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心願醒來的時候病房空無一人,只有趴在自己手邊睡得正香的妹妹還在守護著她。
恍惚間那種失重感又襲來了, 看著眼前的人她有種夢裡不知身是客的錯覺, 於是微微抬了抬手, 還沒等她動作, 吳心語就蹭地一下彈了起來, 見她醒了也沒責備,只是眼淚唰地一下流下來了。
這比什麽話語都管用, 她在她眼中看見了掙扎、猶豫、留戀、不舍……
各種情緒猶如打翻了五味瓶,熨燙得眼眶發酸, 兩個人再也忍不住了, 抱頭痛哭。
“姐……嗚嗚……不要離開我……你走了我就是一個人了……”
吳心語往她懷裡拱著,淚水糊了滿臉, 倒掛在高樓大廈上的那驚險一幕,每每想來都心有余悸。
“我……我不想拖累你……你還年輕……”撫摸著妹妹有些乾枯發黃的發絲,吳心願啞著嗓子道。
吳心語從她懷裡起身, 抹了一把眼淚,撐住她的肩頭, 就像於歸對她說的那樣信誓旦旦:“相信我, 只要你不放棄自己,就一定會有救的”
吳心願自殺未遂的那天晚上, 她曾去值班室找過於歸,醫生的右手上纏著繃帶,吃力地從狹窄的架子床上下來,也是這樣撐住了她的肩頭, 信誓旦旦。
她說:“我不是神,不是專家,甚至連主治醫生都算不上,可是我有一顆迫切希望她活著的心,並且不斷在為之付出努力,只要她自己不放棄,總歸是有希望的”
如果說於歸真的有什麽變化的話,那麽就是從一個只會嘴上說說的人變成了不光會嘴上喊喊口號而已,她是真的想要救吳心願,也是為了讓淼淼那樣的悲劇不再重演。
模擬手術室,監護儀又一次響了起來,第三十八次嘗試宣告失敗。
陸青時放開腹腔鏡,稍微活動了一下手腕:“休息五分鍾,接下來於歸當我的助手”
模擬手術室裡的所有人都是在繁忙的工作後利用業余時間來做練習,此時已經凌晨一點多了,於歸呵欠連天,卻仍是在陸青時走後趴在監護儀上小憩了一會兒,掐著鬧鍾五分鍾後準時醒來。
輪到她當一助便格外謹慎些,不是第一次跟陸青時的手術,卻依舊有些手忙腳亂的。
毫無意外地,第三十九次模擬手術也失敗了,她有些垂頭喪氣地。
對面的人連續上了一個白班一個夜班卻依舊不見疲色,手裡穩穩抓著腹腔鏡,頭也沒抬:“繼續”
於歸也隻好強打起精神來:“好”
第四十次模擬手術失敗後,陸青時走出手術室透氣,外面已經天光大亮,清晨的日光透過玻璃幕牆灑進走廊裡,沐浴在穿著火焰藍製服的消防教官身上,她斜斜倚牆站著,手裡來回把玩著一個打火機,身量頎長,眉骨高挑,端得是一副好皮相,惹來醫護人員側目,被行注目禮的人卻無動於衷,直到遠遠地看見穿著綠色洗手服的醫生走過來。
她趕緊站好,打火機呲溜一下收進兜裡,就差敬個禮了:“陸醫生早啊”
陸青時有些好笑,此人在別人面前吊兒郎當,卻是難得在她面前一本正經。
“來找我看病先去掛號”
顧衍之趕緊搖頭:“不不不,不是我,是薯條病了,昨晚一直吐奶,打你電話不通,就到醫院來了”
陸青時神色一變:“現在呢?有沒有好點?”
