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人會死*
……
調度員將預報的情況告知了急救車駕駛員劉易。
出租屋內的房客被房東發現持續發燒數日,好心的房東老太太替房客撥打了120急救電話。
急救隊接單到達現場。
身形消瘦的中年男子側躺在床,胸前搭了一條薄被,室內暖氣未開。
簡沐姿不自覺蹙起了眉。
依照24節氣的名字來看,仿佛進入正月之後就可以迎接春天。
可實際上,北城市的春天總是來得晚一些。
冬天與夏天之間隔了一個春天,而春天卻一向是轉瞬即逝。
檢查病患的時候,簡沐姿遞了個眼色給陳飛,陳飛隨即領會其意。
然而在屋裡尋找了一圈,也未見有能夠保暖的棉被。他只能又回到老舊居民區的室外,從移動擔架車上取來了保暖的急救被。
床上的病人顯然沒有要感恩的意思,耷拉在床側的手仍是有力氣的。
病人揮開了陳飛剛剛蓋在自己身上的急救被。
雖已經不能像年輕的時候大著嗓門中氣十足地趕人,可倔脾氣到底還是能給他最後的力量。
“你們走!我不用看病!也不用去醫院!”
發燒了幾天,竟也沒能讓他燒糊塗。
身形消瘦還有發燒……
簡沐姿已然注意到床頭櫃上的止痛藥,還有床板之下破舊卻仍能辨識出藥品名字的抗癌藥物……
“去醫院做了檢查?”
簡沐姿收走了聽診器,淡定地開了口。
看出急救醫生一副了然的樣子,中年男子似是最後一次對自己生命即將消逝的歎息。
他歪了歪頭,開始了沉默淌淚。
“這……”
陳飛和劉易彼此對看了一眼。
兩個人都沒看出來,簡沐姿剛才與這病人打了什麽啞謎。
房東老太太仍是好心腸地站在門邊。
老太太不明所以地指了指床上的房客,緊張中帶著對醫生的敬畏,“醫生,這孩子沒事吧?”
年過八旬的老太太,稱呼房客為一聲“孩子”,不為過。
簡沐姿回眸看向房東,她垂了垂眼,答了話,“暫時只是發燒。”
老太太撫了撫自己胸前,
“那就好。那就好。剛才可把我嚇死了,那我回去做飯去了。”
陳飛扶著老太太,
“奶奶,我送您回去吧。”
“不用不用,我家就在後面。奶奶我身體可硬朗了。”
硬朗著的老太太,下樓梯卻並不順暢。
即便旁邊有陳飛扶著,仍是無法安下心來。
她的雙手拽著樓梯扶手,一個台階,一個台階。
任誰都瞧得出來,這老太太的腿腳其實稱不上利索。
聽到房東老太太走遠了,簡沐姿凝視著床上的病患。
在這樣的注視之下,對方仍是沒有要開口的意思。
簡沐姿示意劉易過來搭把手,
“抬到擔架上去。”
“我不用去醫院了,醫生!真不用!”
中年男子臉上已是幾道淚痕,他隨手指向已經肋骨突兀的腹胸處,“肺癌、肝癌、晚期,都被我遇上了,早就沒救了。”
簡沐姿和劉易抬人的動作同樣一頓。
“我活著就是等死。醫生說了,活不過3個月的。去醫院也是白去,不如在這裡等死。”
“這……”
遇到這般棘手的事,劉易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只能看向簡沐姿,等待對方給出下一步指示。
“送醫院。抬!”
簡沐姿僅僅撂了4個字,劉易立刻跟上了她的動作。
送老太太出門的陳飛也回來了,三人一起,合力將已經沒法折騰的癌症晚期患者抬上了擔架床、抬出了出租屋。
急救隊三人都沒有去管中年男子撕心裂肺的嚎哭聲,硬是將人送上了急救車。
急救車車門一關,簡沐姿隨即冷下了臉,“別哭了!”
一路上未聽得急救醫生出聲,陡然一聲使得中年男子被嚇得當即噤了聲。
“房東幾歲?”
中年男子顯然因為這忽然的問題懵了心神,方才痛哭人生遭遇的人下意識思考起了這個問題。
“81吧?”
“房東家裡有其他人麽?”
“……沒有……自打我住進來,我就只見過她一個人。”
答案如簡沐姿所料。
年紀這麽大的老太太,遇到租客出了問題,身邊竟然一個人都沒有……
“所以,你隻可憐自己,不可憐她?”
