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物*

　……

　上一次與周沅恩深聊後，簡沐姿及時聯系了溫國棟。

　這個周末，溫國棟在簡沐姿的安排下與周沅恩見面。

　此番詳談，亦是懇談。

　受簡沐姿所托，共同解決溫楊的心理問題，周沅恩很是負責。

　在上一次與溫楊的聊天中，她抓到了一絲蛛絲馬跡，那一點點溫國棟和簡沐姿都忽略掉的東西……

　那些他們可能想象過，只是不曾料到會對溫楊影響如此之深的事情。

　溫楊計較的，不僅是犧牲。

　溫楊在意的，也不僅僅是犧牲。

　讓溫楊困在警察這個身份裡的，也不僅僅是因為母親的犧牲。

　……

　“溫叔叔……”

　年近六十的男人講起女兒成年以前的事情，皆是介於模糊之間。

　溫楊18歲以前的事情，溫國棟記得的很少。

　而18歲以後朝夕相處得來的熟悉和親昵，他終究不曉得能不能彌補前面那些年的缺席。

　簡沐姿遞了手裡的紙巾給溫國棟，她自己同樣是眼眶氤氳。

　她也算是獨自長大的孩子，自然能夠理解溫楊是怎樣一路走過來的。

　然而仔細想想，她又比溫楊幸運一分。

　至少，她身邊一直有家人愛護她、守護著她。

　無論是當年的外公、外婆，還是後來的夏家人。

　她有家人，有父母，而且一直都陪在她身邊。

　簡沐姿能夠想象出溫楊的孤獨和自立，卻難以想象小時候的溫楊是如何在這樣的環境下生活、長成了今天的模樣。

　明明是個小孩子，卻必須像一個大人樣懂事。

　一個人在家，自己解決吃飯問題，盡可能獨自長大……

　她更難想象，18歲時失去母親、改換夢想用了溫楊多大的決心。

　溫國棟和她，的確都以為溫楊是為了繼承楊長榮的遺志。

　現在想來，溫楊可能真的是……

　太缺關愛了……

　太缺了……

　成年後的父愛，雖然彌補不了當年的缺席，但到底還是溫暖了懂事的心房。

　然而自18歲那年母親犧牲後，溫楊不僅等不到遲到的母愛，也將曾經缺失母愛的遺憾埋在了內心最深處。

　……

　“溫叔叔，沐姿，恕我直言……你們難道從來沒有意識到溫楊是一個自卑到骨子裡的人麽？”

　溫國棟和簡沐姿同時因為這句話而心驚……

　自卑到骨子裡？

　是什麽意思？

　周沅恩輕歎，溫楊這樣的人的確是她見過的例外。

　不難想象，為何這樣看似外向溫和而又陽光的人會騙過眼前的這兩位。

　“其實，你們有沒有想過，溫楊為什麽會成為今天的溫楊？”

　“我覺得，並非是因為她天生陽光。她可能是因為自己缺少了一些東西，所以自身缺少的那份就試著讓他人不缺少。自己缺少愛，就去給予他人愛。自己缺少關懷，就去給予他人關懷。自己缺少陽光和開心，就去給予他人陽光和開心……她也不是聖人，她只是因為太缺愛了，所以才希望通過自己的付出換回一點點關注和回應……”

　“那些她身上讓人喜歡的細心、溫柔、敏感，可能是因為這個人這些年得到的太少。”

　“從小過於懂事，而又是非常特殊的付出型人格。她不會直接說出我也想得到關心與愛。在她自己渴望愛與關懷的時候，她懂得這至少應當是交換來的。她連想要愛與關懷的心思都在懂事……她可能在想，會不會我首先付出愛與關懷，之後總能得到一次。付出了十次，總會有一次回應我。”

　……

　“溫叔叔，恕我冒昧。我想問您，楊阿姨當年去世的時候，我是指犧牲的時候，有留下過什麽遺言麽？”

　周沅恩說得相當誠懇，除了溫楊的親子關系以外，她還必須了解一位母親的犧牲時刻。

　在了解到家庭和母親犧牲對溫楊的深刻影響之後，她必須尋根溯源、揭開溫家人都不想提及的傷疤。

　溫國棟手指微縮，起先是因為周沅恩的話而震驚，而後則換回了滿目的遺憾。

　他搖了搖頭，誠懇道，

　“沒有……我妻子……長榮去的很快……沒有來得及……我問過她犧牲時候在她身邊的同事……什麽話都沒能留下……”

　周沅恩內心喟歎，她似乎已然對溫楊的情況有了清晰的脈絡。

　這……可能就是溫楊的執著……

　“沐姿，溫叔叔……你們有沒有想過，溫楊之所以選擇當警察可能是為了無限接近自己的母親……因為缺少愛，缺少父母尤其是母親的在意，所以才會對母親犧牲的時刻充分在意著……沒有留下過隻言片語的母親，她到了母親生命的最後一刻都不能確定、自己是否被母親在意著。我想，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猜測……昨天我跟溫楊再次聊了聊，沐姿也在，我想沐姿也看出來了，犧牲這件事的確影響到了溫楊。母親的犧牲、同事的犧牲，的確很大程度影響到了她的心理狀態，但是成為警察並且不甘心放棄做警察的原因，我覺得除了她可能真的喜歡上了這個職業、以及這個職業背後被賦予的神聖使命，我反倒是覺得，更多的還是源於一個孩子對愛的渴望與執著……”

