多條城區主乾道積水嚴重, 地鐵已緊急停運,有關部門提醒您關好門窗做好防大風、雷電等強對流天氣的準備, 盡量減少外出……”
一大早院內就召開了緊急會議, 別的單位遇到這種極端天氣都是停工停課,只有醫院不僅照常營業還打開了綠色通道, 從昨晚到現在光急診科就收治了二十多個溺水、摔傷、觸電等等的患者。
又是一場硬仗,郝仁傑打著呵欠從會議室裡走出來,剛想偷溜回辦公室去吃個早餐,陸青時拿著病歷夾從身後敲了一下他的腦袋。
“乾活, 交接班護理報告給我”
他隻好苦著臉跟人去查房,把昨晚值夜班發生的情況如何處理的,事無巨細報告給了她。
再一次站在仁濟醫科大一附院大門口,於歸仰頭看著灰色的天幕下矗立著的鋼鐵怪物,暗暗給自己加油打氣。
她剛準備邁上台階的時候,救護車從她身旁擦肩而過。
“讓讓,讓讓,大夫,大夫,快救救他!”她熟悉的同事們冒著大雨推著輪床跑了出來。
一輛救護車剛離開停車坪,綠色通道又打開了,另一輛市中心醫院的救護車開了進來。
“患者男,二十五歲,走在積水裡被漏電的電線杆打了,昏迷指數E2V1M2,拜托了!”
“放心,一二三,起!”
醫護人員們齊心協力把昏迷的男性患者抬上了輪床。
於歸看著看著,隻覺得有一股深埋骨血裡的衝動讓她眼眶發熱,然而她知道現在這裡已經沒有她的位置了,從她向醫務處遞交了退職申請書開始,急救中心發生的一切都和她無關了。
少年人快速收回了目光,拉高了口罩,閃進門診大廳裡。
陸青時帶著一群人腳步匆匆與她擦肩而過,醫生面色冷峻,眉眼是一如既往的嚴肅認真。
“該出院的趕緊安排出院,把床位騰出來”
“後續前來就診的病人只會很多,一旦確診之後就馬上讓各科室收走,輕傷不用留,觀察室觀察半天沒情況就可以轉去普通門診了,把資源留給更多需要幫助的人,切記診斷病情小心謹慎,拿不準的就向上級醫生匯報”
陸青時一邊走手裡拿了厚厚一摞需要簽名的化驗單檢驗報告等等,腳步沒停,筆也沒停,邊走邊吩咐。
電梯門合上了,隻留下了她半張好看的側臉,於歸按下按鈕,電梯緩緩啟動去往了血液科。
針尖扎破皮膚的時候,於歸驟然繃緊了身子,護士拍著她的胳膊柔聲安慰她:“別緊張,一會兒就好了”
於歸點點頭,看著黑紅的血液回流進試管裡,忐忑不安地放下了袖口,拿著回執單坐在走廊上的長椅裡焦急地等一個結果。
“今天怎麽樣啊?”化療藥殺死癌細胞的同時也會破壞正常生理組織,入院一個月後戴雨辰的骨癌轉移到了肺部,戴上了呼吸機。
因為今天時間緊迫,陸青時不能跟她多說,摸了摸她的額頭,體溫有些高,吩咐護士小心看護著,再觀察一陣不行的話就用退燒藥。
正欲離開的時候,小姑娘拉住了她的手腕,呼出的白氣在氧氣面罩上氤氳出了霧氣。
“陸醫生……我會死嗎?”
