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走過第七個小時,會議室裡的人來來去去, 沒有人注意到她悄悄出現在這裡。
她從後門進來, 也沒落座, 只是抱臂站在陰影裡, 冷眼看著大屏幕上發生的一切。
第三手術室裡的人把切下來的肝髒拿了過來, 該手術小組立馬進行必要的修剪,由達芬奇放入腹腔裡並進行血管重建。
肝髒是人體最重要的器官之一, 半點馬虎不得,維克多全神貫注操縱著達芬奇, 屏幕外的人也看得聚精會神。
整個手術過程在腦子裡梳理了一遍, 和當年她想做的體外腫瘤器官切除術一模一樣,開胸, 依次取出器官,各小組分別剝離腫瘤,再放進腹腔裡, 血管重建,縫合結扎, 必要時使用人工血管……
唯一的變數是那個肝髒。
有醫生小聲說話, 從她旁邊走過:“聽說這次是傅總捐的肝髒,他不光是一位好醫生還是一個好父親啊, 可惜的是,這次就不能上手術台了”。
“那怕什麽,反正有達芬奇在,維克多醫生可是世界級的名醫, 再說了劉大夫技術也不差……”
對方笑:“能選進這次手術名單裡的人,哪怕是實習生都是個頂個的優秀,以後指不定怎麽飛黃騰達呢”。
聲音漸遠,陸青時從黑暗裡抬起頭來,看著屏幕上放大的俄國醫生的那張臉,唇角挑起一絲繞有興味的微笑。
維克多嗎……
她的思緒有一瞬間飄回了大洋正中的島國上。
東京大學病院。
“時間到”下課鈴響,維克多手裡的模型正縫到一半,陸青時站了起來,把自己的模型交上了講台。
維克多咬牙切齒,追出了教室:“聽說你是來自中國大陸的天才,我要和你比比究竟是誰的縫合更快”。
陸青時轉身,少女平淡隨意的目光看向他,唇角微微彎起一絲弧度。
亞洲人的輪廓柔美,眉眼秀麗,再加上淡淡的微笑,含而不露的氣質,一下子就讓他紅了臉,囁嚅著:“你……你別對我笑啊……笑也沒用的……”。
陸青時一步步走向他,維克多的心也跟著顫,直到她纖細的手指放上他的肩膀,平底鞋從他昂貴的真皮皮鞋上踩了過去,略有些清冷的聲音響在耳邊。
“讓開,擋路了”。
一片寂靜之中,只聽見心碎成渣渣的聲音。
維克多捂住了心口,轉身,只見高大清秀的少年站在走廊盡頭等她的少女。
陸青時挽上他的手臂:“等很久了吧?”
少年摸她腦袋:“不久,我們去吃飯吧”。
從那之後,維克多這個名字總是出現在她的左右,有時並列年級第一,有時緊隨其後,還一起上台領過獎學金,不過她那時候一心撲在學習和傅磊身上,倒是沒怎麽多留意,誰知他竟會出現在這裡,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吧。
“肝髒複位完成”達芬奇的機械爪縫合好最後一根血管,維克多松了一口氣,護士替他擦汗。
機械爪上承載的三維成像鏡頭挪到了心臟上,他剛準備動作,突然一滯,劉青雲和於歸兩個人戴著放大鏡,腫瘤已經剝離過半,只剩最後的清掃工作了,根本沒有他插手的余地。
他不由得稍稍吃了一驚,其他小組陸續報告腫瘤剝離成功。
“胃部腫瘤剝離成功”。
“好,準備複位吧”。
巡台把托盤端了過來,幾名醫生用手把胃放進了腹腔裡托住,達芬奇的機械爪挪了過來。
陸青時站直了身子。
“報告,剝離腫瘤的時候連下腔靜脈粘連部分一起切除了,預留血管不夠,一直在出血”。
麻醉醫站起來調整了用藥,有些憂心,沒再坐下。
維克多早就從三維圖像裡看見了一切:“沒關系,拿人工血管來”。
手術室門大開,護士跑了出去。
於歸抬起頭來瞥了一眼,劉青雲拿著電刀繼續剝離:“別分心,繼續做我們的事”。
到底還是他沉穩些,於歸點點頭:“知道了”。
人工血管的置換有驚無險,達芬奇的速度很快,而且比人手靈活,機械爪可以三百六十度無死角旋轉縫合結扎,不過三兩下的功夫,血管修補好了,出血也止住了。
眾人看得目瞪口呆。
“胰髒好了嗎?”維克多偏頭問。
負責剝離腫瘤的醫生額頭滲出薄汗:“請再稍等一下,腫瘤情況有些複雜”。
麻醉醫有些沉不住氣了:“器官取出後最多不能超過六個小時,麻煩快一點”。
“擦汗”主刀的醫生頭也沒抬:“知道了,我會盡快”。
“師兄……”看著對面的劉青雲也是大汗淋漓,於歸手裡的動作滯了一下:“我們這邊……”。
“超刀”郝仁傑替他遞上新的:“放心吧,我們還剩最後一點收尾了”。
於歸點頭:“嗯”。
“這可不像你”他還抽空調侃了她一句,劉青雲的技術向來比她穩,於歸笑了一下。
“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有不好的預感”。
她話音剛落,隔壁的手術小組叫了起來:“該死,胰體尾部也有腫瘤,血管太密集了,出血止不住!”
