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戲都在棚內拍的好處是, 換場非常快。
不止羅洪的A組,吳導這邊的B組也在補了幾個鏡頭後很快換場。
簡臨、邱帥、雲瑤接下來都有單獨出境的戲份,三人交換著看各自領到的劇本內容, 湊出了部分劇情——
井小芸和家人春節時候的矛盾,根本不是考什麽學校考哪個專業, 而是因為出國。
她家人擔心她這次高考再落榜, 想安排她出國,但井小芸根本不想出國, 隻想留在國內, 甚至不想考到其他城市, 就想留在林曦身邊。
耿丘打工並不是想貼補自己的生活費,是想存錢,給井小芸買一個祝賀她考上大學的禮物。
林曦則隱瞞了他想要辭去酒吧工作的理由:他惹了點麻煩。
換場、換裝、等待、開拍。
這一天結束收工, 已經是晚上十點。
雲瑤哇地一聲,有點崩潰,不敢相信地說:“第一天就到十點?”
邱帥連話都不想說了, 棚裡的人工日光照得他眼睛酸澀,隻想趕緊回去, 洗個澡睡覺。
簡臨單手插兜, 盤著口袋裡的一塊錢,沒喊累, 沒抱怨,心裡反而挺開心的。
這是他第一次做主演,第一次一拍就是一整天,也是第一次有那麽多鏡頭、台詞。
他在心裡暗自掂著這份開心, 連看到二胖發消息給他,說下午的時候, 劇組有人問他點了近百份咖啡送過來,都沒多驚訝,就回了個表示知道的表情包。
二胖:一百份!一百份!我在小乾臉他們家咖啡店買的,一口氣做一百份,嚇死人了!小乾臉他媽收錢的時候,嘴巴都要笑裂了!
二胖:我就送到你們酒店那邊,接咖啡的人還給了我兩百塊跑腿費!
二胖:兩百!兩百!
簡臨看二胖在微信上興奮得直跳,這才回了句:分贓。
二胖立刻回:小乾臉剛剛給我發了個紅包,說是他媽獎勵的抽成,一百六十五,加上跑腿的兩百,總共三百六十五,親哥您想分多少,您說。
簡臨:零頭。
二胖發過來一個65的紅包,簡臨看著這白得的65,抿唇笑了下,用紅包退回去60。
二胖:?
簡臨沒回應這個問號,說了點別的:沒提是我這邊的劇組吧。
二胖:放心,那不能。我要說了是跟著你發財,陳狗他們那群雜毛,就得聞著肉味過來了。
簡臨放下手機,心說不是“就得”,是“已經”。
旁邊陳陽打了個哈欠,低聲抱怨:“唉,你們回去就能直接躺,我一個助理還得下樓去拿通告單。”
結果沒等回酒店,才收工,通告單直接發到了他們手裡。
雲瑤和邱帥都表示無力承受,不看了,反正明天都要拍。
簡臨拿著通告單,垂眸一掃,表格裡最顯眼標黑的幾個字:“內”“外”“簡”“駱”。
很明了了,是對手戲。
簡臨把通告單一折,遞給陳陽,陳陽哈欠連天,沒看,直接塞進包裡,還奇怪:“這劇組怎麽隻發通告單,不給劇本。”
次日,簡臨和陳陽還是七點到食堂,雲瑤七點十分下來,邱帥乾乾脆脆睡到七點二十,早飯都沒吃。
演員專用的商務車上,雲瑤把她從食堂拿的一根玉米遞出來共享,邱帥翻著包:“我先看看通告單。”
皺巴巴的一張紙打開,基本都是空白,表格裡只有一場戲,演員欄寫著“雲”“邱”。
備注:飛頁,隨場。
雲瑤遞玉米給他的時候掃了一眼:“咦?我們通告單一樣唉。”問簡臨,“你今天場次多嗎?”
沒等簡臨答,陳陽在副駕插嘴:“那必須多,一整天,全是對手戲。”
雲瑤:“哇。”
邱帥啃著玉米,睜了睜眼睛,跟著“哇”。
陳陽當起了披皮黑:“嗨,誰叫我們是主演呢。”
簡臨看向前排:“八個包子堵不住你的嘴?”
這次換成司機驚歎:“謔,八個?”
