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的家人*

　……

　溫楊離開以後，簡沐姿獨自坐在人聲鼎沸之中。

　國內的醫院總是這樣人多……

　無論什麽時候，都好像是在哪一種疾病的高發期。

　簡沐姿回憶起自己剛才被溫楊抱在懷中的溫度，汲取著殘存的暖意。

　今天劉易受傷的事，勾起了她的回憶，許多過去的記憶。

　家人？

　溫楊剛才提到了“家人”這個詞。

　這個詞，似乎是她有記憶以來就需要盡量避諱的詞匯。

　5歲以前，她跟著親生父母生活。

　因為父母俱在的緣故，遠在郊區的外公外婆也只能以一周數次的到訪來表達關照和疼愛。

　至於爺爺和奶奶？

　大抵因為她是一個不受期待的女孩，所以她極少有機會見到他們。

　家人……

　12歲以前，家人是外婆的懷抱、是外公的單車後座，還有……

　還有每次去幼兒園之前，外公和外婆給她買的甜發糕。

　或許是因為從未品嘗過生活裡的甜，她尤其鍾愛那種平凡中帶著淡甜的味道。

　只要淡淡的甜就好。

　她是沒有父母關照的孩子。

　成長過程中，難免遇過不可理解和無法同理心的同齡人，難免遇過帶著可憐和同情目光看待她的大人。

　到了12歲，她又成為了沒有監護人的孩子。

　“家人”這個詞，離她來說更遙遠了……

　當年她走到夏良面前，說出那句話以前，其實心裡已經做好了不被接受的準備。

　她的確沒有想過，夏良會笑著答應她。

　還說，成為她的父親是他的榮幸。

　她被領到了心外科醫生辦公室，然後，有了監護人，有了“家”。

　……

　在所有的“家人”看來，她太懂分寸、太過懂事了。

　而於她本身來說，在夏家生活，拿捏分寸是她的本分。

　夏良和林月青只是她名義上的監護人，而已。

　能夠擁有這樣友善、和藹的監護人，能夠擁有不帶異樣眼光的成長環境，她已經感恩到了心底最深處。

　她從沒奢望過像夏知周一樣，她根本就不曾往那方面去想過。

　她非常清楚，她是簡沐姿，並不是夏良和林月青的女兒。

　就保持這樣，她一直都這麽告誡自己。

　在擁有新的監護人以後，她提出過獨居在外公外婆的老房子裡。

　然而夏良沒有允許，林月青沒有允許，夏知周沒有允許，夏爺爺和夏奶奶沒有允許。

　她也提出過自己去學校住宿，甚至瞞著新的監護人偷偷一個人繳了住校費。

　她覺得自己就應該是住校生。

　當天大的幸運已經降臨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她不能再貪心。

　然而，當她那天回到夏家、準備開口談住校的時候……

　她被帶著參觀了自己的新房間。

　那個時候，夏知周還是喜歡粉藍色的少女。

　而她的新房間……出現了夏知周喜歡的顏色，出現了夏良和林月青精心準備了數天的新家具，出現了夏爺爺親手寫的書法畫幅。

　所有人都在給予她……

　就好像她真的屬於這個家庭。

　就好像她姓“夏”。

　她沒能拒絕掉這般以“家人”之名的關懷與真切善意。

　又或者說，她對“家人”渴望了太久，忽然想貪心一次。

　12歲、此前羞於講出家人和父母的女孩。

　她閉上了眼睛，睜開以後全是淚光。

　她在心裡偷偷道：

　就讓我貪心一次。

　一次就好。

　我只要這一次的幸運。

　……

　17歲那年，她毅然選擇了離開祖國求學，離開了夏家。

　不是因為那個家不好，不是因為那個家的家人不好。

　相反……相反是因為太好了，讓她有了從未有過的滿足，而這讓她不得不選擇離開。

　她快要成年了……

　再待下去……

　就沒有理由了……

　再待下去……

　她覺得自己就會是一隻怪物了。

　一隻拚命獵取他人善意的怪物。

　走進飛往英國的航班後，她摳掉了手機卡，扔進了垃圾桶裡。

　她給夏家人留下了錯誤的聯系方式，錯誤的聯系地址。

　她第一次對夏家人厲聲拒絕，拒絕了夏家人與她一同飛往英國，為她送行。

　她只是自我清晰的認定：

　是時候了斷了。

　……

　外公和外婆留下的存折、夏家人給她預存生活費的銀行卡，通通被她收在了英國宿舍的床墊底下。裡三層、外三層，寶貝著。

　課余時間，她開始輾轉於倫敦的快餐店端盤子，開始給華裔家庭的孩子教授中文課。

　她自己的個人生活倚靠這些，而能夠以金錢還給夏家的那部分也同樣來自於這些努力。

　不能用金錢還的另一部分，她知道她還不清，也還不起……

　然後，就這樣到了那年的聖誕節……