整個器官浸泡在了血水裡,取出來的器官不趕緊止血的話,失去了活性直接壞死,放進去也沒什麽用了。
主刀醫拿電凝止血,可是出血的速度比凝結的還快,額上豆大的冷汗瞬間掉了下來。
不巧的是,第五、第六手術小組陸陸續續出現了小插曲。
“我這邊也是!怎麽會這樣!”
“不行!被腫瘤包裹的地方太多了!再切一公分去送病理!”
“大腸和小腸的粘連太嚴重了,無法分離!”
於歸猛地回頭,手術室裡亂成了一鍋粥,中文和英語交織在一起,器械的碰撞聲,醫生焦急的呼喊聲,麻醉醫操縱儀器發出的滴滴聲。
原本安靜的氛圍瞬間被打破,整個手術室上空彌漫著一股無形的焦灼。
汗水流到眼睛裡,於歸眯了一下眼睛,有一瞬間的空白過後,她手裡拿著的組織剪離目標稍稍偏差了一毫米,劉青雲已來不及阻止。
儀器尖銳的聲音叫了起來,放大鏡上瞬間滋起血霧。
溫熱的感覺濺到了臉上,於歸退後一步,劇烈喘息著,額頭冷汗直冒。
還是劉青雲先回過神來:“別慌!先別看其他人,我們做過模擬的,靜脈出血而已,能止住的!”
於歸定了定神,抄起一塊紗布就捂了上去,使勁按著,大吼:“師兄找出血點!”。
“好!”劉青雲也不再含糊:“止血鉗”。
郝仁傑唰地一下把器械塞進他手裡,他接過來迅速塞進胸腔裡,抬手:“再來一把!”。
陸青時抿緊了唇角,大會議室裡不少人站了起來。
劉長生拿起茶杯沒送到唇邊又放下:“去,再叫幾個人去幫忙,說什麽手術也得給我做成功咯!”
“Fuck!”事實證明,沒有最糟糕的,只有更糟糕的,維克多操縱著機械爪分身乏術,早在剛剛血柱濺起來的時候,他的視野就已經一片模糊,機械爪上承載的微型攝像頭更是浸泡在了血水裡,別說三維了,六維都看不清。
“三助,拿紗布擦一下機械爪,我什麽都看不見了!!!”
他也氣急敗壞地吼。
陸青時斂下眸子:果然。
她的手扶上了門把手,輕輕推開了門,劉長生下意識回頭看,只看見一個白色的影子消失在了走廊的黑暗裡。
“青時……”她柔聲喃喃,下意識伸手去摸,被窩冰涼,猛地睜開了眸子,眉眼清亮,睡意全無,從床上一躍而起。
窗簾在微風中拂動著,床頭放著一束新鮮的百合,昨晚她親手從某人手上褪下來的戒指不見了。
顧衍之揉著自己的腦袋,咬牙切齒:該死,向來警覺性這麽高的她,居然也會有失算的一天,連她什麽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青時……”她喃喃著她的名字,眼神柔軟而又哀傷:“其實……你早就想好了對嗎?”
“報告,心臟出血止不住!”
“腹膜後亦有出血!”
“胰髒腫瘤剝離失敗!”
“脾髒腫瘤進展緩慢!”
“大腸,小腸腫瘤的剝離至少還需要四個小時!”
