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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如逆旅》第122章 願望
“顧隊長”傅磊穿著病號服,在江靜的攙扶下在走廊上找到了她。

 顧衍之看了一眼兩個人, 眼神沒什麽波動, 平靜地挪開了視線。

 “靜靜”傅磊回頭, 江靜遞給他一張卡, 他走近兩步, 把卡塞進她手裡。

 “抱歉,我沒能替她做什麽, 我想你們也正是用錢的時候,一點心意還請收下”。

 一張金卡, 想來也是價值不菲, 他說的對,青時躺在ICU裡一天花費少說也是上萬, 況且這本來就是她該得的,顧衍之沒推辭也沒道謝,只是簡單點了點頭, 就與他們擦肩而過。

 事到如今她已不想再去怨誰,她唯一的願望就是希望青時能早點醒過來, 哪怕只是一眼, 看看她就好。

 方知有走的那天於歸沒去送她,兩個人退了房子, 拉著箱子在樓下平靜地告別。

 一個說“謝謝”,一個說“再見”。

 方知有上前一步,想要替她把被風吹得散亂的鬢發撥至耳後。

 於歸退後一步,搖搖頭:“知有, 祝你夢想成真”。

 方知有也含著淚笑:“你也是”。

 她還想說些什麽,於歸已克制不住自己的眼淚,這些天她已經哭了太多次了在她面前,唯有此時此刻不想暴露自己的軟弱。

 於是轉身,假裝瀟灑地揮了揮手,示意她別送,就讓她一個人安靜地來,安靜地離開。

 方知有嘴唇囁嚅了兩下,想說出口的話終是沒有來得及說,她看見她的背影消失在人海裡,而自己終將會與她背道而馳。

 人潮洶湧,汽車鳴笛,紅綠燈亮起,人們排著隊走上斑馬線。

 於歸亦步亦趨,她自始至終沒有回頭,聽見身旁有人交頭接耳:“她怎麽了?那女的哭的好慘不是出什麽事了吧?”。

 她伸手一摸,這才意識到自己滿臉都是淚。

 於歸又搬回了醫院宿舍,郝仁傑幫她整理東西,看她沉默不語只知道埋頭乾活的模樣,他心一軟,勸道。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也別太往心裡去了,下一個更好”。

 於歸整理床鋪的手滯了一下,喃喃:“十年”。

 郝仁傑沒聽清:“什麽?”。

 “我們在一起十年了”。

 她低頭,攥緊了床單,豆大的淚水砸了下來。

 “十年,沒有人會比她更好”。

 飛機緩緩滑向跑道,方知有一直看著舷窗外,仿佛下一刻那裡就會有人飛奔而來撲進她懷裡。

 她想起了很多事,很多微不足道的小事。

 於歸借她抄的作業。

 於歸替她記的筆記。

 她課本上於歸的塗鴉。

 一起值日的黃昏。

 一起畫的黑板報。

 一起在辦公室挨罵。

 一起喂的小奶貓。

 表白時她窘迫的側臉。

 第一次親她時攥住自己衣服的手指。

 第一次做/愛後她通紅的臉。

 ……

 飛機離地起飛的那一刻,方知有知道,自己把最好的十年永遠地留在了錦州。

 陸青時情況平穩下來之後,秦喧也處理完了老宅的事情,即將飛回上海工作,走之前她還有東西要交給她,於是敲響了陸家的大門。

 出乎她意料地,開門的卻是陸旭成:“陸老……”。

 老人讓出半邊身子:“小秦啊,來,坐”。

 顧衍之從廚房裡探出頭來:“來了啊,正好一起吃飯吧”。

 秦喧換鞋:“好”。

 因著多加了一個人的原因,顧衍之又多做了幾道菜,飯菜上桌,幾個人邊吃邊聊,比起上次見陸旭成和顧衍之的關系不說其樂融融,起碼也算是相敬如賓了。

 若是青時能看到,應該是很欣慰的吧。

 吃到差不多,陸旭成拄著拐杖起身回房,把場地留給年輕人。

 秦喧這才從包裡拿出文件遞給她。

 “這是……?”

 “青時的遺囑,已經拜托我做過公證了”。

 顧衍之心裡一緊,眼眶就紅了,她捏著薄薄的文件夾半天沒吭聲。

 想也不用想,繼承人那一欄裡肯定都是她的名字。

 如果是從前,倔強的她肯定不會收,但是事到如今,顧衍之只是輕輕笑了笑:“謝謝,我替她保管著”。

 秦喧出門之前又回頭看了她一眼:“你真的沒事嗎?”