陳陽被強行轉移話題,自己都沒意識到,開始和司機筆劃:“就這麽大,這麽大點兒,八個真不算多。”
到了廠棚,照例先化妝做造型。
因為飛頁隨場,通告單上總共只有一場戲,雲瑤、邱帥的妝容造型弄起來很快。
雲瑤是女生,還得弄頭髮,慢了一點,邱帥的妝很快就結束了,沒事乾,在化妝間裡溜達。
溜到簡臨旁邊,看到他靠著椅背,側抬著下巴露出脖子,化妝師拿一支紅色水筆在他左頸上做一個劃傷的傷口。
邱帥盯著看了一會兒,想起他們三個之前湊出來的劇情:“昨天的戲沒傷口,今天就有了,也不知道林曦在酒吧惹的什麽麻煩。”
雲瑤那邊呼呼呼地吹頭髮,沒聽到邱帥的這句嘀咕,簡臨在做傷口不方便說話,陳陽回了句:“甭管什麽麻煩,有傷那肯定是打架了唄。”
化妝師覺得這個小助理挺逗的,笑說:“你經驗豐富啊,這都知道。”
陳陽坐在沙發上,張口就吹:“那必須,我好歹也是影視城這邊混出來的,打遍禹州無敵手!”
簡臨看著鏡子裡自己身後的沙發,鼻腔裡發出幾不可聞地一聲輕哼,喉結微動。
別人沒發現這個細節,化妝師注意到了,玩笑道:“小陳助理,你不行啊,你家演員老師對你的‘打遍禹州無敵手’表示了質疑。”
“質疑?”陳陽的音調高開低走,“這有什麽好質疑的,我打過的假還少嗎。”說著說著,聲音小了,變成了嘀咕:“打不過那是極少數,偶爾。”
陳陽嘴裡的“極少數、偶爾”在20分鍾後做完了所有造型,和邱帥、雲瑤兵分兩路,去不同的拍攝組。
因為廠棚太大,走去拍攝現場得累死,棚裡備了幾輛六人座電瓶車。
陳陽開著電動車,對照著手機上的廠棚區電子地圖,載著簡臨去今天的第一個景。
或許是剛剛在化妝間提到打架的關系,陳陽一邊在前拍開車,一邊訕訕地說:“我心虛什麽,雖然是我主動挑事兒,但我不是被打的那個嗎。”
一條胳膊從後面伸過來,袖子往上輕輕一拉,露出手腕、小臂內側。
簡臨提醒他:“林曦也就脖子上一個小傷口,我上次可是從手背劃到胳膊。”
陳陽往旁邊的胳膊看了一眼,口氣衝、語調虛:“那不是現在都沒了嗎,由此可見,當時那傷口有多淺。”也就蹭破點皮。
簡臨沒搭理這句“傷口淺”,收回胳膊,拉下袖子:“誰劃的,你?紅、綠、黃?”
陳陽也沒搭理這句“誰劃的”,自顧道:“男人有個傷口怎麽了,那是傷口嗎,那是雄性魅力!你才十八懂個屁。”
說著說著,又開始吹:“像我男神,駱哥、駱大佬,以前沒紅還在當群演那會兒,不也打嗎,我們那種程度的打算什麽,在他眼裡就是小貓撓癢癢。”說著單手把方向盤,手比著小腹、肩側,“他這兒,這兒,都有傷口,還有後背。”
簡臨無語:“你又知道了?”
陳陽扭頭:“我當然知道了!我有照片的好吧!”說著刹車一踩,扭身往後,摸出手機翻相冊,“省得你又覺得我在吹。我今天就讓你見識一下我男神的雄性魅力!”
誰要看那些?
簡臨靠著椅背,兩手插兜,更無語了:“開車。”
陳陽已經翻到了照片,舉過去:“看!你看!是不是,是不是有傷,還都是舊傷,是不是比你那三天就好的撓痕有男人味!”
簡臨轉開視線,懶得看,陳陽硬舉過來,就是要他看,嘴裡還說著:“不看?不敢看吧?”
“開車!”簡臨沒廢話,看向陳陽,余光裡,剛好看到了手機上的照片——
是方駱北以前的雜志封面照,照片被放大,是腰腹部位的特寫:一邊衣角被拉上,另外半邊收進褲腰,在黑白暗調下,露出些許腹肌的陰影線,緊實的質感中一條突兀的灰白色,是一道隱沒在衣料下延伸進褲腰的舊傷傷痕。
簡臨不光記憶好,眼力耳力都很不錯,一瞥看到,一眼辨出,默默轉開視線。
陳陽見他這副表情,就知道他看到了,得意地收起手機,刹車一松,重新上路:“我說的吧,現在信了?”