　“換言之，我覺得是因為阿姨犧牲了、也沒有留下過遺言，所以她才只能靠著接近母親生前的職業去了解母親犧牲時的心情……她可能在自己的心裡和腦海裡已經無數次的臆想過，自己是否被在意過……”

　……

　周沅恩的話一再的震驚了溫國棟和簡沐姿。

　了解情況的溫國棟以及了解部分情況的簡沐姿，似乎從來沒有將溫楊當初放棄夢想而轉去做警察的原因探究清楚。

　此前，他們滿以為這是一個孩子紀念母親的方式，誤以為這是一個孩子繼承了母親的遺志。

　因為一些表象和慣性的思維，他們錯判了溫楊的真實狀況。

　記事以來就被逼迫著懂事的孩子，終究是渴望愛與關懷的。

　而這樣的孩子，直至母親生命最後一刻都無法確定對方是否牽掛著自己。

　小家庭的不完整、父母的缺位，造成了她從小對自己的不自信與自卑。

　她總是被放棄的那一個，總是被跳過的那一個……

　每當溫國棟和楊長榮警務纏身的時候，她的存在就顯得那麽微不足道。

　還有那些想要吐露卻因為懂事而咽回去的怨念……

　楊長榮可以助養那麽多福利院的孩子、可以是那麽多孩子的楊媽媽，卻唯獨不能回家陪她。

　那些成為遺物的感謝信……

　那些出現在殯儀館裡陌生的面孔……

　他們一個個喚她的母親“媽媽”……

　她都不曉得自己應該用怎樣的心情去看待這份博大的母愛。

　有時候，她居然會羨慕起那些孤兒來。

　如果她也是他們中的一個，會不會得到楊長榮的關注就會多上一些。

　一個孩子對愛與關懷的本質渴望，最終完成了接近母親生前職業的轉換。

　逝者已逝，她沒有其他方式再去探尋想了解的答案。

　她只能寄情於母親生前的職業，無限接近一個人生前傾盡全心的職業，盡可能的去感知一個人，盡可能的去臆想一位母親可能存在的心情。

　在警察身份的背後，溫楊還是這個世界上最渴望愛與關懷的孩子。

　她想要的不多，仍舊懂事得驚人。

　這麽多年過去，她不過是在等楊長榮的一句“媽媽也很愛你的啊”。

　這麽多年過去，她不會是在等楊長榮退休的那一天。

　等到楊長榮退休以後，她就有機會得到屬於自己的那份母愛了。

　然而她沒能等到這個機會，她只等來的只有犧牲兩個字。

　似乎命運和像楊長榮這樣的父母都忽略了……

　當一個大人需要一個孩子無數次的讓步和妥協的時候……

　這個孩子又說服過自己多少次，這個孩子的心裡又留下了多少傷痕。

　懂事的孩子，也不過是孩子而已。

　在母親面前，孩子隻想是孩子。

　18歲以前，只是孩子。

　18歲以後，只是孩子。

　……

　那天晚上，簡沐姿開車帶著溫楊回家。

　回的溫家。

　這一回，溫楊再提出留下吃飯的時候，簡沐姿沒有拒絕。

　她跟著溫楊坐到了餐桌前，吃著溫國棟親手做了滿滿一桌的大餐。

　從周沅恩辦公室出來以後，紅著眼眶的溫國棟特地去了趟菜市場。

　買的，都是些溫楊平時愛吃的菜。

　孩子的父親也還記得孩子經常掛在嘴邊的簡沐姿，記得簡沐姿愛吃的白肉與蔬菜。

　在有關溫楊的問題上，為人父親的男人是願意與簡沐姿達成統一戰線的。

　不論將來女兒的感情是否會有收獲、是否能迎來開花結果，至少在今天走進周沅恩辦公室、走出周沅恩辦公室，這兩個人都是同路者。

　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心願，希望同一個人安康幸福。

　……

　傷了左手的溫警官，慣常喜歡扶著碗吃飯。

　這會兒因為手傷，減緩了進食的速度。

　單手持筷，細嚼慢咽，敏感的她察覺到了今晚的氣氛有些不太一樣。

　溫國棟和簡沐姿同樣是早早進食完畢。

　溫國棟給溫楊盛了一碗雞湯，簡沐姿則是細致地給溫楊剝著蝦。

　蝦線都被剔除乾淨的行徑，很好地取悅了餐桌邊的父親。

　溫國棟壓下了心裡的滿意，轉頭專注在自己女兒身上。

　“羊羊，吃飽了再喝碗雞湯？”

　“不了爸。”

　溫楊吃完了簡沐姿剝好的蝦，攔下了簡沐姿下一步的動作。

　“簡沐沐，可以了，我吃得很飽了。”

