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廣緣大廈六層。
羅洪和幾個同事在等演員過來面試。
除了簡臨試鏡林曦,一夜過去,主演的試鏡名單又多了幾個男生,剛好今天一起。
羅洪看了那幾個男生的資料,有點後悔叫簡臨過來。
因為對比之後,他發現自己一時想起來的那位小群演資歷實在不算很好。
像今天一起面的其他幾個男生,全是科班,有從小學戲曲的,有年紀小小早早考上影視專業的,都不滿二十,看資料照片,長得也都還行。
不像羅洪給簡臨準備的資料,照片沒有,文憑空白,經歷就四個字:當過群演。
羅洪幡然醒悟,他抽了什麽筋靈感爆發覺得簡臨合適?就因為一年多前覺得那小孩兒還挺會演戲的?
唉,算了,喊都喊了,看看吧。
幾個同事坐在一起,聊起今天的幾個男生。
羅洪的位置背朝大門,他靠著椅背,回憶著印象裡的簡臨。
“一米七吧,和我差不多高。”
“有點黑,做群演風吹日曬的,肯定不白,就是不知道現在有沒有白一點。”
“長得還行吧,不是特別出挑的那種,在群演裡算帥的。”
“嘖,這麽想想,好像還是孩子樣。”
同事們聽了個開頭,就注意到羅洪身後敞開門的會議室門口。
那裡站了個穿著夾絨深藍色外套的高個男生,二十不到的樣子,裝束簡單,俊朗帥氣。
他叫什麽,同事們都不清楚,至少沒在今天的面試名單照上看到過。
但有一點他們可以肯定,羅洪嘴裡的一米七、有點黑、不是特別出挑、孩子樣,絕對和門口的男生八竿子打不著。
八百杆八萬杆都打不著!
羅洪後知後覺地發現同事們目光的落點都在他身後,跟著扭頭,一眼和門口的簡臨對視上。
一秒,兩秒,三秒……
羅洪唰地站起來,訝然地打量簡臨,脫口而出:“你整容了?”
眾人:“……”
簡臨很佩服羅導的想象力,他看起來像是會整容的人嗎?
顯然不像。
因為沒錢。
對羅導驚訝下口不擇言的話,簡臨報以禮貌一笑:“羅導。”
羅洪自知失言,趕緊笑了笑:“嗨,一年沒見,差點沒認出來。和你開了個玩笑,別介意。來,進來吧。”邊說邊盯著面前的男生。
這麽一看,他確認自己剛剛的確失言得過分。
首先,簡臨長高了,比他高,目測絕對超過一米八。
其次,簡臨長開了。男孩往成年男人的過度蛻變的第一步,就是最後那點嬰兒肥消失,五官輪廓變得分明立體。簡臨完全符合。
最後,簡臨臉上沒有動過刀的痕跡,膚色白,雙眼皮深邃、鼻梁挺直,氣質乾乾淨淨,保留著這個年紀該有的少年感。
一瞬間,羅洪心底冒出的那點後悔,被眼前這張臉撲滅得乾乾淨淨。
後悔?後悔個屁!
是他是他就是他!
羅洪打量著簡臨,露出一個“我果然沒有看錯”的表情:“來來,進來吧。”熟絡地客套:“穿這麽少不冷嗎?”
不冷。
十八歲的男生,骨骼和肌肉都是全新“鍛造”過的,滿身火氣,隻熱不冷。
今天雖然降了溫,室外只有幾度,但簡臨裡外兩身衣服就夠了,誰看都覺得他穿得非常少,但他自己不覺得冷,手還是溫的。
他沒有為了試鏡特意裝扮,以為今天面的只是個龍套,出門前從櫃子裡隨便拿了件衣服。
可恰恰是這麽單薄的一身,讓會議室裡的同事看清了他的身量體態——
個高、腿長,瘦得恰到好處,不顯單薄。十八歲,他的肩胛已經長開,有成年男性的力量感;又因為身型纖長、膚色白的關系,透出些許純淨的少年感。
同事們默契地對視,紛紛低頭去翻簡臨的面試資料。
雖然那資料上除了名字和“當過群演”四個字,別的什麽屁都沒有。
簡臨被羅洪叫進來坐下,面試沒開始,兩人單獨聊了幾句。
羅洪:“還在這邊當群演?”