麻醉醫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經過導管向靜脈內投藥,掛甘露醇,快點!拿肺動脈導管來,我只能再盡力為你們多爭取一點時間了,兩個小時之內全部器官還不能複位的話,很遺憾,我們失敗了”
決定肝移植的那天晚上,維克多和傅磊談了談,他問他:“為什麽你們中國人都這樣,要去挑戰一些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
那年陸青時決定做多器官體外腫瘤切除術的時候,也曾震蕩了醫學界,他當然略有耳聞。
他覺得她可能是瘋了,當時也有部分媒體不懷好意地揣測陸青時是為了出名,爭權奪利,而喪心病狂到拿自己親生兒子當試驗品。
那時候的傅磊剛剛經歷喪子之痛,揪著他的衣領吼:“怎麽可能會有人瘋狂到拿自己的親兒子做實驗,她絕不是這種人!!!”。
現在的他也面臨和她同樣的境地,然而處於不惑之年的他已經沉穩了很多:“為了希望”。
世界上患有這種病的兒童很多,敢做這種手術的,也不止他和陸青時一個,總會有一代代人勇敢地站出來,就像當年的天花和肺結核一樣,早晚會被人類攻克。
而他和陸青時現在能做的,就是在漫長的醫學洪流裡,給後世留下微弱的希望之光。
“所以”他看著維克多,自己昔日的同窗好友笑了:“失敗也沒有關系,維,我不怪你”。
“不!!!”維克多紅了眼眶,兩手並用,操縱著機械爪,奈何監護儀上的血壓還是越來越低,最終跌破了底值。
一瞬間的死寂過後,於歸手裡的止血鉗掉進了托盤裡,她踉踉蹌蹌往後退了兩步,剛好看見了佩佩因為失血過多而分外蒼白的臉。
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
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不可置信看著面前發生的一切,這裡像個真正的屠宰場一樣,被切開還沒關上的肚皮,濺到了地面上的血,托盤裡散發著腥氣的器官,還有每個醫生染血的手套,和驚慌失措的臉……
醫學不光是溫潤的、聖潔的,同時也伴隨著血腥、死亡……
有實習生扶著牆跑了出去,氣密門大開,湧進來一陣清涼的風。
醫生戴著口罩,穿著綠色洗手服,瘦削的鎖骨從雪白的肌膚裡冒了出來,長發整齊地盤進了手術帽裡,她的眼神犀利如電,唇角微微挑起了一絲諷笑。
“維克多,你還是這麽會說大話”。
垂頭喪氣的維克多猛地回頭,咬牙切齒,見是她,那眼神一怔,又迅速平靜下來,臉上甚至有了一絲微笑。
“我親愛的doctor.陸,你是特意趕來救我的場嗎?”
“不”她抬頭,目光直視前方,一片坦坦蕩蕩,再沒有那種冰冷而晦暗的光。
“我是為了那個孩子”。
“陸老師……”於歸簡直要哭出來,她怎麽也沒想到她會出現在這裡,她有很多話想要跟她說,也想要好好跟她道歉。
但是此刻不是敘舊的功夫,陸青時誰也沒理會,徑直開口叫了麻醉醫:“拿嗎/啡注射劑來”
麻醉小組的人一怔,嗎/啡是“癌症三階梯止痛治療原則” 中的第三階梯用藥,是重度癌性疼痛的首選藥,偶爾也用於醫用麻醉,陸大夫要這個幹嘛?
“陸……”主任麻醉醫還沒開口,陳意從人堆裡跑出來,七手八腳翻開藥品櫃,拿了一個托盤和注射器跑到她身邊。
“陸姐……”她似有不忍,陸青時把短袖撩到了肩膀上,露出藕段般的手臂:“沒事,來吧”。
看著透明的液體逐漸推進了她的體內,於歸似乎明白了她想做什麽,抬腳欲邁下手術台。
陸青時抬頭,目光平靜而又有力量:“誰都別動,如果你們想救她的話,維克多繼續操縱達芬奇清掃腹膜後的腫瘤,於歸……”
她終於看向了她,眼神微冷,她真怕她下一句話就說出:你真是個沒用的東西。
然而醫生彎起了唇角:“做的不錯,損傷的是挨著左心房的肺靜脈,把心臟翻過來就能找到,快速結扎止血!”
“其他手術小組成員也繼續剝離腫瘤,不要慌,胰髒的腫瘤問題不大,直接切除胰體尾,用電凝止血,注意保留部分腹主動脈,一會好和肝總動脈進行重建!”
“大腸小腸無法完整剝離就切除部分,保留正常的消化功能即可!”
“脾髒的手術我來,實習生也來幫忙,動作一定要快!”