　她看了一眼簡沐姿，又看了一眼溫國棟，“你們倆……今天葫蘆裡賣的是什麽藥啊？”

　簡沐姿聞言帶著溫楊回到客廳的沙發上，牽著溫楊的手緊了又松。

　她不確定，接下來……

　溫楊在見到那樣東西後會有怎樣的反應。

　然而不破不立，她希望自己能陪著溫楊撐過去。

　迎來一些光明，迎來一些內心的敞亮。

　……

　自楊長榮去世以後，父女倆就守著這個老舊社區一直未曾離開。

　自楊長榮去世以後，這個逐漸變舊的家裡多出了一隻保險櫃。

　之前，溫楊一直以為保險櫃裡頭擱的是溫國棟的私房錢、亦或者房產證之類的寶貝。

　今天，她聽到了保險櫃被打開的聲響。

　“我爸這是……”

　溫楊還是有些弄不清……

　我爸就算要將貴重物品拿出來示人，簡沐沐也不該是這個表情才對啊……

　而明顯知道溫國棟在做什麽的人，滿滿的都是為他人憂心和心疼的神色。

　“簡沐沐，你到底怎麽了？”

　簡沐姿閉了閉眼睛，開口的話裡盡是頓點，“你等……溫叔叔……等他告訴你……”

　……

　溫國棟抱著一隻鐵盒過來，當著溫楊和簡沐姿的面打開了這隻盒子。

　稍有褪色的警服，破了三個洞的警服外套……

　溫楊登時揮開了被溫國棟拎著展示在自己眼前的警察製服，“爸！你幹什麽！”

　她攥緊了沒能被簡沐姿握上的右手，受傷的左手也差一點被攥得極緊。

　好在……

　好在簡沐姿預料到了這件事……

　好在她穩住了余下左手手指，沒能讓情緒激動的人再次傷到正在恢復中的左手。

　“溫楊……”

　簡沐姿隨即攬住了溫楊，半摟住對方，“你先冷靜……”

　她心疼到無以複加……

　因為溫楊的反應正好的印證了周沅恩的猜測……

　“……有一件東西……你一直沒有見過……溫叔叔當初怕你多想就沒有拿出來給你看過……”

　溫楊目眥欲裂，通紅著眼睛，眼角處已經有淚水滑落。

　“什、麽、東、西？什麽東西怕我多想？”

　幾乎是咬著牙蹦出來的幾個字，整個人上半身已經顫抖了起來……

　……

　楊長榮犧牲時身著的警服……

　上衣口袋裡夾了一張已然褪去了不少字的火車票。

　火車票的一角，還有一隻略顯年代的紅色印跡……

　經年過去，血跡褪了不少……

　寧市——北城市

　楊長榮犧牲次日下午，13時13分開車。

　……

　“你媽的火車票……走的頭幾天就買好了……我當時在南城出差，這你知道……外公外婆去了香港旅遊，這你也知道……羊羊，她是想回來看你的……”

　溫國棟將車票遞到溫楊眼前，溫楊卻是緊緊的盯著那張車票、愣是沒有接。

　簡沐姿替她接到了手中，放到了她的手上。

　“你媽犧牲的時候……最後手撫向了自己的製服口袋……所以這車票沾了……”

　……

　溫楊置若罔聞，她看向手裡的火車票，更多的淚水直直的掉落。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哭什麽……

　只是……

　她起身衝進了自己的臥室，躲進了陽台。

　陽台上的小家夥們日前因為溫楊不在家、早就被真正的主人楊玉龍給接走了，而臨時的主人溫楊，這一刻卻躲進了小家夥們以前待過的地方。

　她蜷著身子，抱緊了自己的雙腿……

　臉部深埋進了雙臂之間……

　有哽咽聲傳出，接著是痛哭聲，像一個遺失了心愛之物的孩子。

　……

　楊媽媽，是交給助養的孤兒評價的。

　時代楷模，是交給國家評價的。

　一級英模、個人一等功，是交給公安系統評價的。

　寧市最好的公安局長，是交給寧市人民評價的。

　然而一位好母親，只能交給溫楊評價。

　你看，懂事的孩子就是這麽懂事……

　她只要楊長榮最後時刻有想到她。

　只要楊長榮最後還記得她，她就是她的好媽媽。

　……

　簡沐姿尋著哭聲在陽台的角落裡找到了溫楊。

　她握著溫楊的左手，淚眼朦朧之中仍是小心翼翼。

　她跪了在地上，將溫楊抱得極緊。

　……

　多年後……

　缺少愛與關懷而自卑到骨子裡的孩子……

　總算得到了上天的垂憐。

　成為了別人的禮物，也擁有了自己的禮物。

　……

　作者有話要說：

　涉及犧牲（不僅僅指人體消亡層面的犧牲）

　我不喜歡談壯烈、偉大、無畏、責任、大愛、博愛、敬業、為大家舍小家、有擔當……

　這些有人在講。

　我想談犧牲的無奈、犧牲的影響、犧牲以後……

　到了今天，總算已經完整的告訴了你們，溫楊是怎麽成為了今天的溫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