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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如逆旅》第69章 分手
陸青時下了手術拖著疲憊的身子走進辦公室:“於歸呢?該交的病歷準備拖到什麽時候去?”

 劉青雲站起來把整理好的內容交給她:“陸姐……她……”

 “她怎麽了?”

 聽完之後陸青時微微皺起了眉頭:“技不如人怪誰?都能把自己扎了可真有本事”

 “都是我不好找不到血管,當時情況危急, 於大夫才做的中心靜脈穿刺”小護士抽抽噎噎站了起來, 自責得不行。

 “現在她人呢?”

 “徐主任讓她回去休息了”

 大清早接到於歸的電話時, 那邊哭成了淚人, 方知有從床上一躍而起:“小歸, 怎麽了,怎麽了?你別哭啊!慢慢說……”

 於歸哽咽著, 她不知道怎麽開口,HIV陽性, 職業暴露之後有很大的可能會傳染給她, 她不能和方知有繼續在一起了。

 為什麽是這種病啊……

 為什麽……

 於歸捂著頭坐在天台上泣不成聲,淚水一滴一滴砸進了地板裡。

 其實於歸雖然是個有些膽小經常落淚的人, 卻鮮少有這麽情緒奔潰哭得歇斯底裡的時候。

 方知有的心揪了起來:“告訴我,究竟發生什麽了?別怕,有我在”

 於歸看著自己手上那被包起來的小傷口, 淚水簌簌而落,天台上的風大了起來, 吹亂她的頭髮。

 “知有, 我們分手吧”

 方知有捏緊了電話,一絲鈍痛從心間劃過:“理由”

 於歸哽咽著:“沒……沒有理由……”

 在一起十年,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提分手,聽著那邊突然急促起來的呼吸,於歸的五髒六腑都絞痛了起來。

 “我給你一次機會收回你剛剛的話,我就當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淚水模糊了視線, 遠處高樓大廈的輪廓變得虛化起來,於歸的手扶著冰冷的欄杆,她的心也像這鐵一樣涼。

 “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做了一個約定還記得嗎?”

 “記得”

 那是十年前的深秋,落滿梧桐的街道,腳步踩在上面發出沙沙的聲音,路燈散發著柔和的光芒,後來無論是什麽時候回想起來,她都會記得那晚的星星很亮,月色很好。

 於歸紅著臉問她:“你真的想好了嗎?”

 迎接她的是一個小心翼翼的吻,薄如蟬翼,落在額頭,卻如羽毛般拂過心間,蕩起了甜蜜的漣漪。

 “嗯”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誰變誰是小狗”兩根手指緊緊纏繞在了一起。

 方知有把人抱進懷裡:“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朋友啦”

 彼時少年心性,沒有考慮過這樣的感情會給彼此帶來多大的改變,也沒有考慮過充滿變數的未來。

 於歸在她懷裡瞥見一片梧桐樹葉從半空墜落,葉落歸根,那一刻她覺得自己也找到了她的根。

 “你不準喜歡上別人,你要是喜歡上別人的話就……”

 “就怎樣?”

 於歸氣鼓鼓地:“就分手!”

 方知有勾住她的小指,笑:“你也是,如果有一天真的喜歡上別人了的話,要告訴我”

 “對不起,我……喜歡上別人了……”

 方知有激動起來:“你放屁!於歸你告訴我出什麽事了?!不管是什麽事我們一起分擔……”

 於歸的聲音輕飄飄的,帶著哭腔:“你分擔不了……知有……我們真的不能在一起了……會耽誤你……”

 於歸趴在欄杆上淚眼模糊,捏著手機的手微微顫抖,她不敢告訴任何人她是艾滋病潛在患者,她的職業生涯被毀於一旦,她給不起她曾許諾過的未來,也不能再和她在一起,即使女女性行為傳播的風險很小,但她知道風險小不代表沒有。

 “怎麽,這就準備跳樓了?”被背後的聲音一嚇,於歸渾身一震,三魂去了七魄,手腕一松,手機從高空跌落。

 她下意識伸手去撈,陸青時一個箭步衝過去抓住了她的衣服:“你不要命了!”

 回過神來的於歸渾身冒汗,癱坐在了地上,滿臉欲哭無淚,感染了艾滋,手機也丟了,還有什麽比這更慘的嗎?!

