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粲疾步奔進內室時,這裡已經從半個時辰前一片狼藉的亂象中恢復了過來。但,靜靜躺在床榻上的那個人兒——卻是觸目驚心。
少女臉頰蒼白如紙,雙眸緊緊闔著,鬢角的頭髮都被汗水浸透,嘴唇是詭異的紫紺色……貼身的侍女正細心地用絹帕為她拭著手心不斷沁出的冷汗,那雙手每片指甲泛著和唇角一樣可怖的紫紺,看上去有些糝人。
荀粲像是被無形的力量定在了原地,識海近乎有一霎的空白。整個世界仿佛都淡褪成了模糊的背景,唯有那人蒼白的臉頰和紫紺的唇角清晰地烙在眼底,震動、驚詫、疑惑各種情緒輪番滾過,在心頭緊緊揪作一團。
小瑩的病——絕對不是寒症!想想種種可怕的可能,他的呼吸幾乎滯了一瞬。
“郎君。”原本正小心翼翼拭汗的侍兒見他進來,卻像是嚇了一跳,臉色泛白。然後她第一反應竟然是突兀地借行禮的動作擋在了女主人面前,恰好遮住了她剛剛發病之後近乎糝人的面容。
“娘子……娘子她有些不適,恐過了病氣給郎君,待明日好些了郎君再來探看罷。”
室中靜了一靜。
“你且下去,這兒我來照料罷。”片刻後,荀粲終於開了口,他嗓音有些低澀,卻是出人意料的平靜溫和。
侍兒聞言,眼眶一熱,淚珠子就這麽滾落下來,匆促地重重向他叩了個頭,這才起身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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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瑩醒過來時,天色已經入暮,室中昏黃的燈光映著榻邊那人清雋的輪廓,溫和安靜,若不是自己渾身發病之後的脫力感,她簡直以為一切只是做了場夢。
“醒了?”他溫聲問“可要用些溫水潤潤口?”
少女在神色在經歷了起初的驚慌無措和一切暴露的狼狽後,漸漸平靜了下來。
“很嚇人……對不對?”
她聲音低弱,語氣卻是異樣的淡然平靜。
“我得的根本不是寒症,而是哮疾——胎裡帶來的哮疾。”頓了頓,補了句“醫不好的。”
曹瑩,自出生起便命定早夭。
“早先的時候,阿母就是這樣的病,所以生下我後不久就去了,壽數不過十九歲。”她語氣平緩地話著家常“我自小身子就弱,阿父一直告訴哄我說,我生的不過是尋常的寒疾,只要好好調理就會沒事。”
說到這兒,她目光裡帶著幾分追憶,唇角下意識露出一絲微弱的笑意。
“其實,九歲的時候,我躲在窗下偷聽了醫工對阿父的囑咐,知道了——我的病根本活不過雙十年紀。”
曹瑩平緩地說著這些,仿佛打過很多遍腹稿,所以語氣淡然得近乎恬靜:“從九歲到二十歲,還有九年,我的術數學得不好,算了許久才算清……是三千二九一十六天,。”
一天多短啊,才十二個時辰,夜晚還佔了一半。所以她總是早起晚睡,近乎貪婪地看著每天的日出月落……生命於她太過吝嗇,這麽短暫的光陰,所以怎麽能這麽睡了過去?
