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栩川怔怔看著賀衍之的眼睛，那裡面揉碎了溫和、憂傷與抱歉，和平常的他一點也不一樣。

　攝影棚裡特別特別安靜，明明計時已經結束，但誰也沒有打斷還在戲中的兩個演員。

　導演目光中帶著激賞，他隻瞟了那兩個人一眼，從兜裡摸出眼鏡來，一條一條仔細看不同機位拍下來的畫面，面色有些掩蓋不住的激動。

　旁邊抱胸站在一邊看著的奉霄騏不知不覺有些愣了，他本來是想看柏栩川的笑話才留在這裡的，從柏栩川開口說第一句台詞時，奉霄騏便覺得自己贏定了，可他沒有想到後面的發展……

　柏栩川入戲了麽？不可能，他沒有，他沒有這個能耐，在第一句發揮嚴重失誤的情況下絲毫不緊張，還能臨時改詞，這得是經驗豐富的實力派演員才有的能力。

　只能是因為賀衍之。

　奉霄騏越發嫉妒了。

　為什麽？

　為什麽要對那家夥這麽好。

　柏栩川只不過是個偶像，一個好看的擺設，怎麽配站在你身邊，得到你的注視。

　明明你才是……你才是那個需要被仰視的人啊！

　方才和自己對戲時，賀衍之演完後馬上就恢復了平時的狀態，可現在他居然在勸慰那個家夥。

　有？必？要？嗎？

　奉霄騏氣得不行，好半天才冷靜下來，安慰自己至少導演不會眼瞎。

　他一定比柏栩川演得要好，至少他不會一次次犯錯，還要改動台詞來補救。

　柏栩川回過神來，第一個去看賀衍之的手，道歉：“很疼吧，對不起！”

　賀衍之根本沒在意，低頭瞧了一眼，還真高高腫起了一道印子。不過他並不放在心上，也沒覺得多疼：“沒事，這又不怪你。”

　可不是他自己弄的嗎。

　柏栩川卻沒那麽容易放下心，他也被門夾過，那是相當的疼。

　被這麽個小事故一分心，他倒正好不去想試鏡的最終結果。柏栩川說第一句台詞時就覺得這次已經沒戲，但後面的發展已經比他想的要好了，能有這樣的表現，他已經滿意。

　奉霄騏十分看不慣柏栩川湊在賀衍之旁邊，覺得對方是在別有用心地接近他男神！

　如果不是他刻意接近，男神怎麽會對他另眼相看？？

　柏栩川沒空理會時不時飄過來的視線，他出去一趟，回來時候導演還在和攝像、副導演等人在看樣片，賀衍之則在一邊坐著，眼睛望著顯示屏，十分專注。

　“情緒很到位……”

　“表現力都還可以。”

　“開頭失誤……”

　“劇本可以跟著改……”

　那些詞句飄到柏栩川耳朵裡，他望了眼坐在一旁，掩著嘴十分焦灼的奉霄騏，心裡也逐漸再度緊張起來。

　低頭看了看手裡打濕了的包裹著冰袋的毛巾，還是走到圍在一起討論的熱火朝天的那群人中去。

　賀衍之正注視著屏幕，手背上突然一陣冰涼。

　側目，微怔。

　柏栩川站在桌子旁邊，低著頭，認認真真給賀衍之把冰毛巾扎在手上，再次小聲道歉：“前輩，對不起，冰敷消腫會快一點。”

　他動作輕柔仔細，像是學過專業的處理方法，拿冰袋時被凍得冰涼的手指不免碰到賀衍之手腕上火熱的皮膚。

　賀衍之笑了笑，道了聲謝。

　柏栩川退開，搬了個小馬扎坐到奉霄騏一邊，剛坐下就聽到他重重“哼”了一聲。

　就知道籠絡人心！

　還不是他自己弄傷的！

　太卑鄙了，竟然用這種方法接近賀大哥！

　而賀大哥看起來還很吃這一套！

　柏栩川感覺到一雙眼睛一直瞪著自己，見沒人注意他們倆，直接問：“你為什麽這麽討厭我？”

　奉霄騏硬邦邦道：“看你不順眼，不需要理由。”

　柏栩川被他氣得翻了個白眼，余光掃到奉霄騏一直往一個方向看，順著他目光看過去，是賀衍之在跟導演說話。

　他仍然穿著沉星的衣服，那件褪色的綠格子襯衫穿在誰身上都土，偏偏三生有幸掛在了這個行走的衣架子身上，領口敞開，袖子挽到上臂，挺括的骨架愣把二十塊錢的地攤貨徹底撐開，乍一看倒像是某個奢侈品牌推出的潮流新品。

