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街肇事逃逸現場，實屬慘烈。

　明黃色的共享單車仍然被卡在轎車的左前輪裡。

　落在地面的自行車尾部，一大攤血跡伴著碎肉，已然分不清出自於人體的哪個部位。

　寶馬車的前引擎蓋被撞得半邊飛起，車身的左前方區域，前車燈及燈後區域破碎不堪。

　溫楊和張路之剛抵達現場，就有一群人拽著一名相當年輕的肇事者過來。

　“警察，就是他！”

　“還想跑，被我們抓住了吧！”

　近身的時候，溫楊明顯聞到了肇事者身上刺鼻的酒味。

　她當即遞了個眼色給張路之，

　“通知交警過來。”

　與交警前後到達現場的，還有被撞男孩的家屬。

　11歲的男孩出門買奶茶，突遭飛來橫禍，急救車剛送到醫院就咽了氣。

　孩子的叔叔和姑姑氣不過，原本是在醫院照顧孩子父母的，可一聽說車禍現場抓到了肇事者，當即打了出租車趕了過來。

　領頭的男人一上來就拽住了肇事者的衣領，上來就是一拳。

　溫楊冷著臉一個打手，將肇事者從怒火衝天的家屬手中解救了出來。

　“張路之，把他扔車上去。”

　狗都嫌的酒後肇事者，還試圖逃逸，說是人渣都不為過也。

　可身為警察，溫楊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打。

　她雙手抵在衝動家屬的手臂上，反手擒住了對方，一旁的交警見狀立即趕來支援。

　如此衝動的家屬，溫楊心裡已經有了不好的猜想。

　想要說些安慰的話，可能說出口的話裡難免帶了些氣憤。

　“11歲就騎車上路！！還是成年人才能騎的共享單車！！你們早幹嘛去了？”

　這話一出，幾名家屬像是受了天大的指責。

　愧疚，悔恨，直接讓這群長輩跪在了地上，嚎啕大哭。

　上氣不接下氣的三人，再難道出一句完整的話。

　需要管控的年紀，監護人以及家屬的放任自由，最終害死了孩子、傷到了自己。

　溫楊的眉頭蹙得老高。

　半晌才走到忙於勘察現場的交警同事跟前，“酒駕，滿身的酒氣。你們最好先帶他去做酒精檢測。”

　聽到溫楊這麽說，交警立刻正了色，

　“那我先讓同事帶他去抽血。”

　比起呼吸性酒精檢測，抽血檢查更加能夠板上釘釘。

　溫楊點了點頭，招手叫來了等在巡邏車邊的張路之，“你跟這位交警的同事去帶人做酒精檢測，坐他們的車過去。”

　張路之雖然有些疑惑，不過終究沒有問出為何不能坐自家的巡邏車過去。

　他轉身回到車裡，將肇事者從巡邏車裡拽了出來，押著肇事者一同進了交警車的後座。

　溫楊這才走到仍在捶地哭嚎的男人身邊。

　她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從口袋裡遞了一包紙巾給對方，“是在一醫院麽？”

　這片區最好的也是最近的三甲醫院，北城市公立醫院裡的NO.1，急救車八成是將孩子送到一醫院去了。

　哭嚎中的男人沒有答話，一旁的兩位女士出了聲，“是的，警察。”

　“走吧，先上車，我帶你們過去。”