“所以,從那以後我便很想出門走走,看看洛陽城的繁華風物,見見這人世百態……也不枉活過一遭……可惜因為病弱,阿父一向不許我出門,磨纏許久才得了一個機會。”她恍惚地笑了笑,目光柔和地落在丈夫身上。
“那是我長這麽大頭回出門,見著什麽都稀奇得很,尤其在旗亭樓下見著幾個名士撫琴論詩,那撫琴的人一曲《漪蘭操》我聽得都怔了,從些再也沒能忘記那首曲子,還有那個撫琴的白袍少年……”
荀粲聽到這裡,忽然目光一愣,怔怔然說不出話來——八年前,旗亭樓,猗蘭操。
見他這副神色,少女蒼白的面頰仿佛都有了些生動的神采:“那回在夏侯家撞見,其實是我偷偷從家中溜去,想著可以有個機會悄悄看你一眼的……誰曉得會搞得那般狼狽,還偏偏給你瞧見,窘得簡直想哭了。”
“誰曾想,後來你竟會去府上提親。”少女眸子裡泛上極亮的光彩,幾乎不像一個重病的人“我高興得簡直像做夢一樣。阿父原本不允的,可是見我哭鬧得厲害,也就心軟了。”
“不過,卻讓我應下一件事——服避子的藥。因為像我這樣的情形,若生育的話,只會更短壽……那藥,就摻在我平日吃的胡桃餅裡。”
——所以才那樣避忌著你,那樣害怕被發現。
“其實,我問過醫工的,他說像我這樣的情形,若有兒女大半也會胎裡帶病,命定早夭。”少女聲音低了許多,近乎呢喃“我自己已經連累得阿父操碎了心,後半生過得艱辛。我怎麽能再給你添一個這樣的孩子,成為甩不脫的負累……”
少女似乎打定了主意開誠布公,所以根本不給自己留一點兒余地:“成親後,我一直很害怕你知道我的病情,所以平日就連補養的湯藥時也都不怎麽敢當著你的面喝……無論是誰,若知道自己娶了一個時日無多的藥罐子回來,受了哄騙,一定會厭惡的罷。奉倩,你恐怕不會知道我又多怕你會討厭我,憎惡我。”
她低低垂了眼瞼,不再再看他:“我心裡一直默默想著,與你相守的日子頂多只有五年,一千八百二十五天……我貪心得很,就想這麽安安然然地守著你,看著你,這樣的話,大約在我死後,你便多些回憶,也能多記我一些日子。”
——可如今,卻成了一場空想。
“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看到我發病的樣子,就像現在這樣。我心裡一直曉得你喜歡我是因為我樣貌生得好看,如果我不好看了,大約……也就不喜歡了罷?”
“不過——奉倩,你先不要寫休書,好麽。”
她聲音有些微弱:“我知道自己騙了你,又害得你至今無子,荀氏絕不會容我。可是……醫工說,我只有半年壽數了。”
原本一直愣愣聽著她說話,神情似乎有些恍惚的青年,在這一句話入耳之後,驀然驚醒了過來般,臉色陡然——
“是真的。”少女居然努力衝他笑了笑“我死後,不必入荀氏祖陵,這樣你日後新娶的妻子就可以有原配的身份了。你且放心,我家兩位兄長,與我都不是同胞所出,自小便不喜我,所以不會為了我的事為難於你的。”
“不過,奉倩,你答應我,不要那麽快忘了我。至少一年……不,再多記著我一年好不好?如果你也忘了,這世上就再不會有人記得我了。”
她語聲很認真,神色甚至稱得上鄭重“還有,日後你娶了新婦,不必帶她來見我,我,我總歸不願看到你同旁人親昵……”
青年伸了手,溫和地拭去她眼角的淚漬,然後將少女裹著被子緊緊擁入了懷中。
“好。”
你說什麽,我都應你。
曹瑩的病情日漸一日地重了起來,整個人愈來愈孱弱,荀粲日日衣不解帶地小心照料。她生命中最後這些日子,卻是一生最為珍視的一段記憶。她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寸步不離地守著自己,捧在手心兒裡呵護,仿佛易碎的琉璃。
這一年冬日,臘月裡她竟發起燒來,荀粲便褪了外衣立在飄雪的院子裡,將自己凍得渾身冰涼然後將妻子抱入懷中好讓她略微舒服些。
次年五月,曹瑩病逝在院中的石榴花樹下,灼然明豔的石榴花翩躚著飄落在少女蒼白的臉頰上,淒豔美麗。而荀粲就這樣靜靜擁著妻子,感受著懷中的身軀一漸漸泛涼……
愛妻逝後,荀粲一病不起,不久之後隨之而逝。
荀奉倩與婦至篤,冬月婦病熱,乃出中庭自取冷,還以身熨之。婦亡,奉倩後少時亦卒。——《世說新語·惑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