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曦捧著托盤倚牆等著。
他有經驗, 猜測這可能又是一場在酒精刺激下產生的衝突。
他以為那一杯酒潑下去之後會有爭吵,為了避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煩,還是不要靠近為妙。
然而等了一會兒, 什麽動靜都沒有,悄無聲息的, 好像走廊盡頭那兩個人都已經離開了。
林曦站著, 又等了一會兒。
他想差不多了,應該已經走了, 便捧好托盤走出來。
剛從牆後轉身走上長廊, 迎面過來一個男人。
男人的灰色毛衣上有潑灑的大片暗色酒漬, 原本架在鼻梁上的眼鏡被摘了下來,他邊走邊擦下巴,悄無聲息, 同樣靜默的,還有那張不久前剛被紅酒潑過的面孔。
林曦端著盤子,斂目垂眸地往前走, 男人似乎看了他一眼,也或許沒有。
走廊裡隱約回蕩著吵雜的樂聲人聲, 端著酒盤的侍者與擦著酒漬的客人擦肩而過。
離得最近的短短一瞬, 林曦感受到男人投射過來的目光,很淡的一眼, 很快的收回。
走過去,林曦停在一個包廂門口,男人拐彎,身影消失在走廊裡。】
“哢!”
拍攝現場的氣氛從安靜中抽離, 道具組跑進場接過簡臨手裡的托盤紅酒,嘴裡客套著“辛苦了”, 簡臨也回他“辛苦了”。
監控器後面,羅洪在看剛剛拍的那一個連貫鏡頭:簡臨的狀態極好,action之前和action之後明明都是這身侍者裝扮,可只要在鏡頭裡,他就是林曦。
在羅洪他們看來,林曦明顯和簡臨本人不同,這個角色沒有那麽沉靜,性格展露更多,他在酒吧的沉默,更多的是工作場合需要,工作之外,他就是個正常又普通的十八歲男生:
會和母親鬧矛盾生氣,和妹妹打鬧,和朋友開玩笑聊天,路過籃球場會手癢地玩兒一會兒,也打遊戲、偷上網吧,會迷茫是否還要繼續上學,想去上,偷看書,可想到家裡的負擔,又明白自己不可能再重新擁有校園生活了。
簡臨不同,他安靜、性格穩,在劇組話很少,不拍戲不走戲沒他什麽事的時候,幾乎能做到隱形不存在,一叫他,立刻出現。
轉場到酒吧這裡後,羅洪特意留神了一下,發現簡臨其實哪兒都沒去,就在角落裡呆著,始終和助理呆在一起,喝喝水、吃點東西,偶爾再和助理說兩句話鬥兩句嘴,明明是主演,卻從來不會問什麽時候拍,更不會催,等待的時間再長他都能接受,沉穩平靜又放松的樣子,仿佛等到天荒地老也沒問題。
羅洪都覺得奇了,難道是做過群演的關系?
可他又不是沒見過別的群演,到處走、到處溜達、打牌聊天吹牛才是正常的吧?
羅洪再一次想起秦王宮那個帶著群孩子玩兒老鷹捉小雞的小臨哥——
唉,孩子大了,就是跟以前不一樣了啊。
羅洪在心裡發出一聲類似老父親望兒的歎息。
這聲歎息有點長,一不小心從心裡歎到了嘴邊。
站在一旁的方駱北以為他在歎拍的這條內容,問:“不滿意?”