　倫敦的街上變得異常安靜，打完工的她回到了宿舍門口，見到了生命中注定要成為她家人的三個人。

　……

　12歲以後，每一次的逃離，最終都會被尋回。

　每一次的結局，最終都是以“家人”陪伴在身側而結束。

　這麽多年，她的雙唇仍是緊閉的狀態。

　或許心底已經喚出了名……

　這些……就是我的家人。

　這，就是我的爸爸。

　這，就是我的媽媽。

　這，就是我的姐姐。

　但是……請原諒她喚不出口……

　她心底仍是有著害怕，仍是有著最後的堅持。

　就好像這麽多年，她之所以能夠幸運的遇到這些好人，是因為她答應了命運不再貪心一次。

　……

　下班以後，溫楊有了充足的時間陪在簡沐姿身邊。

　今天的晚餐，她並不打算在食堂裡吃。

　她不想讓簡沐姿獨自在宿舍裡等她，索性任性一回，讓對方當了車夫、帶著她去了稍遠的海鮮市場。

　下車以後，溫楊拚命抑製住因為接下來的舉動而提前到來的內心悸動。

　她握住了簡沐姿的手，牽起了簡沐姿的手。

　記憶無錯的話，這還是她為數不多的、與簡沐姿手心相貼的情況。

　簡沐姿同樣因為這樣的親昵有過一時的恍惚。

　她沒有想過，她會與溫楊牽手走在這樣的情境之中。

　市井氣息環繞在他們身邊，卻沾染不上溫楊。

　海鮮市場的盡頭，夕陽的余熱正在微揚。

　鑲了一團暖黃帶著紅的亮光，縈繞在她喜歡的人的身上。

　她忽然因為這樣的美好而動容。

　……

　“老板，麻煩您稱半斤乾瑤柱，要質量最好的那種。”

　“好嘞，姑娘。”

　海鮮乾貨店的老板熟練著動作。

　溫楊從老板手裡接過塑料袋，想了想……

　或許加點兒乾蝦米，味道能夠更鮮美一些？

　“簡沐沐？”

　“嗯？”

　“你的瑤柱燉蛋，會加蝦米麽？”

　簡沐姿愣了愣。

　溫楊買乾瑤柱的時候，她已經心生疑惑。

　而現在對方的話明擺著在告訴她，那份乾瑤柱就是為了她買的。

　“你覺得好就好。”

　“那算了，還是做你習慣的味道比較好。小蔥呢？會放點小蔥嗎？”

　簡沐姿目光裡透著濕軟，

　“不會，只是簡單的瑤柱燉蛋。”

　“好~”

　……

　宿舍裡的電視機，原本是用有線電視機頂盒。

　頭幾天，被登堂入室的溫警官給換成了最新款的網絡機頂盒。

　網絡機頂盒的好處……

　大概就是能夠調出《冰雪奇緣》吧？

　準備晚餐前，溫楊特意調出了《冰雪奇緣》。

　“簡沐沐~Elsa！”

　溫警官笑意滿滿的尾音，笑眼撐得完全。

　“你在這裡看你自己，我去廚房裡做晚餐。我保證，在你變身換裝之前，我一定能做好飯。”

　簡沐姿無奈，嗔了一眼溫楊。

　即使想安排她乖乖的待在客廳裡，也不必說出這種奇怪的話。

　她抿了抿唇。

　忽然還想睨溫楊許多眼。

　……

　劉易出任務受傷的事，沒多久就在警局裡傳開了，沒多久也在急救中心傳開了。

　急救中心的消息還是從警局這邊傳過去的。

　大概是兩家單位的人在食堂裡遇到，然後一傳十、十傳百。

　傳言如果傳得像樣，倒還好說。

　怕就怕，傳的不像樣，重點被忽略了。

　受傷的到底是男還是女？

　這一點，居然被後來的傳播者給生生截掉了。

　這直接導致，劉易受傷引發了一系列的後續反應。

　譬如聞訊以後的林月青和夏良。

　……

　除了明粒以外，林月青和夏良夫婦在急救中心還有另一個眼線。

　急救中心主任一聽說白班的急救隊有人受傷，便去查看了今日當班回來的急救隊。

　所有急救隊都回來了，唯有簡沐姿的急救隊不見蹤影。

　慌了神的主任頓覺愧對老朋友，立刻給夏良去了電話。

　夏良剛下班，進家門以後沒多久就接到了這種電話。

　電話開的是擴音……

　畢竟是小女兒頂頭領導的電話，想也知道，是來知會女兒的事的。

　夫妻倆聽清了老朋友的話，登時就急了。

　根本不在意尚未確定受傷的人是誰，直接出了家門往急救中心趕。

　當班時間，簡沐姿的手機會調成靜音。

　因為劉易受傷的事，這會兒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的人全然忘記了恢復響鈴。

　六神無主的夏良以及更加六神無主的林月青，路上又通知了夏知周。

　正在工作室裡做收尾工作的夏知周，接了電話也變成了慌了心神的人。

　好在，夏知周還有理智尚存。

　驅車前往急救中心前，她嘗試著給溫楊撥了電話。

　……

　“姐姐？”

　“溫楊！你今天見到小沐了嗎？”

　“簡沐沐？”

　溫楊關小了灶火，

　“簡沐沐現在跟我在一起，我們在宿舍。”