 她想,陸青時可能是上天派來克她的。

 面前的年輕人再不複神采飛揚,眼睛通紅,發絲凌亂,白大褂穿的皺皺巴巴,沒戴胸牌,袖子上都是青一塊黃一塊的鼻涕眼淚。

 陸青時還是伸出了手:“起來”

 “幹嘛?”此時此刻她真的有想從這跳下去的衝動。

 “跟我去感染科”陸青時不由分說把人拽了起來,拉著她的袖子下了天台,她個子高步子快,於歸跟得亦步亦趨,跟著她穿過潔白的走廊,走過人潮擁擠的門診大廳。

 她看著她的後腦杓,頭髮扎得一絲不苟,目光從她的白大褂上,落到了她和自己一樣的臂章上,忽然從她瘦弱的背影裡感覺到了一股震撼人心的力量,以至於眼眶微微發酸。

 這感覺好像大姐姐在拉著小妹妹啊,陸老師偶爾展露的溫柔對於她來說是一種非常令人安心的存在。

 直到被人按在了血液科的凳子上:“給她查血,肝功五項,再拿一張《血源性職業暴露登記表》來”

 她被按著頭填表,陸青時在看她的檢驗報告:“不就是職業暴露,要死要活得至於嗎?”

 於歸吸著鼻子:“我真沒想死……”

 “那你站在天台上幹嘛?”

 “給……給女……”陸青時抬了一下頭。

 於歸慫了,到底沒有在她面前出櫃的勇氣,聲音低下來:“給對象打電話”

 “肝功腎功都沒問題,那就強化用藥吧,AZT與3TC聯合製劑+利托那韋每日兩次,連續服用二十八天再來做初篩”

 從感染科出來,於歸拿著藥沉默了:“不知道阻斷能不能成功……”

 “虧你還是醫生,不知道職業暴露後最佳阻斷時間為兩小時嗎?”

 “我……當時沒想那麽多……”

 陸青時轉過身來看著她:“後悔嗎?救那個病人”

 於歸想了一會兒,眼裡有掙扎,還是堅定地搖了搖頭:“不後悔,我不救他他就死了”

 “艾滋病也會死”陸青時淡淡道。

 “那不一樣”於歸捏緊了手中的藥盒:“起碼我不會讓病人死在我眼前”

 陸青時不置可否,把手裡的文件扔給她:“自己上報醫務處,這一個月不用來上班了”

 早上徐乾坤說得模棱兩可,意思是讓她以後都不用來了,於歸有些緊張:“陸老師,以後……”

 “一個月後我會檢查你的功課,不合格的話你就可以卷鋪蓋走人了”

 陸青時淡淡說完,留下她一個人站在原地又是心酸又是喜悅地吸了吸鼻子。

 “謝謝您,陸老師”

 次日清早起來,秦喧像往常一樣鋪床疊被,拿起他的衣服整理好,手機震了起來,她掏出來一看,是個單字“惠”發來的短信,問他什麽時候回來。

 包豐年洗完臉出來,從她手上奪過手機:“行了,我走了,有事給我打電話”

 秦喧挑了挑眉頭:“會情人啊?”

 “瞧你說的,我的情人不就是你嗎?”他想湊過來香她的臉蛋,被人推開了,改為拍了拍她的屁股,拿起公文包開門瞅了瞅,四下無人才鑽進電梯裡。

 秦喧看著空蕩蕩的房間,頓時覺得有些索然無味。

 “患者,女,十七歲,因膝蓋摔傷急診科收治入院,後確診為骨癌晚期,請大家暢所欲言”

 戴雨辰的ct斷層掃描結果被放大在了屏幕上,骨科教授推了推眼鏡道:“鑒於患者年齡小的緣故,我們不主張截肢,和腫瘤科的同事會診後提出了幾種化療方案……”

 陸青時坐在底下靜靜聽著,筆在指尖上轉來轉去。

 病床上擺了一張小桌子,女孩子坐在床上寫作業,足球靜靜地放在她的床頭,媽媽走進來遞給她熱好的牛奶:“歇會兒吧寶貝”

 戴雨辰咬著吸管,看著窗外碧空如洗的天空:“爸爸怎麽還不來看我?”

 戴媽媽替她整理著換下來的衣物好帶回去清洗:“你爸爸他工作忙,忙完這兩天就來看你了”

 “媽媽,我究竟是……什麽病啊?”

