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青時做了很長的一個夢。
夢裡是繁花似錦的春天。
爸爸媽媽還沒有去世,樂樂也還健在, 一家四口其樂融融。
小家夥會拱進她懷裡甜甜叫“媽媽”, 會跟她撒嬌, 會親吻她的臉頰, 也會跟她說一些孩子氣的話。
周圍一片模糊不清, 唯有樂樂的面容清晰如昨。
她沉浸在這樣的夢境中不可自拔。
一切災難都還未發生,真好。
在這個夢裡, 天永遠是藍的,草永遠是綠的, 也沒有那些痛苦不堪, 每個人的臉上都是笑意。
直到天空突然落下水滴,額頭冰涼一片,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麽清晰的觸感了。
陸青時一怔,場景飛快變換著,藍天白雲草地消失, 她複又跌入了一片白光裡。
她下意識伸手去抓:“樂樂!”。
“媽媽,我在”小孩子從她懷裡探出頭來, 他似乎沒什麽變化, 還是幾年前的樣子,瞳仁漆黑透亮, 唇角掛著笑意。
那一片白光也逐漸消失了,陸青時的世界變得一片漆黑,她似乎忘記了些什麽,又仿佛想起了一個人的面龐。
她看見了爸爸媽媽出現在了黑暗裡, 爸爸還是從前的樣子,儒雅溫和,媽媽端莊秀麗,他們衝樂樂招手,示意他過去。
“媽媽,我要去外公外婆那裡了……”樂樂戀戀不舍從她懷裡起身,陸青時抱緊了他,直覺得如果現在分開,她就永遠見不到樂樂了。
“不……”
“青時……”雨越下越大,是誰在叫她,陸青時痛苦地用手抱住了腦袋,女人清俊的面容在腦海裡一閃而過。
她突然想不起來那個人的名字。
又是一滴水砸下來,水珠五顏六色繽紛的色彩裡,她看見一藍一白兩個互相依偎的影子,背景是火光漫天。
穿著火焰藍色消防員製服的女人回頭,陸青時瞳孔猛地一縮。
爸爸的手放上了她的肩頭:“青時,你該回去了”。
“不,爸爸,樂樂,我……”陸青時徒勞地伸出手去抓,樂樂已隨著外公起身,走入一片黑暗裡。
她看見爸爸媽媽牽著樂樂的手站在一扇門前,他們的表情逐漸模糊不清。
陸青時跌跌撞撞追了兩步,那扇門打開,是永恆的白光,她一個人還停留在黑暗裡。
“樂樂,跟媽媽再見”她聽見了媽媽柔和的聲音,小小的孩子臉上流淌著淚,跟她招手。
“媽媽,快回去吧,有人在等你”。
“青時……”又是那個聲音,女人似乎在哭,好熟悉,胸腔裡驟然湧起一股陌生的酸澀感。
一瞬間天旋地轉,那扇門在她眼前逐漸闔上了,陸青時撲過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彈開,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裡。
她倉促回頭,看見了她淚流滿面的臉。
女人有一張過目不忘的好看面容,在她的眼睛裡她看見了自己,也看見了永恆的愛情。
她哭的狼狽,她也瞬間鼻酸。
顧衍之趴在她身上,輕輕搭在她脖子上的手忽然感到一陣潮濕,她錯愕地抬起頭,就看見了她緊閉的眼角忽然滑下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源源不斷地濡濕了她的手指。
溫熱、鹹濕,是她還活著的證明。
顧衍之喜極而泣,又喊了幾聲她的名字:“青時,青時,我好想你,快醒過來吧,青時……”
這次回應她的,是微微闔動的眼皮與輕輕攥住她的手指。
顧衍之一下子捂住嘴唇嚎啕大哭起來,牢牢握住她的手回應著她,於歸衝進病房看見這一幕也微微紅了眼眶。
“快,快叫醫生來!”