顧衍之一邊說一邊按下電梯按鈕:“送去寵物醫院了,情況可能……不太好”
到了寵物醫院她才知道顧衍之說的情況不太好是怎麽個不好法,貓泛白細胞減少症,俗名貓瘟,一種流傳在貓科動物之間死亡率高達80%~到90%的疾病。
“薯條……”她隔著透明隔離罩輕輕叫了一聲,薯條只是抬頭懨懨地瞅了她一眼,就又無精打采趴下了,為了防止它咬補液針,脖子上套了嘴套,愈發顯得瘦弱無力,縮在籠子裡巴掌大一團。
作為外科醫生,她挽救過無數人的生命,可面對自己病重的愛寵依舊無能為力,多少也有了一絲患者家屬焦躁不安的心境。
陸青時不停逼問著醫生薯條到底什麽時候能好,並表示不管多貴的藥隻管用上,錢不是問題。
醫生長歎了一口氣:“這麽跟您說吧,陸小姐,貓瘟有兩到九天的潛伏期,病程發展到中後期也需要兩三天的時間,您也是醫生,應該知道任何疾病在早期都比中晚期要好治的多,如今這樣我們也只是盡最大力量延長它的生命……”
這套說辭她不光聽過還說過,陸青時站了起來:“你……”
顧衍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把人拖到身後:“青時,冷靜一點”
“我……”她還想說什麽,對上她柔和的眼神,帶著奇跡般得撫慰人心的力量。
陸青時深吸了一口氣,平複心情:“抱歉,我相信您會全力以赴”
“那當然”寵物醫生也點了點頭:“你們對患者什麽樣,我們對寵物也是一樣的”
最近忙著整理手術方案的事,確實沒怎麽照顧好薯條,如果能早一點察覺症狀,也許就不會拖到這個地步……
陸青時坐在主人陪護區裡,咬緊了下唇,聽著不遠處薯條因為皮下注射而發出了細弱的痛吟,指甲深陷進肉裡。
顧衍之知道其實她比誰都緊張薯條,輕輕喚了一聲:“青時……”
陸青時偏頭過來看她。
“漢堡小時候也得過細小,很嚴重的病,我一度也以為它不行了,墓地都找好了,最後卻奇跡般地又活過來了,你看現在不也是活蹦亂跳的”
陸青時咬牙:“這不一樣,薯條才三個月大,一出生就沒有母乳喂養,抵抗力太差……”
顧衍之俯身,扶住了她的肩膀,琥珀色的眸子牢牢盯住她:“你不相信我相信薯條嗎?你是薯條的主人,只要你不放棄它,就還有希望”
她開始有點相信於歸那種無厘頭一股腦地給患者家屬打氣的方式了,雖然薯條的病情依舊不容樂觀,可不安的心境卻好像松活了一點呢。
陸青時點點頭:“我不會放棄它的”
錦州市郊坐落著大大小小的工廠,不分白天黑夜往大氣裡排放著渾濁霧氣,十年前原本鬱鬱蔥蔥的樹林如今變得稀稀落落,都籠罩著一層白茫茫的盔甲。
一排排低矮平房拔地而起,是工人們的住處,巷子又窄又深,大點的空地上停著幾輛翻了鐵皮的貨車與髒兮兮的面的。
有錢人根本不會選擇住在這裡,住在這裡的,都是蜉蝣世界裡最底層的生物。
除了醫院三百六十五天全年無休外,這裡亦是,從這些廠區裡生產出來的煤礦、石油、鋼鐵……源源不斷地銷往了全國各地,成為供給這片大地正常運轉的命脈。
錦州市石化有限公司的招牌在這片廠區裡不算小,甚至還裝飾了霓虹彩燈,畢竟是國有企業,內裡再怎麽腐朽不堪,面子上總是要過得去的。
凌晨十二點,夜班交接開始,穿著工作服的人員,拿著強光手電往來巡視著,技術工人逐一確認分離塔的閥門是否擰緊,尤其是化工產品車間存放了大量氯/乙/烯,稍有不慎就是安全事故。
一丁點兒火光在黑暗的車間裡忽明忽暗,安全主任快步走了上去,一把奪下那小子嘴裡的香煙:“在這裡抽煙你是不想活了嗎?!”
被罵了的工人吊兒郎當的,掛著車間小組長的工牌,其實是廠長硬塞進來的遠方親戚的弟弟——也可能是上過床的那種親戚。
“哎喲主任這不煙癮犯了嘛!通融通融嘛!這閥門我剛檢查過緊實著呢!”
