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余年前,人稱容易真人的陳妙想,得到蘭聿澤後,又有了一個奇思妙想,這一次,很不容易,遠超過她從前的任何煉器之作,也遠超過任何人的思想。
她發現大澤之水,竟生出了精魄,於是找來無魂之軀,將二者合“煉”成人,蘭聿澤盡歸其體內,收為弟子,起名“商積羽”,撫養長大。
所有人,包括商積羽自己,都以為他是真正的人族,無人看得出,他的真實身份。
世人都以為,陳妙想最得意的作品,應該是山河劍,其實,應該是商積羽。
唯有陳妙想知道,這是她悟道之作。在商積羽產生意識的一刻,她觸摸到了上古大神造物時的大道邊緣,陰陽造化,莫過如此。
商積羽在知道小深是龍後,便開始懷疑自己的身份。
雖然很不可思議,但他也慢慢猜測到了:為何體內洶湧的靈力只有小深能平複,自己很可能就是“失落”的蘭聿澤。這與記憶中師尊提及他身世時奇怪的態度也相符,不過從前他想不到此處罷了。
只是,商積羽那逐漸分裂的意識未能融合,蘭聿澤怎能再現。
兩個商積羽互不相讓,爭執不休。因為誰也不知道,融合後,會是怎樣的情況,是由他們其中之一為主,還是都不複存在?
直到這一刻,直到小深需要。
二者都再不相爭,情願合為一體,化出大澤。
小深聽到商積羽的話,千緒萬念,又好像只有一個念頭。
在商積羽對視間,小深不知道陳妙想如何作為,只是知道了商積羽就是他的蘭聿澤,看到了他眼中融為一體的意識,將一切交付給自己的篤定。
小深沒有回應,但他知道,商積羽應該明白自己在想什麽了。
小深與商積羽,或者說蘭聿澤意識隱隱交互,驕矜地抬了抬龍首,商積羽便控水,讓大澤淌過焦土。
所到之處,生機再現,水汽彌漫。
龍借水勢,水仗龍力,這是水法本源,是萬物根本,一切,自水中誕生。
誰說小深是無水之龍,一水浸天,浩浩湯湯,將流火萬裡化作龍族最有利的戰場!
殺機被商積羽遏止,拔去的鱗片也迅速生長了出來。
商積羽坐鎮大地,遏製被殺機顛覆之處,小深再無顧忌,緊纏羅頻。
羅頻沒料想,冥冥如有天意,像是萬年前這一刻就已注定,商積羽竟會是蘭聿澤化身,將整個大澤搬到了此處,山河劍更能與其道相抗。
而小深對水的用法,也讓羅頻覺得像在嘲笑自己一般,小深是真龍,而他是假鳳。他的火無法焚盡一切,小深的水,卻能喚起生機,甚至連自己的意識都有了……
當年也曾有追隨者鼓吹,羅頻有一龍之力,但真正被青龍絞緊時,羅頻才知道,龍力到底如何。若非他有白黿殼護身,怕是早就被絞殺了。
這就是龍,即便不用術法,憑肉身也能碾壓無數修者。
羅頻臉色陰沉,身上暴起火羽千百,如刀劍般鋒利,綻放著精純的火焰,驕狂地灼燒眼前的一切。
饒是青龍,也吃痛地立刻松開了身軀。
羅頻翻身飛出幾十裡,懸停在空中,但幾十裡外又如何,身下仍然是水!
萬頃之水以可撼動九州、掀翻天空的氣勢,拔地而起,驕悍撲向天空中的火鳳,千丈之浪,如同群山起伏。
其間更隱隱可見青龍穿梭,卻捕捉不到實影。
羅頻臉上焰紋更鮮亮,咬牙放出火海,這巨浪有多凶悍,他便燒得有多烈。
是龍又如何,他生來要逆此方世界,老鳳幼龍,亦是他手底棋子。
那焰紋生生撕裂開了皮膚,成了血色繪就的紋路,澆入火中,成就一場要覆滅天地的烈焰,所到之處,皆是殺伐。
波濤與火海上下相持,不遠處都城內的人族看得無法思考,這是他們一世也難以想象的場景。
烈火在上,碧濤在下,於空中激鬥。龍與鳳各據一方,日月無光,大地尚有裂痕,即便沒有修者告訴過他們,卻已有人想到了毀滅。
這是與生俱來的本能,畏懼毀滅一切的無情水火。
此時此刻,只有單薄的水墨人影,守在他們面前罷了。
雖然青龍、火鳳都非刻意,但水火相逼,的確已讓劍光漸漸黯淡——
涕泣之聲四起。
猛然,閃爍,多了一道光亮與劍光相融!