一大幫子人呼啦啦湧了進來,有人翻開陸青時的眼皮看了看:“對光反射恢復,自主呼吸有了,撤呼吸機吧”。
冗長的管子終於從她的身體裡拔掉了,痛楚讓人徹底清醒過來,世界從一片黑暗到逐漸泛白,再到若隱若現,窗簾外有橘色的光,是……太陽吧。
她在一片朦朧裡找某個人的臉,顧衍之攥緊了她的手:“青時,我在這裡”。
她還很虛弱,不能開口說話,眼神從空洞到逐漸聚焦在她臉上,隻來得及看她一眼,就又陷入了昏睡裡。
“青時,青時……”顧衍之著急,去晃她的手,被醫生攔下了。
“意識已經恢復了,只是身體各項機能還跟不上,這個時候讓她睡著是好事”。
顧衍之猶如吃了一顆定心丸般,點點頭,看著醫生為她調整了用藥方案,又囑咐了她一些注意事項,替她掖緊被子,親了親她的側臉,這才戀戀不舍出了門。
“陸姐醒了,你怎麽還是這幅鬼樣子”郝仁傑走進辦公室,於歸坐在角落裡,對著電腦,肩膀抖動著。
他以為她在哭,走近一看,於歸從鍵盤裡抬頭,唇角掛著笑意,眼淚卻落了下來。
“我……我是高興的”。
三月二十八日,夜。
於歸寫下日記:
陸老師在春天的末尾裡醒來了,大家都很高興,尤其是顧隊長,又哭又笑地像個孩子,但是,誰不是呢?
看見她們又重新擁抱在一起的模樣,真好呀。
只是這種時候,難免會想起你,知有。
你在韓國還好嗎?
我很好。
落筆處留下兩滴水漬,暈開了墨跡。
三個月的封閉訓練後,今天是她的首秀,方知有一舉拿下了全場最高分,成了L戰隊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
散場後,有觀眾捧著花來後台找她,女孩子羞澀的臉遞過情書與巧克力,用韓語叫了她在俱樂部的角色名:“彩虹西(xi韓語敬稱),你有對象嗎?”
方知有隻接過了她手中的花,笑著用韓語回答:“有哦,謝謝你”。
秦喧和向南柯始終沒遇見,就像兩條平行線有了交集之後只會越來越遠。
上海是一座繁忙的國際化大都市,秦喧在這裡落地生根,每天跟著普通上班族一起擠進悶罐頭一樣的地鐵車廂,再坐午夜最後一班空蕩蕩的列車回來。
南京路上依舊遊人如織,間隔十五分鍾就會響起的外灘鍾聲已經是她工作生活裡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向南柯在這裡撿過煙頭,抓過小偷,扶年邁的老奶奶過馬路,送走丟的小孩回家,卻再也沒有遇見過她。
“秦主任,我們先走了啊”。
“好,再見”。
準點下班對秦喧來說已經成為了一種遙遠的過去式,有無數個做完手術還得查房值班參加學術會議伏案糾查大病歷的夜晚,她看見了從前那個張揚跋扈到點就走的小主治醫生仿佛就坐在自己對面。
“沒想到現在的你活成了自己最討厭的樣子”
過去的她靜靜看著自己,每到這種時候她總有一種莫名的鼻酸。
秦喧已太久沒去酒吧醉生夢死了,繁重的工作耗光了她的精力,取而代之的是向南柯。
下班後的夜晚,孤單的靈魂無處可依,她舉著酒杯穿梭在紅男綠女裡,尋找著每一個與她似曾相識的痕跡。
再一次醉倒在吧台上的時候,酒吧已經要打烊了,酒保端了一杯清水給她:“警官,您不是來喝酒是來找人的吧?”
向南柯拿起自己的外套,跌跌撞撞起身:“對呀,我在找我的愛人,你有見過她嗎?她長的很好看的……特別好看……”
秦喧消失後,她把別人活成了自己。
夜晚的上海有太多個這樣孤單脆弱的靈魂,酒保笑笑,沒再理她。
半年後。
醫務處。
於歸再一次回到了起點,當初帶她進來的人掛著院長的胸牌,坐在了她的對面,旁邊是新一任的醫務處長。
她領過自己新的IC卡,頭像未變,笑容依舊天真活潑。
底下那一行小字卻變了。
仁濟醫科大附屬第一醫院。
急診科。
主治醫生,於歸。
少年人得償所願,劉長生卻略有惋惜:“你規培結束,好幾個科都跟我打過招呼,胸外,心外,普外……”
於歸微笑搖頭:“我就想留在急診科”。