 面對她天真的詢問,戴媽媽如鯁在喉,背對著她紅了眼眶:“醫生說了……膝蓋傷的很嚴重……你再多住兩天……”

 “可是我好想出去踢球啊……”戴雨辰把空掉的牛奶盒扔進垃圾桶裡:“而且馬上要摸底考試了,我想回學校上課”

 “你這孩子平常讀書不怎麽上心,這會兒讓你休息了又天天吵著鬧著要回學校……”

 一說到學習,嘮嘮叨叨的媽媽依舊是那個嘮嘮叨叨的媽媽。

 戴雨辰撇了撇嘴,沒說話。

 “還欠費一萬八,盡快交清啊”都說黃金貴,殊不知比黃金金貴的藥多了去了,交完住院費,醫藥費,戴媽媽數著錢包裡僅剩的幾張毛票子走到走廊盡頭打電話。

 “還有錢沒?再給我轉兩萬塊錢,今天醫生剛開了藥……”

 男人叼著煙,不耐煩的聲音傳來:“不是剛轉了你一萬嗎?怎麽又要錢,再說了,不是醫保能報嗎?!”

 “醫保報銷也得你自己先墊付了才能報啊!況且雨辰化療的藥人家根本不報,合著雨辰就是我一個人的女兒是不是……”

 “得得得,我知道了,我明天過去看看她,順便把錢也拿過去”男人不耐煩地說完,啪地一聲掛斷了電話。

 “在嗎?”消息剛發過去,對方回的很快:“什麽事?”

 方知有猶豫了一下把打好的字發了出去:“可不可以把這個月工資提前預支一下?”

 “可以,金幣還是人民幣?”

 方知有松了一口氣:“人民幣”

 她把帳戶發了過去,匯款的消息很快傳來了,方知有由衷地感激:“謝謝你,若水”

 “不客氣,又去錦州啊”對方發了一個大大的笑臉來調侃她。

 “嗯……女朋友出了一點事,我很擔心她”

 相處的時間久了,雖然不知道網絡背後是個什麽樣的人,但對她還是有一種出自本能的信任,就像她說預支工資,對方也二話不說就轉了,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這份情誼她會記得一輩子。

 “那快去吧,有需要跟我說,先借你”

 方知有收拾了幾件衣服塞進包裡,把儲蓄罐裡所有的錢拿了出來,大概有幾百塊,她放了一半在客廳裡留給媽媽,並留了字條,又請鄰居在她不在的時候多走動走動,做完這一切之後,她登上了開往火車站的公交車。

 因為已經過了最佳阻斷時間,陸青時開的藥劑量非常大,副作用也相對很明顯。

 僅僅只是用藥第一天,她就開始大把掉頭髮,她見過化療患者是怎麽從烏黑濃密的秀發到最後頭髮全掉完的,一種無形的恐懼緊緊攫住了心臟。

 接下來是渾身乏力,惡心,她看了一會兒書就渾渾噩噩睡過去,醒來趴在馬桶上乾嘔的時候,敲門聲響了起來。

 於歸跌跌撞撞爬過去開門,就被人擁進了懷裡:“小歸……”

 巨大的驚喜與恐懼爬上了心間,於歸一把推開了她:“你走!離我遠點!別過來!”

 她說著往後縮,撞倒了屋內的椅子,桌上的水灑了一地。

 方知有手裡拎著水果,關上門,一步步走向她:“我去過醫院,找過你導師,我都……知道了”

 不知道是因為服藥的關系,還是什麽,她的情緒從來沒有這麽歇斯底裡過,於歸隨手抄起枕頭砸向了她:“你滾!我都說了分手了!你還來幹什麽?!!!”

 “我不同意!!!”方知有大聲嘶吼著回答她,彼此看著對方淚流滿面狼狽不堪的樣子。

 “憑什麽談戀愛的時候要兩情相悅,分手只要一個人同意就好了?於歸,你這樣對我好不公平”

 於歸哆嗦著,把頭埋入膝蓋裡:“你別過來……你走啊……我……我有病……會傳染給你的……”

 方知有環視著她這個不足十平米雜物間一樣的宿舍,到處堆滿的書籍,行李箱拚成的桌子,鐵架子床上結滿的手術結,泡麵和雜物混在一起的異味,她的小歸是怎麽在這裡度過了半年的。

 一想到這裡她的心都痛得要窒息,把人抱進懷裡的時候,能清晰摸到她身上的骨骼。

 方知有揉著她的腦袋,淚水落在她的發頂:“我不怕,那你傳染給我好了”

 於歸一開始還能往外推拒著她,到後來逐漸沒了力氣,攥緊了她的衣襟嚎啕大哭。

 方知有替她抹著眼淚:“沒關系,沒關系,不哭了,不管怎麽樣,我會陪著你的”

 黃昏日暮,落日的余暉透過唯一的一扇窗灑在了她們身上,於歸趴在她的懷裡沉沉睡去,手指還勾著她的衣角。

 她只是微微挪動了一下胳膊,某個人就猝然驚醒,帶著淚意的眼睛睜了開來。

 “知有……不要走!”

 方知有俯身把吻印上她的額頭:“不走,我留下來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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