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時!”
男人追了上來,陸青時沒有回頭, 她的手放在了電梯按鈕上。
傅磊的膝蓋漸漸彎了下去, 那沉重的一聲悶響讓醫生咬緊了牙關, 不可抑製發起抖來。
誰也沒有想到他會當眾下跪, 於歸跟著跑出來猛地一怔, 站在原地握緊了拳頭。
江靜撲上去拉住他的手臂哭著求他:“老公你別這樣……你起來啊!咱們不救了……不救了……”
“不”傅磊拉住她的手,把人往身後一推:“我當年沒能救樂樂, 我不能再眼睜睜看著佩佩也死在我面前”
他深深彎腰,額頭抵上了冰冷的地板:“陸醫生, 求求你救救佩佩吧, 你要我怎樣都可以……可是孩子……是無辜的啊……”
淚水一滴一滴砸在了地板上,身後的江靜也捂著唇哭了出來, 認識他這麽多年了,何曾見過他這麽低聲下氣的樣子。
“她不應該成為大人之間博弈的犧牲品,她才兩歲多……她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她和樂樂一樣天真善良……她最大的心願是去上幼兒園和吃冰淇淋……我這個做父親的……真的很無能……連這麽簡單的心願都不能滿足她……”
他一步步膝行, 以頭搶地,走過的地方灑下了水滴, 那是一個男人最真切的懺悔。
那一刻, 於歸在他的身上看到了陸青時的影子。
曾幾何時,她也這麽跪在走廊上, 哭著請求周悅彤父母捐獻器官,那一刻陸青時的心情應當和傅磊一樣吧。
掙扎、無奈、痛苦與無能為力。
陸青時斂下眸子,走廊裡的燈滅了,她站在黑暗裡, 咬緊了下唇,通紅著眼眶,一言不發,渾身顫抖。
她似乎忘記了一些事,又好像想起來了什麽。
“樂樂,等你長大,你想幹什麽呀?”
彼時小男孩坐在輪椅裡,看著玻璃窗外奔跑打鬧的小朋友,有三三兩兩系著紅領巾背著書包的男孩女孩排隊過馬路。
他還那麽小,可是眼底已經有了寂寥的神色。
“想出去玩”
“想上幼兒園”
“想像爸爸媽媽一樣,當特別厲害的醫生”
陸青時悄悄濕潤了眼眶,樂樂抱住了她的腰身:“不過……最想有個弟弟妹妹”
“這樣的話,就算我不在了,媽媽也不會孤單了”
陸青時咬緊牙關,撐在牆上的手變成了拳,她用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也就真的沒有哭出來。
她站在黑暗裡,光明和她隔絕開來,似一尊永恆而冰冷的雕塑。
這世界上沒有人能打動她,沒有人。
她的內心早在一次次的割裂中千瘡百孔,又被扔進鹽巴裡滾了幾滾,最後扔在沙漠裡溶解、破碎又風乾。
陸青時的手捂上了胸口,用力之大白大褂皺成一團,牙齦被咬出血來。
現在這裡跳動的,只是一顆鐵石心腸罷了。
“如果可以我真的寧願我什麽都不是,不是醫生也不是什麽總裁更不是傅磊,這樣我就有資格以一個普通患者的身份求求你救救我的女兒了……”
“雖然我知道對你來說這很為難……但是……”他又深深磕了一個頭,額頭上青腫起來。
“只要她能活著我做什麽都沒關系……就當是為樂樂贖罪了……我會斷絕和佩佩的父女關系……她不是我的女兒的話……陸醫生,求您了!”
“老公!”身後江靜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那沉重的悶響好似敲打在了每一個人身上。
於歸默默紅了眼眶,沉默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卻有一種衝動在骨子裡愈演愈烈。
“老公你別這樣……別這樣……”她膝行著去扯傅磊的袖子,又不住磕頭去求陸青時。
“陸醫生我求求你了,您曾經是孩子母親我也是……您的痛苦我感同身受……”
她抹了一把眼淚,那張好看的臉上被淚水浸泡得面目全非。
“我剛進協和醫院的時候您對我多番照顧,我真的真的很感激……”
那時候她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護士,也曾被上級醫師刁難,是陸青時一次又一次挺身而出,幫她出頭,鼓勵她加油不要放棄。
她不討厭她,甚至還有點喜歡,那些恩情她從未忘過,至於後來她和傅磊的事,她並不完全無辜,這是她一生的罪孽。
她無可辯駁。
“樂樂出生的時候,我也曾抱過他……如果說這世界上還有第三個人能體會到您的痛苦的話,我毫無疑問是那第三個人,不管是作為母親還是作為護士……我真的不想看見再有人因為這個病而去世了……”
“陸醫生,求求您了!”