“為什麽?”大外科哪一個不是萬金油,待遇不知道比急診翻了多少倍,醫患糾紛也少。
少年,哦,不對,現在已經是一個成熟的青年醫生了。
於歸只是笑笑,臉上流露出了一絲對往事的懷念:“孟院長說過,急診科是院前急救的第一陣地,我想替他,替徐主任,替陸老師守好這裡”。
今天也是陸青時出院的日子,一大早顧衍之就來到了醫院,給照顧過她的每一位醫護人員都送了禮物,她人緣好少不得掰扯半天,等推開病房門的時候,那個人已經起身了。
藍白相間的病號服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枕頭上,拉開窗簾秋日的微風吹進銀杏樹葉。
站在窗邊的女人身量頎長,背影消瘦,合體的襯衫穿在身上也有些空空落落的。
她頭髮不長,剛剛及肩,微風揚起她的發絲,只是靜靜站著就與窗外藍天白雲,金黃的樹葉構成了一副靜謐而生動的畫面。
顧衍之不敢出聲驚擾這美麗,直到她察覺有人靠近,轉過身來,瞳仁漆黑透亮,倒映出她的影子。
陸青時微微彎起唇角,宛若初雪消融,梨花綻放在枝頭。
凜冽、溫柔又可親。
她叫她的名字:“顧衍之”。
她上前一步,牽起她的手:“哎,我們回家了”
六層樓的高度,對大病初愈的人來說還是個不小的挑戰,陸青時走到一半,氣喘籲籲,再也抬不起頭來。
顧衍之在上一級台階上蹲下:“來,上來”。
場景仿佛又回到了她第一次背她上樓的時候,陸青時不再倔強,摟緊了她的脖子。
她的發絲拂到自己臉上,有些癢癢的。
陸青時在她的脖頸間蹭了蹭,溫熱的吐息一下子拂到了她的耳根,身下人險些一頭栽了下去,顧衍之回頭看她,微嗔的眼神。
“乖,回家再蹭”。
還沒走到家門口,那兩小隻就開始躁動不安了,隔著門一個狂吠,一個不停喵喵叫著。
顧衍之把人放下來,掏鑰匙開門,亮晶晶的鑰匙串上掛著她手繪的鑰匙扣——憨態可掬的薯條。
先跳到她懷裡的是薯條,長了不少個頭,臉變大了一些,毛也更多了,拖著白色蓬松的尾巴,靈動機巧的模樣像小松鼠一樣。
潮濕的黑色鼻頭去蹭她的臉,陸青時笑起來,漢堡也圍著她打轉,立起後肢往她身上撲,哈喇子都要掉下來。
顧衍之怕漢堡的大個頭把人絆倒,拎著它的後頸往旁邊拖,漢堡趴在地上扒著地毯嗷嗷叫著,死也不願意離開陸青時身邊。
醫生忍俊不禁:“你什麽時候把它倆接回來的?”
“是刺兒頭幫我去接的它們,我覺得你回家應該會想它們”。
還是那一套老房子,打掃的很乾淨,地板上纖塵不染,換了白色的沙發套,茶幾下面放著遊戲手柄,碟片碼得整整齊齊。
餐桌上鋪了白色網格桌布,長長的流蘇垂下來,上面立著一個透明花瓶,插了幾朵小向日葵與雛菊。
一切都是精心裝扮與呵護過的模樣。
陸青時眼眶一熱:“謝謝你”。
看她表情似是又要哭,顧衍之也跟著笑,眼神柔和充滿了愛意。
“我本想親自去,但照顧你脫不開身,恰好刺兒頭複員回原籍,忘了跟你說了,他是甘肅人,所以就順道幫我把漢堡和薯條送回來了,對了,他要結婚了,新娘是青梅竹馬的小學同學,還邀請我們去呢……”
陸青時也彎起唇角笑,卻愈發鼻酸:“是嗎,真好”。
顧衍之坐在沙發上向她張開手:“什麽真好?”
她走過去,手扶住了她的肩頭,顧衍之摟住了她的腰身。
陸青時微微俯身,印上她的唇:“有你真好”。
薯條從二人之間跑走,微風吹過沙發上翻開的書頁,嘩啦作響。
夕陽西下,鹹蛋黃一樣的落日陷進樓宇裡,橘色的光芒籠罩住了她們。
光斑在地板上一點一點縮小,沙發陷落,鞋子被踢掉,白皙光裸的腳踝伸了出來。
漢堡站在臥室門口,歪著腦袋搖著尾巴看著客廳裡發生的一切,狗臉迷茫。
薯條跳上它的腦袋,用爪子捂住了它的眼睛,漢堡回頭衝它叫了一聲,低頭,任它滑落下來,用牙齒輕輕銜住它頸後柔軟的皮毛回窩裡打滾去了。
冬日裡最溫暖的節日大概就是除夕了。
闔家團圓的日子,護士長特意從家裡煮了餃子帶過來,一人拿了一個飯盒盛了十來個,“咣”地一聲鐵製飯盒撞在一起發出脆響,算是碰杯了。
“新年快樂!”