正是謝枯榮,他手持法器,站著城頭另一側,對余照拱手一禮。
再然後,又是一道光亮,兩道光亮,漸漸融匯進來。
一條條平日凡人難得一見的神仙身影,來到了此處,並非盡皆白衣,而是被羽陵弟子知會的各路門派修者。
極地動,天下亂,他們隨羽陵弟子各赴一方,亦有悍不畏死者,願來龍鳳相爭之處。
火光燎動,真水晃動,余照不退,他們也不退。
各色法器加諸此城,拒肅殺於城外。
不知是哪個,朗笑一聲,“哈哈,今日能與余照前輩並肩,便是隕落也無憾了!”
這才是真正的道自天然,術效羽陵。
凡人也從一開始的混亂、吵鬧,漸漸,竟恢復了平靜。
在這不知說是天災還是人禍的危難前,他們能逃到那裡去,眼前還有這樣多神仙,護在城上,死傷在前,更有青龍抵禦火潮。
不知何時起,凡人們都紛紛席地而坐,看著城外空中激鬥的龍鳳,默默祝禱。
不知不覺,已到了日落月升之時,但此時看上去,更像是日月都要墜落。
小深在水中遊動,帶著驚波怒濤席卷向羅頻。
一滴鮮血從紋路中沁出,劃過面頰,羅頻閉上眼,以焰火為觸手,卻是準確無誤地從水中擒住了青龍!
大澤之水仍裹著青龍,但羅頻手中生出的血色火焰,將龍身周遭的水逼乾,烤得連龍鱗也快變色。鳳目迅速在龍身上搜尋。
青龍在掙扎,巨力難以匹敵,很快他就要摁不住了,但沒事,他已經找到了,羅頻陡然睜開眼,是那裡,龍的逆鱗——
火焰凝結成長長的狼牙一般的尖刺,羅頻握著輝煌焰火,將它寸寸送入了龍身!
鱗片、皮肉被破開的鈍感,鮮血湧濺,染紅了一片水,與火焰合在一處,顏色是如此相近。
手下的掙扎也漸漸無力,羅頻的眼睛緩緩眨動,睫毛像蝶翼輕顫。
抱著青龍,那寫滿墨字的長衫在風中擺動,他看了一眼,若有所思地自語道:“此等要事,方可載史。為天下計,青龍深,崩逝。”
天地一片靜謐,那些目睹的修真者、凡人,似乎也無法接受他的屠龍之舉,啞口無言。
至此,大局已定,只需再殺了守住殺機,卻也算被殺機所困的商積羽,再無憂患。
羅頻的聲音提高了,微笑且鄭重地對他們宣布:“龍王殿下千古!”
——從都城之處向上看,近百萬凡人,和上百名修真者,瞠目結舌!
他們看到羅頻抱著一條青龍,鮮血染紅了碧波。
但是,就在羅頻身後不遠處,一名生著龍角的少年不知何時出現,手裡提著一柄銀亮軟劍,正躡手躡腳地接近著羅頻!而羅頻卻一無所知!
在場的羽陵弟子都覺得這一幕無比熟悉,不由自主看向了隊列中的一個人。
洞微:“……”
稍加回想,這不恰似當初小深剛來羽陵時,靈力低微。卻以相同的方式,越境陰了洞微一把!
竟然是……幻術!
所有人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凡人沒見過這般幻術,修真者多也沒見過精妙如此的幻術。
他們甚至覺得很瘋狂,為什麽擁有鳳凰真傳的羅頻就像在故意讓著小深一樣,小深就在身後,也分毫沒有察覺。
而無論是凡人,還是羽陵弟子以外的修真者,連想都沒想過,能看到龍族鬼鬼祟祟下黑手!
百萬之眾,全都知道,全都看得到,只有羅頻一人不知道而已。
上次大家是說不得,這次,卻是不想說。
他們就這樣睜大了眼睛,一言不發,呆呆看著小深一步一步,不快不慢,毫無聲息,甚至帶著狡猾的笑容,走到了“屠龍”之後兀自神傷的羅頻身後——舉起劍,刺下去!
猝然一劍,直插入羅頻後背。
“唔!”羅頻低頭看著從身前冒出來的劍尖,眼瞳緊縮,再看到青龍“屍體”已化為一蓬水霧,“……不可能!”