他露出被煙熏得發黃的黃板牙,拍了拍身後的儲存罐,咧嘴笑道。
安全主任被氣了個倒仰,高血壓都險些犯了,哆嗦著嘴皮子“你”個不停。
吊兒郎當的工人看煙被扔在了地上有些興趣缺缺,把打火機也收進了工服口袋裡:“得,我出去抽”
幾道紛亂的手電筒光影離去,技術工人打著呵欠道:“主任,都檢查過了,分離塔的閥門都上了一遍”
“哎喲就是就是,主任您就放心吧,那小子雖然混但做事也沒含糊過”
“畢竟是廠長的扯皮親戚,還是算了吧,免得拿不到耗子還惹得一身騷”
原本已經熄滅的煙頭在黑暗中發出了熒熒之光,猶如鬼火一般飄忽不定。
廠區門口值夜班的老劉頭又灌了一口二鍋頭,收音機裡放著咿咿呀呀的戲曲,跟著一起搖頭晃腦,洞開的房門裡飄進來一縷白色氣體,他吸了吸鼻子:“這什麽味道,下水道又堵住了?”
老劉頭唰地一下推開窗,準備破口大罵,卻猛然瞅見夜空裡騰起一朵巨大的蘑菇雲。
“臥槽!”他跌坐在了椅子上,一把抓起固定電話:“快!快來人啊!氯/乙烯車間泄露了!”
話音剛落,從那朵蘑菇雲裡爆發出了刺眼的紅光,地動山搖,房間裡的吊扇嗡地一下掉了下來,粉塵鋪天蓋地,還未闔上的電話上沾滿了血跡。
二十分鍾之前。
“睡會兒吧,青時”顧衍之把自己的外套搭在了她身上。
陸青時坐起來,外套從她身上滑落:“我去看看薯條”
話音剛落,又被人按了回去:“聽秦喧說,你已經兩天沒合眼了,睡會兒,你要是再病倒了,誰照顧薯條”
“我……”陸青時還想說什麽,顧衍之直接坐到了她的身邊,陪護區的沙發太擠,兩個人一下子貼得極近,她有些不自在地往裡挪了挪。
“睡吧,薯條在ICU裡,等你睡著了我去看著它”
陸青時攥住了她的手腕,沒過多深究為什麽她總是會對她提出各種無理的要求。
“那你現在去,我眯會兒”
顧衍之笑了,嗓音低低的,帶著幾分寵溺:“好,那你快睡”
五分鍾前。
於歸接到一個急診病人,處置完之後回到辦公室打病歷,旁邊放著她的手機,顯示正在撥號中,可是足足打了三遍也無人接聽。
於歸拿起來,打字:“晚安,知有,我愛你”
按下發送鍵的時候,電話鈴聲在安靜的氛圍裡炸了開來,她手忙腳亂的,才發現是辦公桌上的固定電話,一把抓了起來。
“喂,仁濟醫科大一附院急救中心!”
掛掉電話後挨個叫醒值班的醫護人員:“醒醒,醒醒,快醒醒!緊急任務!錦州市化工廠發生化學品泄露引起爆炸,大量人員傷亡!”
猶如平靜湖泊裡投入了一枚炸彈,安靜的急救中心瞬間沸騰了起來。
“快,快給陸青時打電話!還有休假的都給我叫回來!”
徐乾坤往來奔走著:“檢查急救藥品器械,能帶的都帶上!”
劉青雲從宿舍樓跑過來,拖鞋都跑掉了一隻,一把抄起聽診器掛在了脖子上:“救護車集結完畢,隨時可以出發!”
“麻醉藥品清點完畢,可以出發!”陳意喘著粗氣從麻醉科跑了過來。
“急救包及藥品清點完畢,可以出發!”郝仁傑隔空甩給於歸一個急救包,對方接過來甩上了肩頭:“陸老師!”
聽筒裡傳來沉著冷靜的聲音,陸青時從沙發上翻身而起:“你們先去,我隨後就來!”
顧衍之也接到了任務,從ICU跑了過來,陸青時把外套遞給她,兩個人對視一眼:“走吧”
跑過走廊寫著ICU病房的門牌時,陸青時往裡望了一眼:薯條,你要加油,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