北京天黑的早,顧衍之擺著碗筷:“快吃,吃完咱們去給樂樂掃墓”。
陸旭成拄著拐杖從臥室裡出來,手裡拿了兩封紅包,心不甘情不願地:“難得回來過個年,還要惦記我老頭子的錢”。
陸家規矩,除夕當天長輩總會給小輩發紅包意思意思。
陸青時接過來,毫不客氣,她知道這老頭子看著清貧,中科院的工資那是蓋的?
“我沒讓您把前些年的都補上就不錯了”。
陸旭成吹胡子瞪眼的,拿她毫無辦法。
顧衍之湊過去:“青時,我的,我的呢,爺爺不是給了你兩份?”
陸青時面無表情轉過臉:“有嗎?那是給漢堡和薯條的”。
顧衍之慘叫一聲倒在椅子上:“爺爺你快管管她啊!人不如狗!!!”。
去掃墓的時候沒想到會再遇見故人,傅磊一家三口在樂樂的墓碑前彎腰鞠躬,年幼的孩子把一束雛菊靠在了照片前。
顧衍之頓住腳步,去看身邊人,陸青時面色如常,她放下心來,跟著她走過去。
兩家人打過招呼,陸青時唇角始終掛著淡淡的微笑,目光偶爾落到那個小孩子身上才有一絲感傷。
傅磊一家準備離開,佩佩突然脫了爸爸的手跑到她身邊,拉拉她的褲腿。
陸青時蹲下來,看著這雙和樂樂何其相似的眼睛。
佩佩抱住了她的腦袋,吧唧一口親在她的側臉上。
“謝謝你,陸阿姨,還有樂樂哥哥,爸爸媽媽說,是你們救了我”。
陸青時一怔,柔軟又酸澀的感覺在心間炸開來,等她松開拉住她的小手,眼眶微紅:“你和爸爸媽媽每年都會來?”
“嗯!”佩佩用力點頭。
江靜叫她的名字:“佩佩,我們該走了”。
小女孩邊跑邊回頭:“陸阿姨再見,顧阿姨再見”。
“再見”。
在小孩子的單純面前,成年人自愧不如。
除夕夜,留守醫院的都是重症病人,於歸查完房回辦公室寫病歷,時針剛走過十二點,手機響了起來,是一長串陌生的電話號碼。
歸屬地是未知。
可能是什麽騷擾電話吧,她下意識掛斷,卻鬼使神差按了接通。
那一瞬間,遙遠的風從異國彼岸傳來。
聽筒裡面只有安靜的呼吸聲。
“喂?”她皺眉。
方知有捏著電話,緊張到掌心冒汗。
“我……”
“於大夫,三床病人呼吸惡化”畫外音蓋過了聽筒的聲音,於歸匆匆掛了電話。
“哎,好,來了!”。
除夕第二天不用值班,向南柯來到了熟悉的酒吧喝酒,她終於知道為什麽秦喧喜歡來這種地方了。
熱鬧、不孤單,有人坐在吧台邊安安靜靜喝酒,有人趁著醉意上去搶走話筒,有人穿著露臍上衣超短褲穿梭在人群裡,沒有人會在意你。
你的孤單脆弱扔在這種地方屁都不是。
再一次渾渾噩噩醒來是凌晨,她從錢包裡掏錢結帳,酒保擦著杯子:“別啦,有人幫你付過了”
“是嗎……”她酒還未醒透,又抽回手,猛地想到什麽似地,拉住了他的胳膊。
“誰幫我付的?是不是挺漂亮一個女的,穿著高跟鞋,身材很好,波浪卷長發,眉邊有痣……”
她鮮少說這麽長一段話,酒保直覺這就是她長久以來一直在找的人,愣了愣。
“剛走,你現在去追應該來得及”。
向南柯拔腿就跑。
空蕩蕩的大街上路燈昏黃,她跑出兩條街,細雪覆滿了眉梢,雙手撐住膝蓋大口喘氣,微微紅了眼眶,衝著漆黑的天空大喊:“秦喧!!!”。
只有偶爾飛馳而過的汽車喇叭回應了她。
一直在北京待到年後,二人才回到了錦州,飛機剛落地,顧衍之去取托運行李,她站在大轉盤這邊等她。
機場的大屏幕上滾動播出著實時新聞,央視國際新聞女主持人字正腔圓,陸青時的目光被吸引過去。
“M國當地時間2月18日晚,凌晨四點半,首都邁爾城遭反政府武裝空襲,據目擊者稱,現場升起滾滾濃煙,爆炸聲震耳欲聾,無差別襲擊使大面積民房住宅被毀,造成大量平民傷亡,極端組織也趁亂佔領了位於邁爾市郊的機場,三方衝突持續升級,央視國際新聞記者為您發回現場報道”