　頓時間，夏知周寬心了不少。

　妹妹在宿舍，即便受傷應該也不會多嚴重。

　“我聽說今天急救隊有人受傷了？”

　“簡沐沐沒有受傷，受傷的是她同隊的隊員。”

　全然放心了的夏知周，下意識松了油門。

　忽然減速的車輛，使得跟在車後面的司機猛踩了一腳刹車。

　氣憤的後車司機，轉換車道超車的時候，還不忘按長了一聲喇叭、以示憤怒。

　“姐姐，你在開車？”

　“嗯，我現在把車停在路邊了。我再過一個十字路口就會到急救中心，院長和夫人估計一會兒也會到。”

　溫楊轉身看了一眼客廳裡專注在電視機上的人，然後往廚房裡面躲了躲。

　“叔叔和阿姨也驚動了？對不起啊姐姐，我沒想到這件事會傳得這麽……不過……那位同事是保護簡沐沐受的傷……”

　溫楊拿腳尖點著廚房的地磚，

　“她現在心情不太好……”

　“我知道了溫楊，我會打電話跟院長和夫人說這件事……”

　“嗯，好。”

　……

　能讓家裡的三人同時出現在自己宿舍，一定是因為什麽重要的事。

　然而夏良、林月青和夏知周十分默契地打量了一會兒簡沐姿，滿意的點了點頭之後便以不打擾她吃飯為由離開了。

　簡沐姿走到餐桌邊坐下，心裡還在疑惑……

　這三個人今天是怎麽了？

　……

　今天的大廚端了瑤柱燉蛋上桌。

　溫楊拿小湯匙挖了一杓蒸碗裡的食材，查看生熟程度。

　雞蛋軟嫩，瑤柱正鮮。

　她再次進到廚房，盛來了一小碗米飯。

　挖了幾杓瑤柱燉蛋，鋪在冒著熱氣的米飯上面。

　“來，嘗嘗？”

　這樣的蓋澆飯，很新奇的吃法。

　入口以後，回味與鮮美俱是綻放在了舌//尖之上。

　溫楊沒有錯過簡沐姿極淡的笑容。

　心裡因為對方的沉默讚許而感到開心。

　“要吃完哦，簡沐沐~不要浪費糧食~”

　簡沐姿睨了溫楊一眼。

　縱容了一回就會肆無忌憚，溫警官當真是始終如一。

　……

　晚餐過後，溫楊沒有再強行拽著簡沐姿看《冰雪奇緣》。

　溫楊拉來了自己的餐椅，靠近了一些簡沐姿。

　“我知道你一定很奇怪，我怎麽會知道你喜歡瑤柱燉蛋這道菜。畢竟，我跟你出去吃飯的時候，你沒有點過這道菜，而且你也從來沒有跟我提過你喜歡這道菜……”

　“簡沐沐，我一直覺得命運也是守恆的。如果命運它帶走了你的一些東西，就會還給你另一些東西……就好像，它如果帶走了你身邊的一些人，就會還給你另一些人……”

　溫楊握上了簡沐姿落在餐桌面的手，疊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她目光不移，眸子裡閃著暖潤。

　“它帶走了你的家人，就會還給你新的家人。叔叔、阿姨，還有知周姐姐……還有陸然小姨……還有劉易和陳飛……還有很多很多人……”

　“叔叔阿姨他們聽說了你的急救隊有人受傷，所以剛才才著急的趕了過來……心軟的簡沐沐……嘻嘻……我覺得，你心裡早就承認了他們是你的家人，對不對？”

　溫楊捏了捏簡沐姿想要逃走的雙手，握得更緊了一些。

　在對方想要躲避自己看穿的目光以前，繼續溫聲道，“阿姨之前拜托過陸然小姨，拜托過明粒姐，後來又拜托過我……我收到了一萬塊轉帳，是她希望我在你有不時之需的時候，能夠有家裡的錢用、能夠用媽媽的錢。她還告訴我，你心情不好的時候，只要餐桌上有瑤柱燉蛋就會願意吃上兩口……嘻嘻，我剛剛可親眼見證了喲，我們簡沐沐確實很喜歡瑤柱燉蛋。”

　“嗯……還有，我認識你以後，跟叔叔接觸過，跟阿姨接觸過，跟姐姐也接觸過。他們跟我聊過不少你的事情。你是院長和夫人的小女兒，是知周姐姐的親妹妹，我能看得到這個事實。這是唯一的、我相信未來也不會改變的事實。”

　溫楊將簡沐姿的雙手交握在自己的右手手心……

　她向前探了探身，單手擁住了已然濕潤眼眶的簡沐姿。

　她自己的眼睛也染上了晶瑩，只是笑眼太迷人、酒窩太醉人。

　“好啦，簡沐沐~說了這麽多，我其實是不想你太內疚。保護家裡人是應該的啊~為好的家裡人付出也是應該的啊~”

　“你有心的家人了，簡沐沐。我是說，‘心‘的家人。”

　溫楊握著簡沐姿的手，貼近了距離自己心臟最近的地方……

　“你不會再孤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