　柏栩川心想長成賀衍之這樣真省錢啊，他根本披個麻袋都能去走紅毯。

　眼神再落到奉霄騏這裡，被他狂熱的眼神嚇了一跳。

　所以……奉霄騏根本是個賀衍之的腦殘粉對吧？

　因為是影帝的腦殘粉，所以對他這個偶像的偶像嗤之以鼻？

　根據否定之否定的原理，偶像=看上的人，偶像的偶像=看上的人看上的人=看不上的人，所以奉霄騏看不上他。

　所以奉霄騏看他不順眼。

　完美的三段論推理。

　柏栩川剛剛推理完畢，就見賀衍之回頭望這邊看了一眼。

　賀衍之的右手包裹著冰毛巾，絲絲不斷傳來涼意，緩解了皮膚的熱感和腫脹。雖然他皮糙肉厚比較抗疼，到底是受了點傷，冰敷一下確實感覺好很多。

　他稍稍有點走神，被導演喊回來：“……所以，你沒意見吧？”

　賀衍之微笑道：“這樣安排很好。”

　導演松了口氣，他本來擔心賀衍之會不滿意沒有任何電影經驗的對手戲演員。雖然賀衍之不是那種會根據自己的喜好干涉導演決定的人，但他還是要盡量避免和賀衍之產生衝突，一切都是為了最終的呈現效果。

　既然做了決定，他乾脆地點了頭，讓那兩個演員過來。

　賀衍之也回頭望向那邊。

　聽見導演喊人，奉霄騏幾乎是立刻從椅子上蹦了起來，而柏栩川動作稍慢了一刻，他先看見賀衍之帶著笑意的眼神，然後才注意到是導演已經做好了決定——本來恢復了的心跳又瘋狂起來，他挺直腰板走過去，等著導演說話。

　導演看了看他：“檔期沒問題吧？”

　柏栩川：？！

　他趕緊挺胸收腹：“沒問題的！”

　奉霄騏見導演先跟柏栩川說話，一時沒收住腳步，哐一下踩到了自己的腳。

　“導演。”他呐呐的，難以置信地問，“這就是你的決定？”

　這話說的語氣相當衝，周圍人雖然都知道一些他跟盛影的關系，但更知道非秦的脾氣。

　他如果是那種會為了投資受製於金主的導演，之前就不會特地去找賀衍之了。

　有了賀衍之加盟，非秦現在誰都不怵，哪怕奉霄騏他舅舅站在這也頂多語氣客氣點。

　見奉霄騏表現很沒禮貌，非秦默念三遍看在投資人面子上，耐心解釋：

　“你們倆的型比較起來，你的氣質過於剛硬，小柏雖然開始有點失誤，但是他從形象上更契合……”

　奉霄騏拒絕了這個解釋：“我不能接受，一個失誤的人勝過我。”

　柏栩川有些難堪地站在奉霄騏邊上，原本的激動驚喜在對手連番的“失誤”攻擊下淡去了一半。

　——他當然知道自己的失誤，從演繹上來看，他真的毫無勝算。

　但是他又偷偷地不甘心，柏栩川心想，他真的很想要贏得這個機會，他從來沒有為演戲做出過這麽多準備，這是第一次，如此想要演繹這個角色。

　所以，即便覺得自己贏得不是那麽有說服力，他還是很慶幸。

　這樣想著，聽見非秦面對奉霄騏的質疑，淡淡道：“看看片子吧。”

　他們試鏡用的數碼拍攝與正片一致，未剪輯的原片直接呈現在顯示器上。

　奉霄騏仍慍怒地把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眾人先一起觀看了一遍奉霄騏的試鏡段落。

　奉霄騏自己是第一次看，呈現出的畫面和他想象中——他仍然認為自己的演繹是沒有任何差錯的，但不得不說，出來的效果和他想象中並不相同。

　奉霄騏第一百零一次做出了一樣的表演。他在家中，在工作室，在名師的指點下，在數個不同的對戲演員的幫助下去演繹同一場戲，他把說話的語氣，每個停頓重音甚至臉上肌肉的流向都固定了下來，他是絕對不會出錯的。

　確實沒有出錯，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看起來總是有種微妙的違和感。

　奉霄騏的自信第一次出現了裂痕，但緊接著他又想，不會的，這一定是因為他沒有和賀衍之對過戲的原因。

　而柏栩川一定不會比自己更好。

　柏栩川注視著屏幕，若有所思。

　奉霄騏演得……很糟糕。

　是他都能一眼看出的糟糕，和之前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他的確“演”得沒有任何差錯，但是怪就怪在這裡：他的神情仿佛在說，就算對著空氣演，都能演出一模一樣的效果。

　奉霄騏面對的演員是三金影帝，但他演出來仿佛面對教學的老師，過於一板一眼了。

　柏栩川手指按了按掌心，他腦海中突然閃現了什麽念頭，卻是一閃而逝。

　導演問奉霄騏：“你覺得怎麽樣？”

　奉霄騏不說話。

　非秦笑笑：“看看小柏的。”

　柏栩川乖乖點點頭，雖然導演並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見。

　賀衍之瞟他一眼，被他傻傻點頭的樣子逗得有點想笑——這小朋友有時候怎麽傻憨憨的？

　柏栩川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卻看到了他唇邊笑意，眼睛裡寫了一個小問號看過來——