畫面一閃而過,炮火衝天而起,腳下的地面都仿佛抖了抖。
面目全非的家園,濃濃的黑色硝煙,坐在廢墟裡哭泣的孩童,缺胳膊少腿面目呆滯的老人被打上了馬賽克。
人滿為患的醫院,身上纏滿繃帶看不清面目的男男女女的口申口今。
廢墟底下壓著的綠軍裝的一角,與站在車頂吹著口哨拎著機/關/槍歡呼雀躍的恐怖分子。
人間煉獄。
陸青時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嚨,動彈不得。
顧衍之拖著行李箱回來:“青時,我們走吧”
她回過神來,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臉色蒼白:“好,走吧”。
回到家,顧衍之去做飯,她鑽進書房,打開電腦,輸入了“M國”兩個字,彈出了大量新聞頁面。
鼠標緩緩滑動著,頁頁觸目驚心,最後一則是來自MSF(全球無國界醫生組織)發布的招募信息。
最底下的郵箱頁面裡圖標一直在閃動,陸青時點開一看,果不其然,是來自瑞士日內瓦的一封郵件,用了英法兩種語言。
她微微闔上眸子,手指攏上眉心。
“給你,牛奶”顧衍之把玻璃杯輕輕放在了她面前,陸青時轉身,用背不著痕跡擋住了她的視線。
“謝謝,飯好了嗎?我好餓”
顧衍之的目光從電腦屏幕上劃過,動了動嘴唇,什麽都沒說。
“快了,馬上就好”。
陸青時起身,拉住她:“那我也來幫忙”。
顧衍之這才笑開:“好,那你也來吧”。
開春,陸青時去醫院複職,劉長生從抽屜裡取出她的退職申請書還給她。
陸青時手插在兜裡並未接,微笑:“這個恐怕您還得收下了”。
於歸一大早的期待就是能重新看見她回來上班,那扇門一闔上,她立馬就追了出去。
風吹過走廊,揚起醫生的白大褂,於歸追著她亦步亦趨:“陸老師,你不回來了是什麽意思,為什麽不繼續留在急診科了,大家都在等著你回來,陸老師,陸老師你說話呀!”。
衣袖被人扯住,陸青時走不了了,她頓住腳步,輕輕拂開她的手,繼續往前走。
被冷落的於歸愣了兩秒,微微紅了眼眶,複又追上去,攔住她的去路,就像那個晚上一樣。
“陸老師,為什麽我留下來了你又要走?”少年人低頭,在她面前她總是會做回那個敏感脆弱的小醫生。
“陸老師,我已經考上執醫了,我現在不會再笨手笨腳的了,我什麽都會,我也什麽都可以做,我不會再拖你後腿了,我可以配合你的手術,我知道我還是不夠優秀,你怎麽罵我都可以,別走……別走好不好……”
少年人一邊說著,淚水從頰邊滑落:“知有也走了……你也走了……我不知道……不知道我留在這裡幹什麽……”
春日下午的光線柔和而明媚,替她的發絲塗上了一層金黃色。
她看著她埋著頭,肩膀在抖動,穿著合身的白大褂,隻比她低了一個頭,胸前掛著的胸牌上不再是住院醫師,而是主治醫生了。
陸青時唇角浮起一抹欣慰的笑意,她沐浴在陽光裡,緩緩張開手。
“於歸”。
少年人撲進她懷裡,像雛鳥歸巢一般本能地尋求安慰。
“你是我教過……”
於歸哽咽:“我知道,你常說我是你教過最笨的學生”。
只是簡單的一個擁抱,陸青時便放開了她,更像是一個告別儀式。
“不,你是我帶過最優秀的學生”。
她愣愣看著她唇角浮起笑意,眼神柔和,滿臉都是欣慰。
少年人一下子淚流滿面,再也說不出話來。
“還記得我那天在手術台上說的,教你的最後一課是什麽嗎?”