陸青時俯身,把手掌放上她的眼睛:“聽話就不會”
從特護病房出來,郝仁傑快步跟在她身邊:“上次那個被電動車撞倒的老人,你還記得不?這麽久了,一直賴在醫院不出院,也不交費,家屬的電話也不給我們留一個,感情把我們這兒當養老院了啊”
“檢查結果出來了嗎?給我看一下”陸青時伸手,他把病歷遞了過去。
對著走廊上的白熾燈瞥了幾眼,陸青時把胸片塞回他懷裡。
“報警讓警察來處理吧”
以往的仁濟醫科大只有門診大廳及急診科每天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得,今天罕見地,像檢驗科這種非臨床科室也站滿了焦急等待結果的患者家屬。
於歸把座位讓給了一位孕婦,自己站起身走到了玻璃幕牆旁,雨水在落地窗上連成了線,形成一片巨大的雨幕,遠處京基大廈隱入灰蒙蒙的雲層裡,腳底下的醫院大門口車輛來來往往,不停有救護車放下重傷的患者,醫護人員都化成了一個小白點在忙碌著。
她看見郝仁傑推著輪床衝進了瓢潑大雨中。
“什麽情況,怎麽傷的這麽重?!”
送他來的院前急救醫生穿著雨衣,渾身上下都是泥漿。
“塌方!隧道塌方!距離錦州市四十余公裡外的常平隧道塌方了!”
郝仁傑渾身一震,顧不得抹臉上的雨水,跪在輪床上捏著皮球:“快快快,趕緊送搶救室,讓陸姐過來一趟!”
血,從擔架上流下來的血從停車坪一直蔓延到了台階上,於歸看得入神,猝不及防有人叫了她的名字。
“於歸,誰叫於歸?!你的檢查結果出來了!”
她回頭看著護士手裡晃動的薄薄一張紙,咽了咽口水,遲遲不敢上前。
病房裡的電視還開著,老人躺在床上摔傷的那條腿被吊了起來,跟著戲曲一起搖頭晃腦。
病房裡有人嫌吵,拿起遙控器換了台,他正欲破口大罵,卻被女主持人溫柔動聽的聲音吸走了視線。
“好了,說完了災情咱們來換點輕松的內容哈,在各行各業都開始放假的中秋佳節啊有這麽一群人徹夜不眠不休堅守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終於趕在今天打通了原計劃於月底交付的從豐縣到錦州市的常平隧道,自此豐錦高速公路全線貫通,咱們錦州市人以後盛夏避暑又有一個好去處啦,本台記者為您發回現場報道!”
穿著雨衣打著傘的記者出現在了畫面裡:“盡管今天下著雨,但還是阻擋不了人們出遊的熱情啊,豐錦高速公路建成通車的第一天,就有上百位從錦州驅車趕來遊玩的遊客,還有前來秋遊的小朋友們……”
一輛旅遊大巴映入眼簾,穿著校服背著書包戴著紅領巾的小學生們蹦蹦跳跳在高速公路入口旁的小賣部做著最後的糧食補充。
進入常平隧道之後都是大山,不少遊客選擇在這裡買東西。
一輛又一輛的私家車、麵包車、大貨車、旅遊大巴接二連三沒入了深不可測的隧道裡,雨越下越大,危險在黑暗裡伸出了觸角,準備將一切吞噬殆盡。
“怎麽這麽暗呀,老公把頂燈打開”坐在副駕駛上的女人塗著指甲油都塗到手背上去了。
男人不耐煩地按開了頂燈:“隧道裡不都這樣,你說說你坐在車上還塗什麽指甲油,搖搖晃晃地一會兒別給我弄到座椅上去了!”
話音剛落,前車突然緊急製動,車速慢了下來,男人“臥槽”一聲趕緊往左打著方向盤。
“我靠,會不會開車啊!”
女人“哎呦”一聲指甲油果真從手裡飛了出去掉在腳下的地墊上。
刺鼻的氣味彌漫開來,男人嫌棄地看了她一眼:“讓你別塗你偏塗,回家給我洗車去!”