簡沐姿沉靜的聲音裡帶著漠然。
“我不管你得了什麽病,也不關心你想不想要去醫院。你的身體狀況告訴我你需要去,我的任務就是送你過去。更何況,你還想在出租屋裡當一個到死都要自私的自私鬼。”
她眼睛半眯著,神色顯得更加嚴肅,
“人死可以,不要礙著別人。”
急救車裡……
半晌,寂靜無聲。
車上的其余三人都被簡沐姿剛才的冷言冷語震得說不出話來,尤其是躺在擔架床上的中年男子。
他囁喏著嘴唇,張了又合。
他是想要說一句辯駁的話。
想要訴說自己活著有多辛苦,想要自述過去一段時間以來自己的身心倍受折磨,想要陳述自己有多想健康地活著……
如果有來生……
可這些根本不抵私心,不抵忽略了生而為人的人性。
他可以以自身的可憐來博得同情,也可以哀歎怨懟命運對自己的不公,卻不應該讓無辜的人受到他的牽連。
說著冰冷話的急救醫生,實際上教訓得一點兒都沒有錯。
那位知道打120電話關心自己的老太太,實在不應該因為自己受到無妄之災。
即使房東不是今天的老太太,即使對方只是出租交易的另一方,即使對方沒有因為自己數天不出門而前來關心過,他也沒有資格因為自己的生死打擾到別人的生活、影響到無辜者的人生。
見到自己的死屍?
處理自己的屍體?
會留下陰影吧?
……
“我以前有家……10年前有家……跟前妻離了婚,兒子判給了前妻,我就沒家了。”
男人抬起瘦骨嶙峋的右手,手背覆在了眼睛背面。
“……其實也怪我自己……年輕的時候不懂事,不著家。不著家也就算了,還喜歡喝酒。喝了酒就打人,喝了酒就總覺得外面的女人比家裡的好。其實不喝酒也這樣,心定不下來,沒有想過跟一個人守著過日子有多麽幸福。”
“……離婚了之後,就開始四處在工地裡攬活。別看我這個樣子,以前也是個風風光光的包工頭。老家裡出來的,好多都是我帶進城的,一開始也都跟著我乾。後來……喝酒喝上癮了,打牌打上癮了,哪裡還顧得上掙錢?拆東牆補西牆,借這個還那個,久而久之,人家就不借了。”
“頭兩年,我兒子考上了重點大學,還是個名牌大學!我去找我兒子,他不認我。我跟他說,我是他爸,他還白了我一眼說,他爸早就在以前亂混的時候就死了,還讓我別再找他。”
“……混到50歲也就留下了這麽一個種,還不認我。那時候我才知道什麽叫後悔。”
“這兩年,我戒了酒、戒了煙、還了債,就想著有一天能……能再像個人樣,讓那小子能認我,然後再到我前妻跟前認個錯……我這些年都打聽過了,我前妻沒有再婚、也沒外人說過我的不是,我總想著還有機會……可……”
“……命運弄人啊……這是老天爺對我的懲罰啊……”
男人看向簡沐姿,
“醫生,你說得對。我死了就死了,活著害人,死了還害人,就是沒臉沒皮了。是人就做不出來這種事,我還是死醫院裡的好。”
男人拍了拍額頭,
“瞧我這記性。這癌啊可能進了腦子,忘記嘍忘記嘍。”
他轉頭看向陳飛,
“小兄弟,你今天要是不忙的話,能不能麻煩你幫我回家取張銀行卡。我那卡裡還有幾萬塊錢,咱也不能白住醫院不是。”
“……你在這裡還有其他親戚麽?”
“沒有了,我爸媽早些年就被我氣死了,臨死了也沒見上。其他親戚早就跟我不來往了,沒有嘍,都沒有了。”
……
急救隊交接完,陳飛和劉易都停在了搶救室門口。
陳飛手裡還有病人給的出租屋鑰匙,人還說了,銀行卡就在床底下壓著。
曾經混過日子,拋過妻棄過子,不孝父母……
可見著那男人連個能叫的人都沒有,陳飛和劉易到底有些可憐他。
簡沐姿看了眼猶豫在那裡對她欲言又止的兩人,頓了頓,對陳飛提醒了句,“你不是有老大麽。”
我不是有老大?
對啊!溫老大!
溫老大是警察!
路子也是警察!
他們一來,鐵定能聯系上那病人的兒子!
陳飛開心地掏出了手機就給溫楊去了電話。
見到簡沐姿毫不停留走回了急救車,陳飛與劉易對視一笑,他們的簡醫生怎麽看都是刀子嘴豆腐心。
……
溫楊和張路之接到陳飛的電話趕到醫院。
不久前還滿足於一個人就此孤獨終老的人,見到警察來了,還是忍不住說出了兒子和前妻的名字。
早就換了手機號碼、搬了家的親人,若是能夠重新聯系上,若是能夠在活著的時候再看一眼,他也算是能夠瞑目了。
向死而生,他仍是有心願的。
……
兒子和前妻,戶口仍在北城市。
更加幸運的是,兒子不久前才辦理了護照,留下了郵寄地址和聯系方式。
溫楊隨即聯系上了對方。
……
“壞”人,同樣會病,同樣會死。
每一個人眼裡的“壞”人,都會病,都會死。
身為醫生,他們試著對每一個生命懷以敬意。
雖然需要他們救助的是患者,但是他們願意在乎的,又不止於患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