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斜倚的院牆外,長身玉立的男子,獨立在雪地中。
他身披一件銀毫大氅,赤著雙足,抬首凝望院門。
肆意攏在腦後的長發被微風拂起,露出如畫的容顏,當真青松難擬其姿,霜雪莫勝其神,皎皎如朗月之臨空,飄飄若謫仙之下凡。
庭院內傳出陣陣的歡笑聲,南河在門外的雪地裡默默聽了許久,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走到了這裡,等他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這個熟悉的院門外。
他既傷且疲,餓得厲害,真想一把推開眼前的這扇門。那個人肯定會拉著他的手,把他牽進暖和的屋子裡去,給他做一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湯面。
但也許這一伸手,天狼山上那些猙獰強大的妖魔也會被一起帶進了這個溫暖的小院,給她們帶來無限的麻煩。
南河彎下腰,在門口的雪地上鋪上一片樹葉,整齊地擺上五根金紅相交的翎羽,轉身準備離去。
院門吱呀一聲突然開了,袁香兒的腦袋露了出來,
她看了一眼地上的羽毛,又眯起眼睛看著眼前陌生的男子,
“小南?”
那個容貌漂亮得不像話的男人同袁香兒面面相覷了片刻,突然轉身就跑!
“跑什麽跑?你給我站住!”袁香兒怒了,衝著那個轉瞬間就跑遠了的背影單手掐了一個“扭”決,呵斥一聲,“束!”
那個裹著一身銀色輕裘,修長清雋的背影噗呲一聲撲倒在了雪地上,
袁香兒追上前,喘著氣正想要數落他,想起剛剛在眼前一晃而過的容顏,到了嗓子眼的話語突然噎住了。
那個撲在雪地中的已經不是自己曾經抱在懷中的小小毛團,雖然帶著一種熟悉的氣息,但確確實實是一個人類模樣的年輕男子。他線條流暢的長腿從空落落的衣擺下露出來,凍紅了的腳趾微微蜷縮著,腿側卻露出了成片的燙傷,脫落了肌膚血跡斑斑。
“你……”袁香兒向他伸出手,
那個埋在雪堆裡一動不動的腦袋突然冒出了一雙毛軟乎乎的耳朵,衣服的下擺鑽出了一條毛茸茸的尾巴。
那雙耳朵抖了抖,一下紅透到了耳朵尖,身高腿長的男人就地化為一隻體型巨大的銀狼。那隻傷痕累累的銀色天狼抖了抖毛發,強行掙脫了袁香兒的咒術,化為流星一般從雪地上飛奔逃走。
袁香兒差點想罵一句髒話。
她深吸一口氣,沉靜心神,取一黃符沾染地面留下的血跡夾於掌心,雙手指訣,口中默念請神咒。
一個寸許高的銀色小人戴著銀色的尖嘴面具,出現在袁香兒面前的空中。
袁香兒抱拳行禮,微微躬身,“有勞了。”
那小人默不作聲,叉手躬身回了一禮,轉身向著南河消失的方向疾速追蹤而去。
他的腿部連著一根銀色的線條,隨著他的飛躍前行,那銀色的身軀就像是脫落了線的針織衣物,慢慢地在一圈圈減少。袁香兒手持著銀線的末端,在雙腿上拍了兩張疾行符,緊跟了上前。
烏圓化為小小的山貓,扒在袁香兒的肩頭。
“阿香,我們進入天狼山的靈界了,這裡是妖精的地盤,你當心點。”
“沒事,已經找到了。”袁香兒在一棵蒼天古樹前停下了腳步。