淚水灑落,她深深把頭埋在了地上。
陸青時沒作聲,只是微微顫抖,於歸以為她哭了,等她抬起頭來的時候,卻發現她在笑。
冷漠、尖銳、諷刺、飽含了嘲弄的笑意掛在她的唇角。
少年人一怔,猛地紅了眼眶,握緊了拳頭。
她伸手按下電梯,身後一陣尖叫:“陸醫生!”
“我把我的這條命還給你,我們就扯平了!!!”
陸青時回頭,傅磊伸手去拉江靜,柔軟的衣料在掌心裡滑走。
他眼睜睜看著江靜在他面前撞上了堅硬的牆壁,似斷線風箏一般輕飄飄倒了下來,假發底下緩緩滲出血跡。
一個大男人瞬間痛哭出聲:“江靜!靜靜!”
陸青時面無表情看著面前發生的一切,眉頭都沒皺一下,仿佛那些掙扎、哭喊、禱告都與她無關。
她甚至有些嫌棄地擦了擦身上並不存在的血跡,電梯剛好下來。
她走進去,回頭,那張好看的臉,素來寡淡的面容變得有些陰毒。
“有本事你們一家三口都去跳樓”
她笑了笑,明明是極好看的微笑,卻叫人從腳底板發寒。
“不過,就算是那樣,我也不會救哦”
“畢竟,我希望你們都下地獄呢”
“叮咚——”電梯停在一樓,陸青時手插在兜裡緩步而出,眼前閃過一個白影,她還沒來得及看清是誰,就被人提起衣領撞進了一旁的消防通道裡。
防火門大開,“砰”地一聲,後背抵上堅硬的牆壁,陸青時吃痛,手腳軟下來:“呃……”
那近在咫尺的一雙眼變得通紅,於歸提著她的衣領怒吼:“為什麽不救她為什麽不救她啊!他們都那樣求你了……都跪下來求你了……陸老師……你究竟想怎麽樣啊!”
陸青時輕咳兩聲,睜開毫無波瀾的一雙眼:“我說了,我想他們去死”
她始終是這麽一副事不關己又淡定自若的樣子,於歸氣得發抖,氣得眼圈通紅,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她顫抖著嘴唇,話都說不完整:“陸老師……你以前不是這樣的……是你……是你教我……永遠不要放棄任何一位患者……也是你說……任何情況下患者才是第一位的……”
她不是第一次在她面前哭,卻是第一次哭得這麽狼狽,像是丟了玩具的小朋友。
今晚於歸丟掉的,是她長久以來的信仰。
“為什麽要這樣……陸老師我不明白”她搖頭,淚水斷了線的珠子一樣落下來。
“我一直追隨著你的腳步,一直以你為方向和目標……我不斷前行著努力著,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成為和你一樣……一樣優秀的醫生……”
陸青時沒說話,發絲垂下來遮住了眼簾,唇角挑起了一個諷笑。
“你雖然不怎麽愛說話,對我們要求也很嚴格……但我知道你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一位醫生,你嘴上說著不願意救王有實卻還是救了,嘴上說著討厭患者其實比誰都擔憂他們的病情,我知道你也不喜歡我,但是比誰都用心教我東西……”
她流著淚嘶吼出聲:“陸老師,你難道忘了曾經的你也是那樣跪在走廊上請求周悅彤父母捐獻器官救淼淼一命的嗎?!”
“陸老師……曾經那個願意為了患者奉獻一切的陸醫生哪去了!”
她閉著眼睛,微微喘著粗氣,把胸腔裡所有委屈的、難過的、失望的情緒通通發泄了出來。
陸青時微微偏頭笑了一下,消防通道昏暗的燈光下她的側臉蒼白如玉。
她有一瞬間看見她紅了眼眶。
然而再轉過臉來的時候,陸青時扒住了她的手腕,把她的手從自己衣領上一寸寸拿開。
她明明說的很平淡,她卻聽出了咬牙切齒的意味。
“你明白什麽,沒有失去過最重要的人的你,沒有嘗到那份痛苦的你,究竟有什麽資格來跟我說這些?”
於歸猛地一怔,就是這一怔忡的功夫,手腕被人甩開,陸青時用力過大,她的手打到了自己的胸牌,輕飄飄地從半空墜落。
她推開她,踩著那塊胸牌,抬腳邁下負一樓的台階,走向黑暗裡。
於歸用力握緊了拳頭,淚流滿面,衝著她的背影喊:“我是沒有失去過父母,我也沒有兄弟姐妹,但是你以為我真的不明白那種心情嗎?!那種……那種要救自己最討厭的人的心情……”
她想到了那天在餐廳裡她一瞬間的猶豫,如果那個瞬間,她做出了相反的選擇,她和方知有說不一定不會分道揚鑣,安冉也不會成為她們之間的隔閡。
“秦喧……秦喧也是……包豐年的原配害得她丟了工作在一附院再也混不下去……她不也還是救了她……陸老師……”
她用手捂住了臉:“大家都是一樣的啊”
陸青時腳步一頓,側過身來看著她,她年輕的徒弟站在燈光下淚流滿面,握緊了拳頭,眼眶通紅的樣子像極了很久以前,那個春天的夜晚,她站在她面前據理力爭。
那是她們第一次交鋒。
那個時候的她還很稚嫩。
“我雖然是三流醫學院出身的三流水平,可是我永遠記得穿上白大褂的那一天宣誓的希波克拉底誓言,我和你這種見死不救的醫生不一樣!”