 作為醫生的直覺,她覺得她的狀態不太好,情緒大起大落之後的分外平靜,不是真的看開了,就是把痛苦隱藏得太深。

 顧衍之送她到門口,搖頭:“沒事,我想好了,哪怕她變成植物人,我也會一輩子陪著她”

 “顧隊長,顧隊長,又來了啊”去醫院的次數勤了,大部分醫護人員都認識她了,偶爾聊天寒暄,像朋友一樣拍拍她的肩安慰她。

 顧衍之只是笑笑,在病房門口穿好隔離衣,腋下夾著一本書進入了ICU。

 每天固定的兩個小時探視時間,從冬天到春天,她風雨無阻。

 陸青時書架上藏書眾多,三個月裡,她已經讀完了大部分宗教哲學、文化歷史、生物科學,今天讀的是博爾赫斯的一本詩集。

 “我用什麽才能留住你?”

 “給你瘦落的街道、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著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饑渴”

 ……

 她慢慢說,陸青時靜靜聽,這是獨屬於她們的靜謐時光。

 一個小時之後,顧衍之放下書,替她擦洗身體,把換下來的衣服裝進塑料袋裡帶回家清洗。

 青時愛乾淨,所以這些事情她每天都做。

 離開時輕輕在她額頭落下一吻,跟她道別:“明天見”。

 回到家裡,陸旭成早起晨練順便把菜也買了回來,顧衍之少不得埋怨:“您腿腳不好,這些事讓保姆做就好了”。

 老爺子氣得要拿拐杖打她:“我還能動,好的很呢!”。

 顧衍之笑笑,不予理睬。

 她做飯手藝好,老爺子不免多吃了幾口,再想到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孫女,又長長歎了一口氣。

 “你就準備一直這樣了?”

 顧衍之咬著筷子含糊不清答:“嗯”。

 “我不是說這個”老人面色難得嚴肅起來。

 顧衍之一怔,抬眸看他,似乎明白了什麽,很快又低下頭。

 “嗯,我不會再找其他人”。

 陸旭成一輩子古板迂腐,作風正派,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孫女會變成了同性戀,偏偏對象還是個一根筋死腦子的。

 老人哆嗦著嘴唇,似拿她們沒辦法,又很快平靜下來:“不會覺得對你不公平嗎?”

 “她愛我就是對我最大的公平”她答得坦坦蕩蕩,目光一派澄澈清明。

 陸旭成看她半晌,神色莫辯,在醫院裡工作了大半生的人其實從不信這些情呀愛的,在天災人禍生老病死面前都跟紙糊的一樣。

 但偏偏從她嘴裡說出來,輕飄飄的卻擲地有聲。

 這些天她的隱忍,她的痛苦,她的眼淚,她對青時的呵護與關心……

 老人都看在眼裡,並且心裡有數。

 “我明天回北京,以後就不麻煩你了”。

 “再多待一陣子吧,等青時醒了……”顧衍之挽留。

 陸旭成搖頭:“我還能活多久呢,死也要魂歸故裡,更何況也快開學了,我得趕回去給孩子們上課”。

 這些日子,陸旭成本可以去住酒店,卻在她的挽留下住進了客房裡,也多虧了他,這個家裡才不那麽冷清,也多虧了他能知悉她的痛苦,兩個險些都失去了世界上唯一親人的人互相相依為命。

 陸旭成的存在對顧衍之來說是另一種溫暖,哪怕他什麽也不做。

 而顧衍之亦是如此,她是離陸青時最近的人,從她那裡他聽說了很多關於自己孫女的趣事。

 在他缺席陸青時人生的這麽多年裡,她已經長大了,長成了一個獨立、堅強、擁有出色技術與永遠為患者著想的優秀醫生。

 並且擁有了一位不管何時何地,永遠都愛護她、尊重她、支持她的愛人。

 這樣就夠了。

 大部分長輩對孩子的唯一願望其實不是希望她出人頭地,只是想她擁有白頭偕老的愛人,然後平凡一生。

 “其實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不把青時教的……教的這麽……”他想不出形容詞,顫顫巍巍的手指端起了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古銅色的臉漲得通紅。

 “她要是能自私一點該多好”。

 陸旭成的眼眶紅了,顧衍之也紅了眼圈,替自己斟滿一杯酒,送到唇邊。

 “從北京回來前一天,她去看過您”。

 陸旭成一怔:“什麽時候?”