女人解開了安全帶,伸長了胳膊去撿:“還不是要跟你回家見你爸媽,我這不是想著拾掇地好看一點兒,好給你長臉嘛”
“得了吧,誰一天吃飽了沒事乾去瞅你的指甲”男人這麽說著,唇角還是浮出了一絲笑意。
“撿起來了沒?趕緊把安全帶系上——”他一邊開車,一邊抽空往她那邊瞥了一眼。
“你聽見了嗎?什麽聲音?”女人俯身,手還沒挨上指甲油瓶子,借著車廂裡微弱的燈光,她看見透明的玻璃瓶在微微顫動著,一起抖動的還有地墊上的小石子。
耳邊轟隆隆的聲音愈發清晰了起來,像在打雷。
男人打開了收音機:“外面又開始下雨了嗎?”
女人拿著指甲油瓶子起身,一塊拳頭大的石塊砸在了車玻璃上,發出砰地巨響,乾淨的玻璃上留下了淺黃色的泥漿。
女人失聲尖叫起來,男人偏過頭來吼她:“要死了喔你個撲街!吼什麽吼!”
他話音未落,車擋風玻璃前一塊巨大的陰影破空襲來。
瞳孔裡的那個小黑點逐漸清晰起來,一塊巨大無比的山石重重砸在了車頭上。
所有尖叫聲都被扼住了喉嚨。
“好,現在我們已經來到了常平隧道口,可以看到我身後等待進入隧道的車輛已經排成了長隊……”畫面往後移,雨勢漸漸大了起來,天邊響起了一個炸雷,女記者不得不扯著嗓子說話。
一輛滿載了學生的大巴車從她身邊緩緩開進了隧道裡。
“我身邊的這位啊就是負責常平隧道建設的總工程師,讓我們來采訪一下他”
記者把話筒遞給了身旁戴著安全帽的年輕人,男人卻並未回答她的話,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巍峨的群山裡。
雷聲似乎在山谷裡引起了回響,一陣強過一陣,遠處的山脈與天色相接的地方出現了不正常的土黃色,那一抹土黃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奔騰而下。
年輕的工程師猛地睜大了眸子,一把護住了身旁的記者:“趴下,小心!”
“啊!”一聲尖叫劃破屏幕,刺耳的電流過後,通訊被中斷,攝像機也花了屏。
一病房的人目瞪口呆,陸青時正欲推門而入,護士長面色焦急地小跑了過來:“陸主任,不好了,常平隧道發生嚴重塌方,接應急管理指揮部通知,錦州市各大醫院緊急抽調中堅力量組成醫療救援隊即刻趕赴現場!”
徐乾坤披上白大褂從更衣室出來:“老張,急診科就交給你了”
“放心”急診科另一位主任醫師是位年過半百醫術精湛人也厚道的教授,留下來坐鎮他的心底多少也有了幾分底氣。
“接氣象部門通知,未來幾天持續大到暴雨,可能還會有二次塌方,深入災區救援具有一定的危險性,所以本次救援采取自願製……”護士長拿著筆在起草救援隊名單,她話還未說完,面前穿著淡藍色護士服的護士紛紛舉起了手,其中還有幾個挺著大肚子的,她面色嚴峻下來,又加重了一遍語氣。
“懷孕的,家中獨子的,身體欠佳的就不要去了,院內工作同樣艱巨!”
指縫裡一點一點露出淡粉色的紙張,於歸有些膽怯又有些迫切地想看到結果。
她深吸了幾口氣,壓下心中的慌亂,再三告訴自己要鎮定,這不是什麽會立馬就死的危急重症,控制得好照樣能有質量地生存下去。
就在她完全挪開手指的那一刹那,院內廣播響了起來:“距離我院四十公裡外的常平隧道因連日大雨發生了嚴重的塌方事故,接上級部門通知,我院已緊急啟動重大災害群傷處理預案,請各科室騰出充足的床位給災區重傷員,從現在開始手術室二十四小時開放,綠色通道全天貫通,請各科室成員堅守崗位,盡力救治傷員,同時省衛計委抽調各醫院骨乾組成醫療救援隊,請符合條件的醫護人員在各科室主任護士長處登記後,於醫院大門口集合即刻奔赴現場!”
