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粲回到西廂時,那小姑娘正跽坐在西窗下茵席上,埋頭從自己陪嫁的一隻卷雲紋髹漆樟木箱中翻找著什麽。
看模樣,應當是午憩醒來不久,頭髻重新綰過,從衣裙到鞋履也整個兒換了一身——清晨起床時,她梳著雙螺髻,珠粉襦衣配了素白綾裙,腳下穿著一雙錦緣素絲履。而現在一挽長發己梳作了峨峨飛仙髻,身上是一襲煙霞色的魚尾曲裾深衣,著一雙妃色的的玉華飛頭履。
大抵這個年紀的小姑娘都十分注重修飾罷。小瑩不只十分喜潔,且一向不吝於梳妝打扮。他那位嶽父大人似乎深知這一點,陪嫁的妝奩幾乎置齊時下尚行的各色錦綺綾羅,紈素紗絹,其中不乏齊繡、蜀錦、白越、香葛、清河縑、絳綺觳、白疊布、火浣布這樣的衣料。幾隻妝匣中則分別置著各式各樣的珠玉首飾,花簪、發釵、發笄,花鈿,步搖,指環、跳脫,臂釧……幾乎令人眼花繚亂。
而小瑩每日晨起,妝罷鏡前,總會轉過頭來,問他好不好看?
荀粲家中並無姊妹,以往二十余年間也極少同小姑娘相處過,所以起初開口應答時總覺得微微有些窘然。但看著那小姑娘亮著一雙眸子滿是期待,以及聽後他嘉讚後笑得眉眼彎彎的明媚模樣,不由也就漸漸慣了。
有時候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原本是那樣清冷的性子,但如今竟能這般自若地與妻子閨中調笑……不知不覺中,她改變他多少?
但,試問面對著這樣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姑娘,誰問又能淡漠得起來?
“呀,找到了!”那廂的少女一聲帶著驚喜的輕呼聲打斷了荀粲的思緒。
他走進了她身邊,溫聲問:“你又尋著了什麽好東西?”——她拿在手中的東西,似乎是一幅字。
小瑩近日正在興致盎然地布置書房,所以時常會拿了各樣的東西出來作裝飾,這一回——又是誰的墨寶?
“奉倩,你說,這幅字掛在書房中好不好?”小姑娘已站了起來,立在他身畔。她原本就嬌小些,如今還只是半大孩子的年紀,個頭堪堪隻及他的肘腋處。
說著,少女已小心翼翼地展開了手中那幅字——“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
是一手飄逸明秀的漢隸,於翛然之中又透出幾分儒正端方之態……亦是他,最熟悉不過的筆跡。
——父親荀彧的手書。
未及他問,小姑娘已開口道出了這幅墨寶的由來。
“父親他才名昭著,享譽中原。早先的時候,我家植從兄便十分仰慕他的人品才學,植從兄也是蜚聲國中的少年才子,與父親詩文論交,互有贈答,這便是他贈予植從兄的一幅字。”陳思王曹植,是曹瑩血緣十分親近的從兄。
“十年前,也就是黃初四年的時候,植從兄他徒封雍丘王……此去千裡,路途艱難,許多書籍字畫為怕損毀都托予了親友,我家阿父便代為保管了這幅字,原是想著植從兄異日回京時,璧還原主的……誰曾想,竟是天人永絕。”
——三年前,曹植病逝於雍丘。
當年的兩位故人皆已遠去,唯墨跡猶昔。
“我出嫁時,阿父特意將這字找了出來,作為嫁妝帶過來。”
荀粲看著那字,卻是默然了一會兒。
“奉倩,”她仰起小臉兒看著他,小心翼翼地牽了牽他衣袖“你,莫難過了。”
——她以為他是睹物思人,懷頃已逝的父親了麽?
荀粲什麽也沒有說,隻輕輕攬過她的肩,讓少女依在他懷中,再不說什麽。
但此後,他再也未見她拿出過這幅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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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四垂,天穹黧黑,一彎如勾的上弦月纖纖然懸在中天,幾點銀亮的星子散漫地綴在月朧邊,偶然有大片的烏雲被罡風吹移過來,遮星礙月,隻留亮色的銀邊與模糊光影,卻是雲詭波譎的幻麗景象……
荀粲與曹瑩在榴花蔭下置了一張黑地朱漆矮足木榻,二人合榻而坐,擁著厚厚的氅衣賞著夜景。
荀粲以往對這些事情其實並不怎麽熱衷,但不知為何,小瑩卻是極喜歡夜裡賞景。說起來,這一點她並不似這個年紀的嬌氣小姑娘,一點兒也不貪眠,平日都會早早起床,而每旬都會挑一個日子在庭中賞夜景,甚至是看上整晚。
頭一回拉他一起夜裡賞月時,小瑩曾有些孩子氣地說過——“這麽美的景色,錯過了多可惜呀。”
——無非月明月晦,陰晴圓闕,有那麽吸引人?荀粲其實有些不解。
“其實,昨晚的月色和今晚的不一樣;上月這一晚的月色和本月的也一樣;去年今日的月色和今年的更不一樣……每一晚的月色都是不同的。”
“錯過了,就再沒有了呀。”
——小姑娘似乎能看出他的疑惑,所以曾這麽解釋道。她其實心思十分纖敏,天真單純……可並不愚笨。
還曾遺憾不能經常熬夜,好像如果可以的話,她每晚都會來庭中賞月一般。
一陣夜風帶著微微的寒意刮過,感覺到身畔的小姑娘微微有些瑟縮。荀粲不由微微傾過身去,替她將身上的綿厚氅衣系緊了些。
又想了想,索性解開自己的大氅,將少女擁了進去,她身材嬌小,這麽被他擁在懷中仿佛孩童似的,小小軟軟的一團。她安心地倚靠著他,任氅衣密密裹住,只露出一個仰臉看天的小腦袋。
荀粲微微笑了笑,小瑩她……其實一慣怕黑怕冷。
新婚次日,他才熄了寢室中的燈盞,她便驀然有些緊張起來,甚至是渾身都微微發顫。他隻好重新點亮了燈,這樣她才緩緩平複下來,隻面色依舊微微發白。
“以往在家中時,都是點著燈睡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