那棵樹也不知道生長了多少年,粗壯的樹乾十幾個人都無法將其合攏,枝葉茂密的樹乾直接上雲霄,從樹底下抬頭幾乎看不見頂。
一根細細的銀絲追到了樹乾中部一個不起眼的樹洞口,消失在了那裡。
袁香兒攀爬著上了樹,來到了那個洞口前,從外面看進去這個洞穴很淺,裡面什麽都沒有。
烏圓從她的肩膀上跳下來,在洞口前轉了兩圈,雙眸亮起一片瑩光,朝內注視了片刻,
“有妖魔在裡面設了陣法,這個陣法帶著星辰之力,很難破解,阿香你別隨便進去。”
他的話音還未落下,袁香兒已經探身進了洞穴,初始她的身軀黏滯難行,仿佛身處一片無邊的星海之中,那些星辰凝滯了片刻,紛紛主動避開她的身邊,袁香兒就這樣輕輕松松鑽進了洞穴中。
一鑽了進來,才樹洞中和外表的假象完全不同。大樹的中心基本是中空的,洞穴高達十余米,寬廣昏暗,底部的一角鋪著幾張猛禽的皮毛,上面蜷縮著一隻傷痕累累的銀色天狼。
袁香兒從洞口爬下去,來到了避無可避的南河身邊。
南河別過腦袋,閉上了眼睛。
所有雄性的天狼,都以能有一身漂亮的銀白毛發為自豪,越是濃密柔順有光澤的毛發,越代表了強壯而有力。如今自己這副左一塊右一塊脫落了皮毛,狼狽醜陋的模樣,可以讓任何人看見,隻唯獨不想見到眼前這個人。偏偏自己只能無奈地將最狼狽的模樣,毫無遮擋地展示在她的面前。
她會不會嫌棄自己,她不會再想要伸手摸自己的腦袋了吧。
帶著體溫的柔軟掌心久違地摸上南河的腦袋,和從前一樣,小心地揉了揉他的耳朵,又捏了捏他敏感的耳廓。
“幹什麽見到我就跑呀,這麽久沒見,我一直很想念你。謝謝你送來的那些禮物。”
那個人就蹲在他的身邊,輕輕撫摸著他的毛發,柔聲和他說話,那種軟軟的聲音穿過他肌膚的毛孔,像是無數根細如牛毛的針,在南河的心尖上扎了一下,使他的一顆心突然就又酸又澀了起來。
袁香兒看見了那隻變大了的小狼,終於睜開了眼睛,用那琥珀色的眼眸看了自己一眼,慢慢地把那白色的頭顱移過來,靠近了自己,嚴重燙傷的身軀可憐兮兮地蜷縮了起來,依偎在自己的身邊。
這是認識了這麽久,這隻別扭的小狼第一次地主動靠近了自己。袁香兒的心都差點給軟化了。
“疼不疼?”她小心查看南河的傷勢,也不知道南河獨自在這裡經歷了什麽,仿佛從火場中鑽出來一樣,大面積的皮膚脫落,起了水泡,鮮血淋漓地掛落著,看了都讓人心疼。
“給你畫一個金鏃召神陣吧?”
她以為南河會和從前一樣慣性地拒絕,或者毫無回應,誰知過了片刻,洞穴中響起一道低低的嗓音,輕輕嗯了一聲。
袁香兒取出隨身帶著的符筆,沾了朱砂,在南河的周圍畫了一個鎮痛止血的金鏃召神陣,盤腿坐在他的身邊低聲念誦了幾遍法決。
那隻銀白的天狼默默趴在法陣中,下頜擱在自己的腿上,不時地將琥珀色的眼眸轉過來看看她。
“我回去拿一點藥,再給你帶點吃的?還是說你跟著我先回去?”袁香兒站起身。
南河垂下了眼睫,許久才聽見他的聲音,“這裡很危險,我的敵人很多,他們馬上就有可能出現。你……別再過來。”
明明是拒絕的話,但袁香兒卻從中聽出一種轉了幾個彎的委屈難過。小南的耳朵都低下去了,他是不舍得自己離開。
洞穴之外的烏圓被陣法擋住進不來,急得在樹枝上直打轉。
“我這裡沒事,烏圓你先回去,幫我帶一點藥品和食物過來。”袁香兒衝著洞口喊到。
