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小瑩雖有肺寒之症,身子孱弱些,但似乎也並不甚嚴重,這半年多來連藥也不曾吃過一回。
或許……正是因為平日注重養身,飲食得宜的緣故罷。
想到這兒,荀粲微微笑了,然後取了案上的髹漆木杓,將溫在獸紋銅鐎中,正泛著微辛椒香的琥珀色椒柏酒舀了出來,而後緩緩斟了兩盞。
他先遞了一盞與了身畔的少女:“這椒柏酒於養身延年更是有效,願小瑩滿飲此杯,從今而後,痼疾盡除,百病皆消。”
這椒柏酒,乃是以椒花和柏葉浸製而成,時人認為椒為玉衡之精,食之益氣延年,而柏是一種仙藥,食之祛除百病。
那少女聽著這句祝祠,睫羽卻是微閃了下,而後才抬手接過,神色自若地抬眸看向他,一雙澄澈無染的眸子裡盡是如常的無邪笑意:“嗯,願飲過此酒,往後祛除病邪,壽享期頤。”
話甫落音,便以袖掩口,將這喻意長壽的酒釀一口仰盡……
用罷了朝食,少女自袖囊中取了兩粒蠟黃色的藥丸出來,那藥丸約是拇指大小,分別用一根鮮豔的紅絛從中間穿過,絲絛末尾還綴了粒小小的白珠,看上去頗是精致。
“喏,卻鬼丸,一人一顆,近日出門的話一定要戴上。”她說著便將那藥丸模樣的東西放到了他掌心兒裡,是有些微涼的潤澤觸感。
時下元旦人們出門時要備卻鬼丸,以驅逐惡鬼,避免邪氣侵身。這卻鬼丸由蠟和雄黃製成,男左女右,佩於臂上,也蔚為風尚。
只是,荀粲元旦一整日都並未出門,在家陪著她趁著天晴歆賞雪景,到了晚間更是在庭中置了榻,與她擁著厚厚的裘衣等著看燈火——
元旦這一日,朝廷會有規模盛大的朝會,自半夜便開始便燃起燎火,華放齊放,一起迎接旭日東升。這一年的元旦,也是荀粲與曹瑩一起度過的第一個新年,那晚,她縮在他懷中,仰起小臉目光眨也不眨地與他一起看著那照亮半城的璀璨燈火,眸子裡仿佛都墜入了灼然熾亮的火光,暖意如脈滋蔓,仿佛一直浸入心底……
新年的時光總是過得格外快些,一恍眼便已是七天,這一日,是正月初七,人日。
“奉倩你瞧,是彩緞的人勝好看,還是金箔的好看?”寢居中,小瑩左右手各拿著拿著一隻剪作美人模樣的人勝在妝鏡前比劃,問一旁憑幾斜倚,笑看妻子理妝的荀粲道。
今天是正月初七,人日,早上吃過了七菜羹,然後要戴人勝,許多女子還會製作華盛分贈親友。
她一慣心靈手巧,這樣的細致活計每每都做得精巧無比。
“拿過來與我細看。”荀粲眸子裡盡是笑意,略招手向那廂的少女道。
從她手中接過了兩隻人勝,端詳了片時,選了那隻彩的人勝道:“坐到這兒來,我替你戴上。”
“金箔的更細致些,但,彩緞人勝與你今日梳的迎春髻卻是相得益彰。”因為不是頭一回動手幫她簪發,所以他動作已然諳練,十分柔和地將那隻彩緞的美人系在了她髻間,直襯得烏發更青,紅緞更豔。
這般情形,若是教荀家眾人或是親友看到,只怕會齊齊怎舌罷?誰曾料想,性子清冷,目下無塵的荀奉倩,有朝一日會似這般柔情繾綣,與妻子閨中畫眉,簪花綰發?
“好看麽?”小瑩不著急照鏡子,卻是先回頭看他,晶亮著一雙澄澈眸子問。
“小瑩自然是怎樣都好看的。”他說得溫文又認真,如同成婚以來的每一次讚美。
小姑娘果然就得了飴糖的孩童般笑了起來,一張致無倫的小臉兒神情靈動,眸子熠熠發亮。
“郎君,樂城侯府來的急信。”有些突兀地,家仆自門外傳來了一聲稟報,打散了屋中的氛圍。
荀粲與曹瑩聞言,神色齊齊一凝。
他接過信函,抬手啟開,取出了一卷緗黃色的絹帛,其上言簡意賅--君侯病危。
曹瑩身子陡然間微微一顫,面上霎時間幾乎褪盡了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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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龍四年,五月,洛陽。
又一年榴花吐豔,榛榛綠葉間,照眼的花兒燁燁如火,絢麗紛繁,黯淡了庭中所有風光。
少女原本懶懶倚在室中曲幾上把玩著一串綠琉璃珠,偶然間抬眼,這一樹灼灼榴花便映入了眼簾。看著它片刻,她忽然就有些沉默,而後目光下意識地移向了室中睡榻側的那隻小竹幾,幾上放著兩隻如真物大小的玉石榴,黃玉為皮,紅玉作籽,顆顆晶瑩剔透,幾乎能以假亂真……這是新婚之時,他們收到的賀儀之一。
石榴千房同膜,千子如一,所以一直被看作多子的象征。
多子麽?她眸光微凝了一瞬,而後低低垂了睫羽……
這一天晌午,她進書房時,荀粲正坐在案後閱著一卷《南華經》,隨手自案頭的銅盤中取了一塊胡桃餅,小咬了一口--
“不要——”少女卻是陡然間向這邊疾步過來,一邊大聲止道。
荀粲被一驚,嗆得剛剛嚼到喉頭的糕餅也咳了出來“咳咳,咳”,他咳得臉色都開始漲紅。
她緊張得一邊撫著脊背替他順氣,一邊趕忙將案上的茶盞遞了過去。
過了好一會兒,荀粲總算是緩過了面色,不由握住了她的手,不解道——“怎麽……這餅,有什麽不妥麽?”
“這、這是昨日的餅,忘了撤下去,已不新鮮了。”她答得十分匆促,因為緊張,目光有些閃爍。
“那……虧得小瑩提醒了。”他仍眸子裡仍是帶了淺笑,溫和地道謝。
“你……不是不喜歡吃胡桃的麽?”她垂了睫,小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