　溫楊扶起了一位年紀稍長的女士，地上的男人終於也有所松動。

　這警察道得是實話，他們在這裡傷心並不能讓小侄子起死回生。

　醫院裡，還有哥哥嫂嫂需要安慰，還有父母需要安慰，他們仨都在這裡，那誰去照顧醫院裡的親人？

　男人一個踉蹌，穩住身形跟上了走在前頭的女警。

　深黑的夜裡，總會有燈光閃爍。

　只不過很少有人分得清，哪一盞燈是自己的歸途。

　……

　86年生人，父母在他們小的時候，基本上沒有給過他們加班或者晚下班的概念。

　除非是下海經商的父母，否則只要是正常上班的，基本上都是朝九晚五。

　彼時，國家正處於改革開放初期，國內的企業單位基本還都是國有。

　溫楊1歲半就被送去了幼兒園。

　北城市機關幼兒園。

　且不論當時，多數孩子還不會小小年紀就被家裡送去幼兒園上學，單是機關兩個字，聽起來都高大上了不少。

　打記事以來，溫楊就時常住在爺爺奶奶家裡。

　那片是老城區的離休幹部大院，院裡住著的，絕大部分都是退伍軍人。

　溫楊的爺爺也是。

　當年的老解放軍、老師長，如今的退休幹部。

　溫楊1歲半就被送去幼兒園，是父親溫國棟的決定。

　溫楊的爺爺奶奶不只有溫國棟一個兒子，平常就需要幫忙帶兩個孫子，再多加一個小溫楊，著實辛苦。

　溫國棟只能狠下心，在小溫楊剛學會說話沒有幾個月的時候，就把她送去了幼兒園、上學。

　溫楊同樣自記事以來就有的畫面，大概就是，每每放學的時候，在其他小朋友都可以等到自己的爸爸媽媽的時候，她只能等來爺爺或者奶奶。

　幼兒園的其他小朋友從來沒有見過溫楊的父母。

　小孩子嘛，還不能分得清楚爺爺奶奶和爸爸媽媽的差別究竟在哪裡？

　他們只知道，按照自己爸爸媽媽的說法，來接他們放學的就是爸爸媽媽。

　可接溫楊的爸爸媽媽，怎麽看起來跟自己的爺爺奶奶一樣老啊？

　孩子們無法忽視兩位老人臉上的皺紋和頭上的白發……

　溫楊在幼兒園裡第一回打架，就是因為一個小男孩說她的爸爸媽媽很老很老、比自己的爺爺奶奶還要老。

　穿著粉色小公主裙、扎著小羊角辮的漂亮小女孩，瘋也似的把一個小男孩揍得哭著喊“媽媽”。

　不過自那天起，整所機關幼兒園裡的小朋友沒有一個再敢說溫楊的“爸爸媽媽”老了。

　溫楊也並非不想解釋。

　她反倒是覺得那個小男孩說得還挺有道理的。

　為什麽我的“爸爸媽媽”這麽老呢？

　為什麽我的爸爸媽媽不來接我呢？

　再後來，她在幼兒園裡學會了一首歌。

　我的好媽媽，下班回到家

　勞動了一天，多麽辛苦呀

　媽媽媽媽請坐下，媽媽媽媽請坐下

　請你喝杯茶，讓我親親你呀，我的好媽媽。

　行吧，她想。

　我爸媽是去勞動去了。

　再後來，就是溫楊上小學的時候。

　因為知道家以外區域的東西是需要用買的，所以她對金錢有了模糊的概念，也對“上班”有了模糊的概念。

　她大概知道，自己的父母跟別人家的父母不太一樣。

　她的父母工作很忙，還得經常加班。

　而且，媽媽還在很遠的地方上班，所以才只能讓爺爺奶奶來照顧自己。

　小學二年級的某一天，晴轉暴雨。

　當班裡其他同學等到自己的父母來送傘的時候，她只能等來在爺爺奶奶家做飯的阿姨。

　溫楊終於忍不住，哭了。

　她推開了做飯阿姨遞來的小雨傘，那隻雨傘還是去年生日的時候，她央求溫國棟買的生日禮物。

　那一把帶著貓咪耳朵的紅色小雨傘。

　溫楊哭著跑回了家，她忽然覺得自己真的是同學口中的，爸爸媽媽不要的孩子。

　四年級的家長會。

　溫國棟前一個禮拜就答應了溫楊一定會在當天出席。

　溫楊興奮了好幾天，還特別開心地跟班裡的好多同學說了，“我爸爸要來開家長會了。”

　“這次家長會是我爸爸來開。”

　“不是爺爺，也不是阿姨，是我爸爸。”

　小學的家長會，是家長和學生共同參加的，兩位家長和兩個孩子共同坐在課桌後的條凳上。

　下午兩點開始的家長會，溫楊從半個小時前就開始打著背手、挺身正坐。

　她眼睛直直地注視著講台，但是余光一直在注意著教室的玻璃窗外。

　溫楊心裡激動不已，終於可以給同學們看看她很帥很帥的爸爸。

　然而1點58，溫楊等來的，還是半頭白發的爺爺。

　“你爸爸中午來了任務，爺爺過來給我們羊羊開家長會。”

　溫楊癟著嘴，咬緊了滿口的小碎牙。

　她默默點了點頭，安靜得異常。

　她撐滿了一整場家長會，直到班主任對她說，“溫楊又是爺爺來開家長會啊？”

　刹那間，淚如雨下。

　那個在離休幹部大院裡，領著滿院的小朋友佔山為王的山大王。

　那個總是穿著小裙子小皮鞋、還會把男孩子揍哭的山大王，實際上，比誰都小女孩，比誰都敏感。

　家長會結束，溫楊牽緊了爺爺的手。

　就連路過平時最喜歡的零食小超市，也沒有再跟爺爺撒嬌、提一個小要求。

　五年級的思想品德課上，這節課的教學內容是“普法”。

　“監護人，嗯……法律意義上來講的監護人，可能你們現在還不太能理解。不過簡單點兒說呢，就是在平時生活裡照顧你們吃喝拉撒、養育你們的家長。”

　“老師，那就是我們的爸媽嘍？”

　“嗯。”

　溫楊沒心思去聽同學和思想品德課老師的一問一答。

　畢竟，她的監護人跟那位同學的不同。

　五年級期末考前，溫楊得了腮腺炎。

　9歲的小姑娘燒得迷糊。

　半夢半醒之間，溫楊叫得不是爺爺奶奶，也不是阿姨，還是“媽媽”。

　被窗外刺眼的陽光照得不得不睜開眼睛，從睡夢中醒來，她仍是第一時間看向床邊。

　她安靜地抹掉了自己臉上的眼淚，沉默地盯著吊在半空中的點滴吊瓶。

　就像往常每一次生病的時候一樣，守在她身邊的似乎永遠都不會是那兩個人。

　總有工作在等著他們。

　總有別的人，比她更加重要。

　她認命了。

　……

　“老大，你不來接我啊？”

　人還在交警隊的張路之撥來了電話，有情有義的溫老大不可能就這麽棄小弟於不顧吧？

　交警隊離局裡有三站路呢。

　夜深人靜，公交車都沒有了。

　“你鍛煉鍛煉身體吧張路之，肚子上的肉都要掉出來了。”

　溫楊直接撂了電話，繼續坐回一醫院急診樓外的台階上發著呆。

　閑下來的時候，人好像總喜歡回憶往昔……

　直到……地面上忽然出現一雙白色的鞋……

　溫楊抬起頭望向鞋的主人。

　簡沐姿仍是面無表情地看著溫楊。

　然後，她看了看不遠處醫院保衛處的休息室，僅僅專注在保衛科的掛牌上。

　又回看了一眼溫楊。

　溫楊仿佛明白了什麽……

　“簡！沐！姿！我沒有被開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