羅洪:“不是不是,我不是歎這個。”也沒什麽不好說出來的,接著道:“我是歎簡臨。”
方駱北看著監控器,屏幕上在回放剛剛的拍攝內容。
羅洪沒說別的,隻道:“小男生性格還挺穩的,拍戲也穩。”
又說:“和你拍戲也不怯場。”
不光不怯場,作為才十八歲第一次擔主演的小演員,他“穩”得超乎預期:一場裡的幾鏡無論怎麽拍,他都能做到不跳戲不主動“哢”,更沒有出現拍著拍著突然出戲說“對不起,再來一遍”,一次都沒有。
就好像只要開拍,他就真的是那個場景那個鏡頭下的林曦。
拍戲的心裡素質極強,演技也好。
羅洪心底嘀咕,他這一天真的沒乾別的,就兩件事:導戲、誇簡臨。
方駱北聽完羅洪說的,沒搭話,羅洪覺得奇怪,不該啊,昨天拍小區花園那場戲的時候,他們駱老板又是動手拽衣服又是一句“不幹什麽”,那態度可是挺明顯的,否則這會兒也不會和他聊簡臨。
怎麽現在又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了?
大佬心,海底針。
方駱北不愧是方駱北,那個傳說中深不可測、誰都看不透的大佬。
羅洪在這邊自認看不明白,卻有位一直窩在角落裡的腦殘粉,心比天高地覺得自己看清了一切。
他還覺得奇怪,在簡臨拍完幾條走回來喝水的時候,皺著眉頭低聲問:“你剛剛是不是走戲拍戲的時候沒弄好,得罪我男神了?”
簡臨從陳陽手裡接過杯子,喝了兩口,不知道這話是從哪兒來的,也沒理——無腦吹遇到他男神,時不時就要范個病。
陳陽不覺得自己犯病,解釋道:“旁觀者清,你自己沒感覺好吧。我在這邊沒事做,一直在看你們那邊,前後就那麽一會兒一會兒,我男神突然就懶得看你一眼了。”
簡臨喝完水,蓋上蓋子,遞回去:“你既然在看,怎麽沒看出來我在哪個點得罪了他?”
陳陽把水杯塞回包裡:“有視角盲區的好吧,你們又不是一直臉朝著我。”
簡臨吐了口氣,沒客氣:“你不是視角盲區,你就是盲。”
陳陽氣道:“我是你助理,這麽不信我。”
簡臨:“桔子。”
陳陽低頭翻包:“靠,光顧著看,都忘了再剝兩個了。”一打岔,剛剛說什麽全忘了,滿腦子都是砂糖桔,剝桔子。
簡臨卻因為這幾句提醒,拍接下來那條的時候,不自覺地開始留意。
他發現自己開始留意的時候,默默在心裡扣了陳助理半天工資——都是他多嘴,誰要關注這些?
結果一留神,發現的確就是陳陽說的這樣。
方駱北不再像之前那樣偶然看他幾眼,如樓道那場戲時站在角落裡靜默的長久的觀察、偶爾的對視,更是再沒有發生過。
這種無形中的悄然轉變,不仔細體會根本不會發現,簡臨留了這個神,感受到了,一方面覺得莫名,一方面又想:和他有關嗎?
無關。
那就該幹嘛幹嘛。
這場酒吧的戲拍了一個下午,拍完後收工。
陳陽跟著簡臨從酒吧的景走出來,剛出來,方駱北的車從他們身邊開過去。
沒主動降速,沒搭話,更沒提議載他們。
簡臨沒在意,陳陽歎息:“男神的車我隻配坐那一回嗎。”
簡臨示意旁邊:“有空車。”
陳陽過去拿車,嘀咕兩句,看不到他男神的背影,又很快把這茬忘得乾乾淨淨。
簡臨坐在車後,接到雲瑤的微信視頻,問他:“你和小陳拍完了嗎?”
聽說簡臨已經收工了,立刻換上發現了天大的秘密要和他們分享的口氣:“你們找輛車,往F區這邊開,我和邱帥在這邊等你們。”
?
雲瑤:“快來,來了就知道了。”
廠棚有分區,只是沒有像地下停車庫似在牆上、地上畫出明顯的ABC區,分區都是在電子地圖上。
陳陽按照地圖往F區開,一開才發現F區在很靠裡的位置,也有些遠,電動車開了一會兒才到。
剛開到裡面,邱帥在一個景的門口衝他們招手:“這兒!”