簡臨點頭。
羅洪笑笑:“這一年不容易吧,項目開機少了一大半,活兒不好找。”
簡臨話不多:“還行。”
羅洪見他不怎麽開口,有意引導他多說話:“對了,你今年多大來著?”
簡臨:“十八。”
十八,劇本裡的林曦也是十八。
羅洪意外:“我還以為你至少十九,過了年會有二十。”頓了頓,“秦王宮拍戲那會兒,我記得他們說你是‘老群演’了。”
簡臨的話還是不多,簡練道:“我出來得早。”
羅洪:“拍戲幾年了?”
簡臨:“六七年。”
羅洪:“唔,那是能算‘老演員’了。”
簡臨和羅洪不熟,他是來面試的,不是來拉家常的。
也因為群演當久了,對這個圈子認識得足夠透徹:在正兒八經的項目裡,大家都很忙,沒人會跟群演拉關系打交道。
簡臨做了至少六七年的群演,面試過的劇組數不勝數,太清楚群演在大家心裡是怎樣的一個群體,對自己的定位一向清楚,也知道該怎麽在不同場合和不同的人打交道。
羅洪記得他,喊他過來,他就來了,但他們不熟,羅洪可以熱情熟絡地和他聊,但他必須把握分寸。
因為他是群演,群演不是主演,沒什麽不可替代。
影視圈子裡用熟人、認識的人做群演是行規和習慣,羅洪記得他算是他的運氣,這個運氣他希望能夠把握住,因此不能冒失。
用老前輩老油條們的話:劇組都喜歡踏實拍戲的群演,好管理好溝通,你看起來穩重,他們才敢放心用你。
簡臨:今天也是必須穩重的一天。
但羅洪的立場完全不同,他不覺得簡臨應該穩重安靜。
印象裡,面前這男孩當初在秦王宮拍戲的時候,在一群群演裡很混得開。
同劇組的小群演都喊他小臨哥,各個都愛屁顛屁顛地跟著他屁股後面玩。
羅洪對一年前殺青的那個古裝項目已經沒什麽印象了,但始終記得簡臨。
記得他在戲裡演男配身邊的小廝,穿一身灰藍色的古裝,大夏天卷著褲腿和古裝上衣的長袖,光著腳帶著一群孩子在秦王宮後殿的花園裡玩老鷹捉小雞。
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做老鷹,簡臨褲腰後墜著一竄小童,彎腰弓身張開胳膊做母雞。
孩子們清脆的銀鈴聲裡,簡臨的面容與笑意乾淨得好似清晨荷葉上的那顆露水,潤亮純淨。
羅洪一直記得。
“別緊張。”羅洪循循善誘。
簡臨坐在會議桌前,平靜地看著他:“我不緊張。”
羅洪嘗試在面試前引導調動他的情緒:“你……要不要,嗨一點?”
同事:“咳,羅導,我們這裡不讓蹦迪。”
羅洪:“我知道,我又不跳舞。”
玩笑話讓氣氛輕松了一些,大家都在笑。
簡臨覺得有點奇怪,敏銳地察覺到,這似乎不是群演面試。
果然,羅洪坐下,負責面試的這群人中,有人給簡臨遞了張A4紙,紙上簡單地用幾個字概括了今天的試鏡內容。
有人問他:“可以嗎?”