 “除夕那天,您還在上課”想到從前,顧衍之又不免落下淚來,白酒辛辣嗆喉也抵不上她心中半分痛苦。

 “也聽見了您說的那番話,青時她……早就原諒您了”。

 陸旭成突然老淚縱橫,用粗糙的手背抹著眼淚,顧衍之遞去紙巾,此刻已分不清是誰在安慰誰。

 “事到如今,我雖然痛苦,但也為她驕傲,我的愛人是世界上最優秀的醫生”。

 第二天,去醫院看過陸青時之後,陸旭成便要離開了,病房裡,老人放下拐杖,在床邊坐下來,拿起她的手與陸青時的交疊在一起。

 “我也為我陸家能有這麽出色的醫生而感到驕傲,百年之後,我也可以放心去見她的父母了”。

 活著的時候陸青時等這一句承認等了多久,如今生死未卜的時候總算說出了口。

 陸旭成臉上有些釋然:“這句話我或許早就該跟她說,不過,有你在她身邊,我放心”。

 顧衍之眼眶一熱,險些又掉下淚來:“陸老……”

 老人立馬吹胡子瞪眼的:“當著青時的面你該叫我什麽?”

 顧衍之抹掉眼淚,也不忸怩,清脆地喊了一聲“爺爺”。

 老人滿面皺紋的臉上開出了花兒:“哎!”。

 除了顧衍之,於歸也經常去看她,雖然急診科和神外隔了一棟大樓,但少年人還是時常抽空往她的病房跑。

 有時去找她的主治醫生討論病情,有時在病房裡獨自絮絮叨叨說上半天。

 “陸老師,今天主任誇我了,說我的腹腔鏡很不錯,讓我在全科會議上展示……”

 “陸老師,我快考執醫了,這次應該能過的吧,我有預感,要是過了我就能留在急診科了……”

 “陸老師,淼淼你還記得嗎?何爸何媽送了錦旗來,他們準備要二胎了,孩子還沒出生,已經起好了名字,叫何二水”。

 “之前咱們看過的病人都好的差不多了,戴雨辰又參加了校隊,她準備考北京體育大學了”。

 “還有吳心語和吳心願,姐妹倆一個在線上輔導機構當家教,一個出了自己的畫集,她們的日子是過得越來越好了”。

 於歸俯身,把手裡拿著的畫冊放在了她的床頭:“她們聽說你病了,一直想來看你,這是心語送你的禮物”。

 她說著說著,低下了頭,攥緊了自己膝蓋處的布料,豆大的淚珠砸在了地板上。

 “我,好人姐,師兄,陳姐,還有……顧隊長,大家都在等著你醒來,陸老師……你什麽時候才能好起來啊……”

 陸青時的病房安靜,祥和,微風輕輕揚起了窗紗,床頭放著的梔子花芳香四溢。

 她不在的急診科每個人都像打了雞血一樣飛速成長著,於歸已很久沒有哭過,包括和方知有分手,她忙得已經忘記了悲傷。

 她的秘密基地從前是天台,如今是她的病房,也只有在這裡,也只有在陸青時身邊,她才能做回從前那個什麽都不懂的小醫生,肆無忌憚暴露自己的軟弱。

 陸青時對她來說,是信仰,是恩師,是姐姐,也是溫暖。

 春天的尾巴上,是顧衍之的生日。

 陸青時已經持續深昏迷狀態三個多月了,醫生說她清醒過來的可能性很小。

 即使如此,她還是天天去醫院,日日去。

 探視時間每次只有兩個小時,她讀完一本書,就趕緊替她換衣服,擦洗身體。

 上次手術在頭皮上留下了蜈蚣一樣彎曲又深又長的疤,每每看著,顧衍之都難免觸目驚心,微微紅了眼眶。

 從皮膚科醫生那求來的淡疤的膏藥在掌心裡一點點化開,她輕輕替她塗抹上去,順便按摩著頭皮。

 她的一頭秀發也被盡數削落,顧衍之心痛到無以複加,每看一次也是對自己的凌遲。

 兩個小時已經到了,可她今天還不想走,醫護人員也沒來催,於是又趴在了她的床邊,握住她的手,靜靜看著她。

 眼淚無聲地流下來,她捂著唇不讓自己哭出聲。

 “青時,今天是我的三十歲生日,過往歲月裡我從未許過什麽生日願望,唯有今天我想你早日康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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