於歸站了起來,那張紙從她指尖滑落,少年捂著臉,喜極而泣。
太好了。
電梯飛速下降著。
關鍵時刻徐乾坤即使醫術平庸,但管理能力出眾,第一批傷員送到急救中心的時候他已經按輕重緩急安排了病房及手術,同時請各科室趕緊下來分流,檢查後無胸腹內外傷的,由護士簡單清創包扎縫合後勸離了醫院。
“清點器械藥品,能帶的都帶上”
醫務處也緊急運作了起來,由劉長生帶頭開始裝車,一箱又一箱能救命的藥品被抬上了救護車。
孟院長親自坐鎮急診科,務必把好院內急救的第一道關。
“讓一讓,讓一讓,大夫,快救救他,他不行了!”沾滿淤泥的救護車從綠色通道開了進來,幾個醫護人員撲了上去。
“讓開!讓開!救我老婆!救我老婆!求求你了大夫!”一名中年男子跪在門診大廳裡哭喊著。
躺在擔架上的女人頭部外傷,滿臉都是血,渾身濕透了,沒一處完好的皮膚。
還有兩三歲的孩子在擁擠的人群裡放聲大哭著,她的胳膊彎曲成了一個詭異的弧度,連了一點兒皮掛在肩膀上。
“爸爸!媽媽!你們在哪?!”
“產科醫生在哪?!求求你了救救她吧,她快生了!”
躺在擔架上痛苦呻吟的孕婦,雙腿之間血流潺潺。
掙扎著、哭喊著、抽泣著、奔潰著……
死亡在她的眼前一一上演。
所謂人間煉獄不過如此。
可是地獄裡也開出了純白的花朵。
“再來一支腎上腺素!胸外按壓不要停!”醫生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做著心肺複蘇。
“來不及了!給我開宮鉗,就在這生!”秦喧身上的白大褂髒得不成樣子,半邊是血跡半邊是泥土。
穿著淡藍色護士服的小護士一把抱起了坐在人群中放聲大哭的孩子。
“張主任,張主任,快來看看這個孩子!”
又是一口淤血噴在了醫生的白大褂上,監護儀叫了起來,他的手抖成了篩糠,自己也淚流滿面:“對……對不起……我插不進去……有沒有人可以來幫幫我……她……她要死了……”
擔架上是戴著紅領巾的小孩,胸前系著漂亮的蝴蝶結,扎兩個小辮,若不是奄奄一息,一定是個漂亮的小姑娘。
新進的實習生用肩膀乾淨的那塊兒擦著眼淚,陸青時穿過擁擠的人潮,無處下腳的病床奔了過去,卻早有人先他一步衝了過去。
“讓開!給我5.0號管!”一個瘦弱的人影拂開了他,自己趴在了床邊,抽出醫藥車上的手套唰地戴上了,動作一氣呵成。
“於……於大夫……”
見他沒理自己,於歸從他手裡奪過了喉鏡,掰開小女孩的下頜,變換角度穩穩插了進去,然後抽出內芯拿膠帶固定好。
“聽診器”
見他還是一臉渾渾噩噩的,於歸長歎了一口氣,從他脖子上扯下來甩上自己的脖子,聽了不到一分鍾。
“急性心包填塞,得馬上做心包穿刺,拿胸腔穿刺包來”
“喔,喔,好!”他手忙腳亂從醫藥車上扯下器械,還碰倒了生理鹽水。
“消毒,2%利多卡因局部麻醉”
針尖穩穩送進皮膚裡,回抽出了一管烏黑的血液,監護儀上的各項數據開始回升。
於歸松了一口氣,摘下聽診器扔回他。
“趕緊送去搶救室做進一步檢查”
她站起身回頭的時候,有人在靜靜看著自己。
她微微鞠了一躬,知道是自己多事了,轉身往外走。
未料被人叫住了。
“上車”
簡簡單單兩個字就叫她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