她簡短的幾句話就把整個手術室的人都動員了起來,此時此刻她不光是醫生還是領導者。
陸青時放下袖子,微微闔眼,她知道注射完鎮痛藥之後立馬上台不符合規定,但也顧不了那麽多了,她只要她能堅持六個小時就好,保持六個小時的頭腦清晰,神智清明就好。
她是樂樂的英雄,是他眼裡的超人,她不能輸。
絕不能。
再睜開眼的時候,那雙瞳仁又黑又亮,清澈如水,犀利如劍。
陸青時站上了手術台:“手術刀”。
主刀醫生退到了一邊,由她來繼續接手胰髒的腫瘤剝離,有人說世界上最鋒利的東西就是醫生的手術刀,對她來說也確實如此。
菲薄的刀片行雲流水般滑過組織,還沒來得及出血,另一隻手已經接上了電凝,血珠迅速被高溫融化,同台的醫生看得目瞪口呆。
“4.0可吸收線”
“是……是!”護士還沉浸在她一氣呵成的動作裡,回過神來,趕緊把持針器纏上線塞進她手裡。
她出現在這裡,猶如給所有人吃了一顆定心丸,尤其是她剛剛那句話,於歸瞬間淚目了,她仰起頭,把眼淚逼回去。
“師兄,我們也繼續吧”。
“好”。
手術室複又安靜下來,只聽見電刀或者超刀的滴滴嘟嘟聲,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過去。
低溫手術室裡每個人背上都是一層水漬,幹了又濕,濕了又乾,循環反覆著。
“可惡……”長久的站立與精神高度緊張讓有的醫生體力不支了,眼前一花,止血鉗被人架住了。
陸青時擠開他,又接手了脾髒的手術:“去休息吧”。
“胰髒的腫瘤……”
她頭也沒抬,把止血鉗放進托盤裡:“做完了”
牆上的電子時間剛剛走過三十五分鍾而已,有日本醫生驚歎:“這就是神之手吧!”。
她眉頭都沒抬一下,她的時間不多,必須盡快了。
麻醉醫開始掐秒表:“距離所有器官放回還有三十分鍾”。
大腸小腸那邊的人驚出了一身冷汗,不得不承認,麻醉醫是手術室裡最討喜也最討厭的存在。
“盡力做,我這邊結束會立馬過去”。
又是一道冷淡的聲音插了進來,她不管什麽時候都是冷靜的,在外人看來始終成竹在胸。
但也只有陸青時知道,此時此刻,她是抱著怎樣一種心情在手術的。
她越是強迫自己不去想樂樂,那些畫面越是在腦海裡翻江倒海,到最後她已經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給誰做手術,是給樂樂,還是佩佩……
直到於歸的聲音響起來:“出血已經止住了,為什麽患兒的血壓還不回升?!”
患兒,患者……
陸青時有一瞬間羨慕她的世界是如此單純,沒有孰是孰非,有的只有患者和正常人。
她也加快了手上的動作:“脾髒剝離完成”。
與此同時,大腸小腸腫瘤的剝離也已經完成了,剛好卡在了最後的五分鍾裡,麻醉醫松了一口氣。
兩個托盤同時放上了達芬奇旁邊的操作台,陸青時換了一副手套,偏頭看了一眼心臟的情況,臉色嚴峻:“麻醉醫,體外循環準備”。
儀器開始運作,心臟停止了跳動,人工心肺代替了它的作用。
“體外循環,開始”。
於歸和劉青雲退到一邊,陸青時接過手術刀,馬上開始在一片血肉模糊裡找出血點。
“放大鏡”護士替她拉下了放大鏡。
“陸老師……”於歸有些動容地看著她:“為什麽你……”
陸青時沒抬頭,伸手:“止血鉗”。
“不是只有你一個人背過醫學生的那段誓言”。
那天晚上的事歷歷在目,於歸無地自容:“對不起,我……”。
“有功夫在這聊天,還不如過來給我幫忙”。
“……”
她陸老師還是那個陸老師,熟悉的語氣,熟悉的配方。
“看見了嗎?房間隔損傷”陸青時切開了心包,用兩指壓了下去:“這就是為什麽血壓上不來的原因”。
“麻醉醫,注射肝素,通過血液降溫把體溫降至32°”
“於歸,遊離上下腔靜脈”
“劉青雲,阻斷主動脈血流,並於根部注入冷心臟停搏液與冷生理鹽水”
陸青時拿起了紗帶與導管:“我來把右心房的血液吸出來”。
維克多一邊複位著其他的器官一邊插話:“喔!用低溫來使血液循環減慢,這是個好辦法!我親愛的陸醫生,你真是讓我太驚喜了!”。
“閉嘴”陸青時頭也沒抬,罵了回去,於歸按照她說的,分離出靜脈,不經意抬頭卻瞥見了她額頭的冷汗。
而此時,牆上的時鍾,早已走過了六小時,按照他們剛剛開始的時間,手術時間已經過去了整整十三個小時了。
這大大超出了鎮痛藥的耐藥時間,於歸知道,疼痛正在她身上複蘇,並且無孔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