她點頭:“記得,永遠不拋棄任何一位患者的決心”。
陸青時輕輕搖頭:“那也不是最後一課”。
她伸手,像姐姐對妹妹一樣,輕輕彈了一下她的額頭:“我真正想教給你的最後一課是——”。
她頓了一下:“離別”。
離別——光是咀嚼著這兩個字,於歸就嘗出了苦澀。
這兩年來她目睹了太多生離死別,卻也沒有真正懂得這兩個字的含義。
方知有的離開,給她的人生上了厚重的一課,教會她時時刻刻尊重別人的感受,尤其是身邊的人,理解和愛護同等重要。
陸青時的離開,給她上了生動的另一課,她開始明白會者定離,一期一會的要義。
離開醫院之前,陸青時回頭看了一眼,追出來的不僅只有於歸,還有郝仁傑,劉青雲,陳意,護士長,以及其他許許多多的同事,甚至還有她救過的病人。
大家都默契地站在台階上沒有再下一步。
郝仁傑笑,大男孩紅了眼圈:“陸姐,一路順風,有時間回來看看!”。
劉青雲扣緊了陳意的手指:“陸姐,我和陳意已經訂婚了,過兩年結婚你一定要來啊!”。
陸青時只是笑,大家也只是笑,湛藍的天空下仁濟醫科大的標志與紅十字掛在一起。
她揮揮手,瀟灑轉身:“再見”。
醫院見證了太多禱告,而機場總見證了太多別離。
國際出發前,顧衍之最後一次挽留她:“我從來沒有求過你什麽,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求求你,不要去那麽危險的地方,好不好?我不能再一次失去你了……”
陸青時靜靜看著她淚流滿面,把人抱進懷裡:“你還記得周悅彤父母反悔的那一次嗎?我當時的心情真的很難過……無國界醫生的申請是在遇見你之前填下的,如果我知道我會愛上你,我一定不會寫那封申請,但既然木已成舟,我現在反悔和殺人無異……”
她聲音沉痛,抱著自己的時候淚水滑進頸窩裡,顧衍之仿佛被燙到一樣,猛地推開了她。
“那你能不能……能不能考慮一下我的感受?!!!你知道我看著你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是什麽感受嗎?!啊!你知道那些日子我是怎麽過來的嗎?!我差點想去死陸青時你知不知道!!!”
她鮮少有情緒歇斯底裡的時候,兩個人對視,彼此都是淚流滿面。
陸青時咬緊了下唇,仰起頭,卻依舊抵擋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
顧衍之上前一步:“青時,跟我回家,我們回家好不好?漢堡和薯條還在等我們呢,你前幾天不是說了我們要換個大點的房子嗎?給薯條換個高一點的爬架,漢堡的窩也有點小了,青時,我們回家,回家吧”。
提醒登機的廣播響起來。
陸青時咬著嘴唇往後退了一步:“對不起,對不起我……”
顧衍之的心一下子掉進了萬丈懸崖裡,柔情褪去,她的臉色變得冰冷而尖銳。
“如果你真的要走的話,我們……”她頓了頓,咬牙切齒說出那三個字。
“分手吧”。
那一瞬間,陸青時心如刀絞,她幾乎痛苦地彎下了腰,大聲抽泣著,說不出話來。
顧衍之把她逼入了絕境裡。
人潮熙攘,她什麽也聽不見了,只有那句“我們分手吧”在腦海裡反覆重播著。
劊子手一樣凌遲著她滿目瘡痍的內心,刀刀見血,字字剜心。
登機開始,她渾渾噩噩隨著人群往前推進,她不停回頭,視線一片模糊,她看見她在奔跑,她在呼喊,她在哭,最後被工作人員攔在了安檢後。
她終究是離她越來越遠了。
陸青時閉上眼,淚水蜿蜒而下,她拚命攥著右手尾指上的一枚戒指,死死箍進肉裡,仿佛這樣才能抵禦住痛苦,亦能感受到她在身邊。
2014年三月二十八日,顧衍之的日記裡只有一句話:春天,離我而去了。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年前那個冬天雪停後的黃昏。
她們決定一起去環遊世界旅行。
她坐在秋千架上,她的額頭抵著她的額頭。
呼吸相聞,彼此糾纏。
她在她眼裡看見了繁花似錦的春天,最溫柔最浪漫的春天。
哪裡還需要去環遊世界,她的眼底就是她流連過的最美好的風景。
全世界所有叫的上名字的風景名勝都比不上她鳳毛麟角。
她說:“我愛你”。
我愛你。
她也如是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