簡臨:“可以。”
紙上只有兩行四個字——
雨天。
避雨。
不算容易。
對演員來說,有劇情有對話內容的試鏡是最方便的,因為展現演技可以倚靠更多細節。
比如雨天避雨,如果豐富場景和劇情,變成一個盲人躲在商場的通道口前避雨,就容易得多。
畢竟“眼盲”“看不見”“擋路”“被人撞到”這些,都可以通過演繹的細節在無實物表演中一一展示。
只有“雨天避雨”四個字,等於該怎麽演,該怎麽豐富這段劇情,全憑試鏡者自己的經驗和臨場演繹。
說實話,簡臨在這場試鏡裡會有怎樣的表現,羅洪這個推薦人也有點拿不準。
很多群演是會演戲的,這點大家都知道,但簡臨……
畢竟才十八。
而事實上,對簡臨來說,這題目並不難。
雨天避雨不過是這麽多年裡時常會有的經歷而已。
他在劇組做群演,輪到他的戲份前,總是會有漫長的等待,有時候他會和同劇組熟悉的群演打聲招呼,悄悄溜走,接應來影視城這邊送餐的簡來,替他跑個腿送訂單,遇上天不好,怕把戲服弄濕,就在可以躲雨的地方臨時避雨,避雨的時候,他會發呆,看看天、看看地、看地磚凹陷處堆積的水窪。
表演來自經歷,出自生活。
但這一次,簡臨不止有自己的經歷。
有時候,有些事,就是這麽巧,仿佛冥冥之中早就注定好了——
半個月前,粥店沒開張,簡臨閑著沒事,替人跑過一天美團外賣。
就在影視城這邊,一家弄堂裡的咖啡店,下著雨,他接了咖啡訂單,進店等。
進門的時候,咖啡店一個客人都沒有,等訂單的期間,有人推門進來。
風雨聲攜著冬日的潮氣飄進店裡。
那人淋了雨,推門的時候用手搡了把肩頭和袖子上的水珠,簡臨抬頭,視線從頭盔的擋風透明罩後面落過去。
他以為那人會進來,點杯咖啡,坐著等雨過去。
但沒有。
男人沒有往裡走,撣完身上的雨水就站在門口,背對吧台的方向,面朝門外。
過了一會兒,他手機響了,簡臨以為他會接,可還是沒有。
男人捏著手機,按掉了鈴聲,任由來電提示閃爍著,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窗外。
他怎麽不接?簡臨覺得奇怪。
吧台後做機打咖啡的店員也疑惑地探出視線,揚聲道:“先生,您進來坐吧。”
男人略側頭,音線和背影一樣低沉:“謝謝,不用了。”
他手裡閃爍著的來電提示熄滅,過了幾秒,屏幕又亮了。
男人還是沒接,手臂垂落在身側,再次按掉了聲音。
簡臨突然就很好奇。
吧台裡的店員小聲嘀咕:“在等誰吧。”
簡臨低頭看了看送餐時間,問:“好了嗎?”
店員把咖啡蓋蓋上,用乾淨的餐布擦拭紙杯的杯身:“嗯,好了。”
簡臨收起手機,接過外送紙袋。
走到門口的時候,他低聲對那道背影說:“不好意思,借過。”
“抱歉。”男人側身讓路。
簡臨拉開門,迎上雨聲中濕冷的潮氣。
那一瞬間,簡臨突然想到:他應該不是等人,是在躲什麽人。
半個月之前的所見所感,成了此刻的試鏡內容。
簡臨置身於那個男人的角色裡,側過身,讓開路,低低地道出一聲抱歉。
會議桌後的羅洪等人,便自動擁有了那天簡臨的視角,看著簡臨的背影,忍不住地想:他怎麽不進來坐?站在門口是在等誰?為什麽不接電話?
簡臨轉過身,捏著的手機塞進口袋裡,面朝眾人,聳了聳肩,示意表演結束,
羅洪微愣:“你……”
太讓人意外了!
他才十八歲,竟然知道表演不只是表演,而是要引導思考?
羅洪和其他幾個同事對視一眼,突然變得嚴肅起來,有人拔出筆,開始在簡臨的試鏡名冊上寫寫畫畫,有人掩唇低語,和旁邊人討論著。
被晾在一旁的簡臨看了眼正朝自己的黑洞洞的攝像機鏡頭:這到底是什麽項目。
作者有話要說:
兔:一個讓你遇到你老攻的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