信什麽信?
簡臨懷疑這種無腦崇拜是不是會影響智力。
不但影響智力,還細菌擴散似的,影響了他。
剛剛那幅局部放大圖不知怎麽的還沒有從腦海裡消失,與此同時,又閃現了昨天方駱北的視線從他小腹掃過的畫面,還有那句打在手機上的“別緊張,我只是看了一眼”。
簡臨:“……”
行吧,他也只是看了一眼。
彼此彼此。
昨天的拍攝,簡臨要麽單獨鏡頭、要麽和雲瑤、邱帥同場,除此之外,便是去A組的那一場,總共拍了六個完全不同的景。
今天的第一場,還是個新景:鄰居老太太家的樓道。
拍自然隻拍樓道,整個搭建的景其實有四層半:幾層樓梯,一樓的門禁、樓道,門禁前的一塊空地。
從外面看去,就像一棟房子被人扒了皮削了頂似的。
用羅洪的話:這就是專門拍樓道、拍門禁前面這塊地用的,又不是真的要住人。
簡臨到的時候,場景前已經搭好了拍攝設備,這場他一個人,羅洪帶著他走戲:“鏡頭是先對著門禁的,然後你從這個方向走進鏡頭裡,往門禁的方向,然後進樓,上樓梯,拍的是你的背影。”
說著,兩人進門,上樓梯,羅洪:“你走走走,往上走,快到一樓二樓銜接的這個拐彎平台的時候,這邊不是有個窗嗎,我們的鏡頭會搖上來,迎面拍你上樓梯,一直到你拐彎、上二樓,拍背影。”
簡臨點頭:“明白了。”
羅洪又帶著簡臨下樓:“這邊的話,沒有台詞,你整個狀態就是比較輕快的,因為這場戲後面你是去見周奶奶,她是你信任喜歡的長輩,你過來也是因為她喊你來拿好吃的。”
簡臨:“好。”
羅洪:“因為要搖鏡頭到步梯窗口,速度上要把握配合一下,等會兒我們多走兩遍。”
簡臨:“可以。”
簡臨的話還是不多,走戲的時候神情專注,羅洪以前就挺喜歡這個小孩兒的,如今更是越看越順眼,鼓勵道:“好好拍。”
簡臨點頭。
接下來就是走戲,一遍遍從鏡頭外走到鏡頭內,入老樓的門禁,走樓梯,上樓。
攝像老師配合著調整搖鏡頭的速度,幾次就發現他們這位新人主演很靈:簡臨上樓的速度每次幾乎都一樣,攝像組搖鏡頭,沒多久就摸準了速度,兩邊很快配合上了。
羅洪又開始得瑟:“你也不看看誰推薦的演員。”
攝像老師:“你尾巴都能捅破天了!”
羅洪笑眯了眼。
而就在簡臨開始試戲拍這段的時候,方駱北悄無聲息地進了場地,沒去監控器旁邊,就站在外圍的角落裡。
一個進樓上樓,拍了幾次,方駱北看了幾次,最後一次,羅洪喊“哢”,簡臨從樓梯上快步下來,走出樓道。
他今天的造型沒了外套,就一條褲子一件白襯衫,襯衫是普通的棉料,質感薄軟、剪裁貼身,簡簡單單地穿在身上,襯出已經長開的肩胛和流暢挺拔的身型線條。
上上下下跑多了,他有些出汗,從樓道裡走出,速度慢下來,吐了口氣,迎上化妝師。
隨組化妝師是個女生,個子有點矮,擦汗補妝夠不著,示意額頭下來一些,他便低頭,露出光潔白皙的後勁。
等擦完汗,補完臉上的妝容,他接過一瓶水擰開,側身,微微仰頭。
襯衫領口下,脖子輕輕抬起,從下頜線拉出一個精致漂亮的弧度,露出喉結,還有喉結旁脖子上一個淺紅色的劃痕。
隨著喝水的動作,喉結上下滾動。
方駱北默默地看著。
他其實已經很久不對什麽人做過於細致的觀察了,可簡臨似乎是個“意外”。
他在此刻留意到他仰起的脖子,在昨天掃過他繃起的小腹,又在初五那天的雨夜,注視過他淋得濕透的全身。
方駱北意識到這個“意外”,看著這個“意外”,眼尾帶著些意味不明,輕微地眯起。