幻術,怎麽可能擬出生死,虛假怎麽會有那樣的巨力,瞞過鳳凰。他無法置信方才下手之感,分明無比真實,也回憶不起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接觸的是幻影。
小深在他背後道:“幻化空身,即法身。你知道本王是以幻術入道麽?”
這就是幻術的極致,不一定是虛無,而是相通的,他要真便真,要假也有三分真。
死去生來,萬千術法,真假難辨。
“嗬……”羅頻抹去嘴角的血沫,看似最蠻橫的青龍,卻有著最狡猾的術法,不虧是他,羅頻冷笑,“那也……”
話還未說完,水中疾射出另一劍!
商積羽不知何時站於波濤之上,送出長劍的手掌還微張。兩柄山河劍在羅頻體內相聚,一陰一陽,劍意相融,消解著火焰,乃至是魂魄。
商積羽看著羅頻的神情,與微張卻說不出話的口唇,“你是不是想問,山河劍何時大圓滿的?”
若非大圓滿,商積羽怎敢放開殺機,又怎能致羅頻於死。
真山河,對偽龍鳳。
小深嘴角一翹,“當然是在我和他‘重逢’的一刻,就已開始了。”
這是相輔相成,小深因為蘭聿澤的出現,而實力大增,商積羽又何嘗不是因為找回了自己的主人,劍意圓滿。
當年蘭聿澤之所以能生出精魄,就是因為小深奉命守開明山,身有聯系,他雖無意,卻也漸漸沾染了山髓氣息。
通過他,同樣暗合天地至理的山河之氣相遇,才在萬物之源的水中,催生出了一點精魄,並被陳妙想放入人身。
但陳妙想到底不是真神,那精魄又未穩定,到了人身之中,才會漸漸分出兩種性格,如陰陽,如盈虧,如潮汐。
陳妙想索性再煉了山河劍給他用,設想如有一天,道法大成,劍意圓融,便是其神魂重新相融之時。
今日不但反過來,神魂為小深而相融,更因他是大澤之主、山髓護者,他便是劍意的關鍵!頃刻間,山河劍已大圓滿,甚至再上一層。
一陰一陽,和合一體,成就此劍。
商積羽拂袖,蘭聿澤被收攏得只有周身一片,露出了廣袤的大地,但那生機卻未消失。
此群山萬壑,不也如波濤起伏之勢?
就如水湧千丈,也形似孤峰。
這便是山河圓融。
羅頻可以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流逝,神魂在崩析。休說天地間已無第二隻白黿,就是有,也擋不住這山河一劍。
只差一點,他就能證殺機之道,逆反天地。
可是到頭來,還是宿命相定般地失敗,難道,這天地真就不能傾覆?
即使在這時,羅頻心中也無有悔意,只有不甘認命,他對著小深扯了扯嘴角,然後,烈焰眨眼間燃盡,化作劫灰,吹入大地。
小深看著羅頻在風中化為了灰燼,而那件屬於白黿的墨字長衫,也緩緩飄落,墨字仍然鮮明,記載著萬萬年龍族歷史,但史官已殞命。
……結束了。小深伸手,欲撿起史冊。
卻見,異變突起,剝落的墨字長衫,化作了甲殼八片,邊緣閃著寒光。
這是羅頻最後一次逆轉,承載著遺志,它從最堅硬的防禦,成了最具殺意的利器,刺向青龍逆鱗!
避無可避,眾人更不及阻攔,驚呼出聲。
瞬息之變,但寒光閃過,小深定睛一看,卻沒有感覺到任何痛楚。
——明明是柔軟的水波,在小深面前築成一道牆,卻力挽殺意,將危機盡數包融。
小深恍然看向商積羽,水便是龍最得力的武器、護具,分擔晴雨,也分擔傷害。但很快,小深察覺不對,此水如能擋下黿殼,必然承載著商積羽的精魄。
商積羽臉色蒼白,嘴唇微張,想對小深說什麽,但踉蹌一下,支撐不住,從半空墜落。
“師叔祖!”
多少道聲音響起。
小深心念急轉,水波便聚起,托住了商積羽。
他遊到商積羽身前,身化道體,握住了商積羽的手。但商積羽並未給出回應。
被水波包裹的身軀中,小深用意識呼喚,卻像泥牛入海,商積羽的識海一片混沌。
小深怔怔的,忽而回憶起商積羽不願與他共結儀式,反要人族的相守。
這是千萬載的故人相逢,更是小深重新認識到的愛人。他是無聲深情的大澤,但也活出了人族的癡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