陳陽開過去。
下車一看,是個內景的棚。
雲瑤也走了出來,四人一起往裡走。
原來邱帥和雲瑤收工早,下午三點過後就沒戲了,兩人本來想去酒吧那邊找簡臨,突發奇想、一拍即合,決定在棚裡溜達,看看景。
原因很簡單:劇本看不到,搭建好的景總能提前參觀一下吧?
兩人看看景,結合目前知道的角色內容,再連懵帶猜,說不定能順出點後續劇情?
邱帥邊走邊道:“王導這個不給看劇本的毛病,難怪之前一直被人吐槽詬病。”
雲瑤:“我反而覺得這樣挺好的,我本來就不怎麽會演,給我灌輸太多東西,我都怕我消化不來。”
說著,四人進到他們所在的這個景中:一個住宅內景。
這樣的內景其實不稀奇,棚內光他們見過的就有好幾個。
陳陽客廳餐廳溜達了兩圈,問雲瑤和邱帥:“這裡有什麽特別的嗎?”
雲瑤:“過來看。”
四人去了衛生間。
邱帥舉起來兩個幾乎完全一樣的灰藍色的漱口杯,一手一隻:“猜到了嗎?”
簡臨和陳陽看過去,在他左手的杯身上看到了一個“林”,右手的杯身上則是個“羅”。
陳陽恍然,張了張嘴巴。
邱帥把水杯放回鏡子下的水池邊。
雲瑤打了個脆生生的響指,一臉鄭重:“沒錯,我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那兩人後來同居了。”
邱帥單腳踩地:“就是住在這裡。”
雲瑤化身柯南:“三室兩廳的房子,只有一張床。”
邱帥變身福爾摩斯:“有床的那個主臥,還有一個很大的浴缸。”
雲瑤:“餐具都是雙人份的。”
邱帥:“兩把傘。”
雲瑤:“兩雙拖鞋。”
邱帥:“兩個枕頭。”
雲瑤:“一床被子。”
簡臨:“……”
陳陽眨眨眼:“這不是……很正常嗎?本來就是同性題材啊,同性不同居,那還能拍什麽?難道拍羅譽給林曦輔導作業?”
說完看簡臨:“對吧?”
簡臨沒應話,說:“陳助理懂得真多。”
陳陽:“那是。”
雲瑤和邱帥都單純地以為他們的發現如同哥倫布的新大陸,到頭來才意識到,原來根本沒什麽稀奇的。
四人原路返回。
雲瑤還特意問簡臨:“你也不覺得意外嗎?”
簡臨其實沒想過會有這個場景,但要說意外,也不至於,他知道是同志題材的時候,就有了一些心理準備。
簡臨:“還好。”
雲瑤:“哇,你好專業。”
邱帥:“要不要這邊的景再轉轉?來都來了。”
四人於是在F區看景。
這邊搭造的景和外面一樣,都是有內景有外景,有些只是造了一個皮,有些就搭的很全。
因為地方大,有些內景還分很多間,四人走著走著就分開了。
簡臨走進一個雜物間內景,聽到外面走廊上雲瑤和陳陽說話的聲音,走出來的時候,聲音沒了。
估計他們去了另外的景,簡臨沒在意,繼續逛。
逛著逛著,他感覺到什麽,目光往後地瞥了一眼,沒轉身,繼續走。
等走到這個景的最裡面,突然有人悄無聲息地靠近了他。
簡臨豁然回頭,同一時間,有什麽衝著他的臉招呼過來。
簡臨反應快,用肘去擋,那衝著他臉招呼的東西拐了方向又很快折了回來。
簡臨往後微微一仰,下巴一抬,那東西堪堪擦著他的鼻尖略過,簡臨順勢抬腿踹,那突襲的沒站穩,往後一摔。
看清是誰,簡臨有點無語。