烏圓你先回去。
你先回去。
你回去。
南河耷拉著的耳朵突然就精神地豎了起來,來回靈巧地轉了轉。
他知道自己應該讓袁香兒立刻離開,這裡並不安全。但那話到了嘴邊,滾過來滾過去,咽下去吐出來,來回折騰了幾百遍,就是說不出口。
話還沒說出口,肚子已經率先發出了抗議的聲音。
“你是不是餓了?”袁香兒說,“烏圓沒那麽快回來,你等我一會,我去給你找點吃的。”
這句話徹底打消了南河欲言又止的話語,他想起了兩人一起在街邊吃的冒著油花的羊肉串,一起大口大口喝下去的香濃牛肉湯,空空的腹部幾乎要從前心貼到後了後背。
只是吃一點東西而已,吃完馬上就讓她離開。忍受不住誘惑的南河咽了咽口水,這樣說服自己。
洞穴內不能生火,袁香兒翻出樹洞外,獵殺了一隻山麂,在避風處烤得噴香熟透,帶著一身的香味溜了回來。
她把那隻油汪汪的山麂肉一點點的撕下來,喂進躺在地上的南河口中。
“吃得下去嗎?”袁香兒問他,“先吃一點點,一會再想辦法給你弄點好消化的東西。”
南河珍惜地咀嚼口中熟透了的食物,香醇的肉汁順著食管流進饑腸轆轆的腸胃裡,一路撫慰了被他自己餓了數日的身軀。
他傷得很重,咀嚼和吞咽都成為一種辛苦的事。如果是之前,他只能翻找出凍在洞穴中的生肉,勉強自己吞食冰冷堅硬的生肉。
但此刻有一個人坐在自己的身邊,一點點的喂著自己吃香酥軟膩的烤肉,哄著自己喝那甘甜的山泉水。
南河羞恥地想到,即使這個人喜歡摸自己的耳朵,其實也不是什麽不可以的事。
大地傳來一陣微微的晃動,洞穴的枝條都簌簌抖動了起來。
南河一下支撐起身軀,側耳聆聽了片刻。
“他們來了。”他在這一瞬間從一隻軟綿綿的大毛團,化身為一柄出鞘的利刃,狠厲,堅毅,巍峨如山,
“還來得及,你立刻走。”琥珀色的雙眸冰寒一片。
“來的是什麽人?我不走,我陪你一起。”
南河錯愕地看著她,“不。敵人很強大……”
他的話還沒說話,袁香兒已經掐了一個井訣,把他陷在地上動彈不得。
“我也不是弱者。”袁香兒不容置疑地用最快的速度,從洞口開始一路布下數個製敵陣法。
敵人來得很快,地動山搖中,洞穴之外響起沙沙的腳步聲,
從法決中掙脫出來的銀狼無奈地把自己身軀巨大化了兩圈,一條毛茸茸的大尾巴掃過來,輕輕將袁香兒卷在自己的身後,藏進了堆疊在地上的皮毛堆中。
袁香兒被一片的皮毛淹沒,勉強從銀白的世界裡掙扎伸出腦袋,緊張地盯著晃動著的洞口處。
她嘴巴上說得很堅定,其實卻從未真正和一隻大妖戰鬥過,心裡免不了地緊張。好在她還有殺手鐧,哪怕打不過,師父的雙魚陣應該還是能夠護住自己和南河的。
一個巨大的人形頭顱從洞穴外搖搖晃晃經過,那腦袋上的皮肉層層疊疊耷拉著,仿佛一位不知道活了多少千年接近腐朽的年邁生命,他那巨大的眼睛停留在洞口,渾濁的眼珠轉動著朝著洞穴內看來。
袁香兒屏住了呼吸。白絨絨的尾巴輕輕蓋上來,把她藏了下去。
幸運的是,那隻巨大妖魔似乎沒有烏圓那樣的天賦能力,在洞口看了一圈,最終慢悠悠地離開了。
“烏圓,待在家裡,別靠近這個地方。”袁香兒通過使徒契約,及時給烏圓發出示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