　做啥啦？

　在笑我？

　哪裡好笑？

　賀衍之不答他，伸手撫了撫右手上扎緊的冰毛巾。已經不像剛開始那麽冰了，但還是涼涼的，很舒服。

　片子開始了。

　第一個鏡頭就是柏栩川的臉部大特寫。

　高清鏡頭會放大人臉部的一切瑕疵，一點點線條的不流暢都會造成極大的扭曲，這就是為什麽會存在“電影臉”的傳說。

　奉霄騏也算是顏值很不錯的新人了，在鏡頭裡則完完全全被賀衍之比下去。美感是對比出來的，相較之下，他的頭肩比、五官、臉型等等細微的問題完全暴露出來，一個大帥哥拍出來只有平常看到的三分顏值。

　賀衍之是天生的好骨架，他跟西方人一起拍戲時，都沒有任何違和感。奉霄騏輸給他不虧，他也有心理準備。

　但柏栩川和賀衍之同時出現在鏡頭裡時，第一次看到片子的柏栩川和奉霄騏都愣住了。

　奉霄騏盯著畫面，一種奇妙的不可思議感浮現出來。

　——這世上原來還有人可以和賀衍之同框而不輸給他的……

　他不願意承認，可是這是事實——柏栩川的臉被放大之後，同時被放大的不是瑕疵，而是美。

　他的確是好看的，尤其是一雙充滿靈氣的眼睛，大特寫中使人一秒心空。

　而那分明是因為失誤造成的乾癟和慌亂，被賀衍之迅速接上的台詞連上後，看起來倒像是對人物內心的解讀。

　畢竟，沈河看到沉星，會緊張到說話都乾巴巴的，好像也挺合理……

　再往下，他就更不想看了。

　柏栩川，確實比他表現更好……

　柏栩川在看到賀衍之的手被他甩上的門夾到時，心頭仍然一悚。

　他忍不住去看賀衍之被包裹住的右手，卻撞到賀衍之正好也掃過來的目光。

　柏栩川屏息，視線裡，賀衍之用那隻纏著毛巾的手，向他比了個大拇指。

　柏栩川側過臉，臉因為不好意思而有點火辣辣的。

　他竟然被表揚了。

　柏栩川雄赳赳氣昂昂大步走出來，下了電梯，到了地下層停車場，左右看看四下無人，這才興奮地蹦了起來。

　他太高興了。

　高興的柏栩川拿起手機就給老扎發微信：“老扎！”

　那邊立刻變成了“對方正在輸入”，片刻後老扎回復：

　“摸頭.jpg”

　“揉你.gif”

　“生命的陽光每天照常升起.jpg”

　“明天又是嶄新的一天！”老扎安慰他說。

　柏栩川：“……不是，我試鏡通過了！快通知法務明天來簽合同！”

　“？？？”

　老扎萬分不可思議，“對方正在輸入”輸到一半又中斷，來回切幾次，終於組織出了人類能看懂的語言：“你試鏡過了？”

　老扎吐出一口氣，緩緩問：“是……哪個角色？”

　柏栩川高興地：“男二！”

　老扎從椅子上翻了下去。

　“男二是……哪位？”

　柏栩川不耐煩道：“就是沈河呀，你不是也看過劇本嗎？你陪我對過好幾次戲，每次都很不給面子的笑場的那個沈河！”

　老扎倒吸一口氣：“和……和賀影帝飆戲的那個沈河？”

　“是，就是那個沈河！賀先生還誇我演得好呢！”

　柏栩川開心地說。

　老扎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

　清醒確認。

　他匆匆找自己的人脈，旁敲側擊打聽了一番，眼中濃濃震驚慢慢終於轉變為喜意。

　此時柏栩川身後傳來一聲熟悉的“哼”，不用看他也知道是誰。

　回頭，一米八的奉霄騏同學不服氣地看著他，又重重地“哼”了一聲。

　柏栩川：……

　他算看出來了，這丫是個純種傲嬌。

　奉霄騏冷冷譏諷道：“你以為賀大哥是誇你演得好？他分明是說你冰敷的技術還不錯。”

　然而柏栩川心情好，根本不生氣，笑眯眯地：“喲，這回不叫賀先生衍哥啦？無所謂啦，反正都是他誇我技術好，我高興~”

　那個蕩漾的波浪號，愣是從語氣和神態中充分體現了出來，把奉霄騏氣了個半死。

　竟然肆無忌憚地開黃腔！

　他就知道這是個狐狸精！純血的那種！

　賀大哥根本就不知道他的真面目！

　奉霄騏氣得一頭鑽進了法拉利。

　絕塵而去。

　心情很好，正準備上車的柏栩川轉了轉手上的車鑰匙，忽然聽見身後一個幽幽的聲音：“我誇你，技術好？”

　柏栩川聞聲回頭，只見賀衍之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他身後，幾米的位置，一臉發現新大陸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