恰在這個時候,簡臨喝完水,突然轉頭看過來,敏銳又準確無誤地對上了那道一直在觀察他的目光。
兩人對視。
簡臨頓了頓,方駱北眼裡帶笑,回視著他,從角落裡走出來。
簡臨收回視線,羅洪回頭:“駱老師來了。”
方駱北在沒有人注意的角落站了有一會兒,看了有一會兒,走上前卻問:“拍得怎麽樣。”
羅洪:“挺好的,準備正式拍了。”
簡臨看過去,也像剛見到這位駱老師似的,安靜地點點頭,打了個招呼,走去準備開拍的位置。
方駱北看了看他,羅洪搓搓手,道:“駱老師你看著,看我昨天有沒有吹牛。”
方駱北裝著大尾巴狼:“嗯,我來看看。”
結果當然是,拍得很順利,兩條就過。
羅洪一聲“過”,方駱北視線抬起,隔著窗戶玻璃看了眼走下樓的那道身影,說:“嗯,是不錯。”
羅洪心情絕佳的樣子:“來來來,下一場。”
接下來的那一場,就是簡臨和方駱北的對手戲:林曦繼續上樓,在樓道裡遇到了下樓的羅譽。
一頁紙的劇本拿到手,簡臨看著,方駱北也站在一旁看,羅洪開始講戲:“這兩場戲的內容是連著的,林曦先上樓,走走走,走到二樓,再上三樓,在二三樓的樓梯拐彎處,遇到了剛好下樓的羅譽。”
羅洪:“這裡兩人還不認識,就是一個上樓一個下樓,擦肩而過。”
羅洪:“不過這裡有個細節,就是走過去的時候,林曦沒看羅譽,羅譽注意到了林曦。”說著指了指脖子:“看的是林曦這邊的傷口。”
原來如此。
簡臨看完敘述簡單沒有台詞的劇本,聽著羅洪的講解,終於知道自己今天這個傷口,是用在哪裡的了。
他下意識抬手摸了摸脖子,方駱北的視線從手裡的A4紙上抬起,看到他這個動作,簡臨摸脖子的手一頓,跟著抬眼,兩人再次無聲地對視。
羅洪沒留神兩人,想到至今沒劇本,怕他們理解錯劇情,解釋道:“這裡的話,其實不是林曦和羅譽第一次遇見。”
簡臨收回目光,想到昨天A組的那場戲份,說:“小區花園?”
羅洪搖頭:“也不是,還在那之前。”想了想:“第一次的話,我如果沒記錯,應該是在林曦工作的酒吧。”
酒吧?
羅洪回憶著劇情:“嗯,沒錯,是酒吧。”
方駱北也看著羅洪——他看過最早一版的劇本,但開拍前定稿的那一版早已被改得面目全非,他至今沒見過。
羅洪:“準確來說,這兩人的第一面是分開的。林曦見到羅譽的第一面,和羅譽見到林曦的第一面,不一樣。”
羅洪:“林曦見到的第一面,就是酒吧,羅譽被人潑了一杯紅酒,剛好被他撞見了。”
簡臨一愣。
方駱北想著什麽。
羅洪笑笑:“沒想到是這種劇情吧?”
簡臨沒說話,他確實沒想到。
但剛剛那一愣,不是因為聽到什麽另他意外的劇情,而是他在聽完的那瞬間,突然想起,他和方駱北第一次見面,是在廣緣六樓,他一進門,看到方駱北被人潑了一碗粥。
現實與劇情,過去與此刻,有了那麽一點微妙的重疊。
這時,一直沒說話的方駱北玩笑似的來了一句:“巧了,我最近剛好被人潑了一次。”
“不過不是紅酒,是碗小米粥。”
說著看看簡臨,延用了戲裡的劇情內容,問:“你撞見了嗎?”
簡臨:“……”
羅洪自動略過大佬被人潑粥這個點,玩笑的口氣,替簡臨答道:“那怎麽可能撞見。”
羅洪:“撞見那就不是駱老師和小簡老師了,那就是羅譽和林曦了。”
方駱北隨口一說,隨口一回:“嗯,也是。”
簡臨捏了捏手裡的劇本,指尖下的紙頁有點燙。
也很巧。
就是被他撞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