黃瘦子仗著人小底盤低,很快站了起來,看著簡臨:“反應還挺快的。”
簡臨看著他。
黃瘦子冷哼:“也挺會裝的。”
說著攥緊手裡的東西,再次往簡臨臉上招呼。
簡臨覺得黃瘦子智商不行,就算沒走,就算要挾私報復,是不是也該做得更隱秘一些,陳陽和他打,好歹知道多喊幾個人,這黃瘦子一米七都沒有,哪兒來的自信和他單挑。
簡臨從小打過的架不計其數,都不用熱身,上手就來。
他兩下就把黃瘦子重新踹在地上,黃瘦子卻像個新鮮出爐的狗皮膏藥,無論如何都要貼上來,還一直要拿手往他臉上招呼。
簡臨很快反應過來黃瘦子是想劃他的臉,立刻把著那竹節似的手腕,重重一握,黃瘦子手腕翻轉,啊的一聲,手松開之前,指尖的刀片在簡臨手背上劃了一道。
簡臨看了看手,掐著黃瘦子的手腕,胳膊順勢一扭,擰到後背,摁上牆,黃瘦子疼得啊啊啊直叫,把陳陽他們三個喊了回來。
看見黃瘦子,雲瑤和邱帥都很意外。
雲瑤沒敢上前:“他怎麽?”
邱帥走過去:“黃明?”
陳陽不認識黃明,他來劇組的時候黃瘦子早滾蛋了,隻從劇組的八卦裡聽過這位前劇務組負責人的大名。
陳陽跑過去,也奇怪:“他怎麽還在劇組?”
簡臨換左手摁人,看了看右手的手背,劃開的口子開始出血。
陳陽:“臥槽!”掏包找紙巾。
簡臨冷靜道:“打電話,通知劇組。”
雲瑤和邱帥都很單純,根本反應不過來怎麽回事,一邊摸手機一邊茫然:“他為什麽還在?”
陳陽抽了幾張紙,按在簡臨手背上,怎呼道:“還能為什麽,打擊報復唄,這種事又不是多新鮮,誰把他搞滾蛋的,他就報復誰。”
邱帥:“不對啊,他又不是簡臨弄走的,明明是駱老師……”
陳陽怕紙不夠,繼續唰唰唰地抽紙巾,嘴裡沒閑著:“那他敢弄駱大佬嗎?他不敢啊,還不是挑個軟柿子。”
說完嫌棄地咦了一聲,衝著被摁在牆上的黃瘦子:“你也真會挑,軟柿子裡挑了個鋼製的。你找麻煩之前都不先打聽打聽嗎?”
雲瑤已經和劇組打完了電話,捏著手機走回來,又茫然了:“打聽什麽?”
陳陽在黃瘦子屁股上蹬了一腳:“你禹州小臨哥的名號,你以為是吹的呢?”
雲瑤&邱帥:“?”等等,這是很牛逼的名號?這不是你小陳助理的嘲諷專用詞?
黃瘦子臉貼著牆,用力掙扎,喉腔裡發出使勁兒的聲音。
簡臨把人從牆上扔到地上,單腳踩住,空出手,自己用紙巾摁著傷口。
黃瘦子嘴裡不乾不淨:“你他媽真會裝!姓駱的床好爬嗎!”
簡臨腳尖在他後背心用力。
黃瘦子忍著疼,艱難的:“不敢認?呵,你跟他一唱一和讓我滾蛋的時候不是配合得挺像那麽回事的?”
黃瘦子:“我當你多大的本事一個新人做主演,還跟他方駱北搭戲。”
黃瘦子:“早他媽裡裡外外都睡遍……”
簡臨踢球似的,用腳尖把黃瘦子轉朝另一邊的臉翻著面向他,一腳踩住那張滿口汙穢的嘴。
劃出的傷口不大,血很快止住,簡臨放下手,低頭垂眸看著腳下的黃明。
他動手的時候向來懶得和人廢話,今天例外。
簡臨:“我睡他,你有意見?”
內景走廊的入口,方駱北身後跟著幾個人,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