那個時候的她還是個莽莽撞撞口直心快的小丫頭,如今也會說這麽一長串大道理了啊。
陸青時忽然有些感慨。
於歸用手臂抹著眼淚:“健康所系,性命相托,我志願獻身醫學……竭盡全力除人類之病痛,不論患者是男是女,是貧賤還是富貴……盡我之力救死扶傷……陸老師……這段話你也是背過的吧?”
仿佛撥慢了時針,彼此秋高氣爽,金黃色的銀杏葉落在了她的白大褂上。
那是她第一天入學,少年少女們在操場上列著縱隊,對著升起的國旗和紅十字旗宣誓,她也是其中一員,整齊劃一的聲音震飛了枝頭的白鴿。
不知道是生病還是什麽關系,她越來越容易回想起從前的事。
陸青時抿了一下唇角,光線昏暗,她看不清她的表情,下意識以為她在笑,再想定睛看去的時候,她又轉過了身,拾級而下。
即將消失在黑暗裡的時候。
她叫了她的名字:“於歸”
少年人擦了擦眼淚,以為她回心轉意:“陸老師……”
她的笑意還沒來得及掛上嘴角,淚就湧了出來。
“既然我已從仁濟醫科大辭職,也就不是你的帶教老師了”
“祝你前程似錦”
她緩緩闔上眸子。
也希望你初心永遠不變。
我不是一個好醫生,但你會是。
如果說方知有是她人生路上的重要角色,那麽陸青時就是她職業生涯裡的啟明燈。
原本星星也有不會發光發熱的那一天啊。
於歸在黑暗的樓梯間裡站了很久,最終還是撿起了自己的胸牌戴好,她扶著樓梯一步步向上走,陸青時一步步往下。
一個通向光明,一個走向黑暗。
停車場裡的車陸陸續續開走,陸青時背靠著牆壁坐下來,這是燈光照不到別人也看不見的陰暗角落裡。
她用手捂住了唇,先開始只是咳嗽了一兩聲,再到後來越來越劇烈,腦袋和胸腔一齊針扎一般得刺痛。
她用手攥緊了自己胸前的衣服,嗓子眼裡好似堵上了什麽東西,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喘,一股鐵鏽味湧上喉嚨。
她松開手,看見掌心裡點點殷紅,微微闔上了眸子。
顧衍之如約而至來接她下班,看見她領口有一塊芝麻大小的血跡,微微皺了下眉頭。
陸青時無所謂地笑了笑:“搶救病人不小心沾上的,好餓,我們快回家吧”
“好”她準備去開車,陸青時已經坐上了她的機車後座。
“今天想坐這個呢”
“為什麽?”
“想離你更近一點”
顧衍之失笑:“好,先把頭盔戴上,後備箱裡有給你帶的外套,穿好我們再出發”
體型偏瘦的醫生被裹成了一個球,她從羽絨服緊繃的袖口裡伸出手來,從身後插進了她的大衣兜裡,把自己的下巴擱在了她的肩上。
“我辭職了,顧衍之”
顧衍之一邊開車,一邊從後視鏡裡深深看了她一眼,但她什麽也沒說,只是笑。
“是嗎?那太好了,我們有時間可以出去玩了”
陸青時拚命點頭:“嗯嗯,我們去跳傘,可以去坐滑翔機,可以大西北自駕遊,還可以出國,去看巴黎聖母院,去泰晤士河看大本鍾,去北海道漫步,去函館吃海鮮……”
她難得話多起來:“去好多好多地方”
“你去過日本嗎?”
“沒有”
“那裡好玩嗎?”
“還蠻好玩的吧,我的箭術就是在那裡學的”
“冬天可以去箱根泡溫泉,春天的話漫山遍野開的都是櫻花,有軌電車就像是從童話世界裡開出來的一樣,秋天可以去嵐山看楓葉,不想走路的話我們可以坐觀光小火車哦,夏天……嗯……夏天還是算了吧,有點熱呢”
“我知道你喜歡灌籃高手,我們還可以去鐮倉哦,最終話的海邊以及江之電的取景地都在那邊……”
她一直說,她就一直聽,直到那人小小地打了一個呵欠,微微闔上眸子。
“顧衍之”
“嗯?”
“你會一直陪著我嗎?”
“會”她握緊她的手,看著她的側臉,發絲柔順地鋪在枕頭上,太過蒼白的肌膚下是青色的血管。
“我去哪都會陪我嗎?”
她親了親她的額頭:“當然,畢竟,我是你的監護人”
“好”
陸青時如願以償閉上眼,意識沉入深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