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香兒從結界的大門中出來, 第一眼就看見了守在那裡的南河,她一直緊繃的神經頓時就放松了許多。
“阿香。”南河伸出雙手接她。
她就從台階上一下跳下來,
“我沒事,我還把渡朔帶出來了。”袁香兒高興地說。
那位被鐵鏈鎖住的山神正赤著腳一步步從台階上走下,每一步腳步抬起,都在那些生著苔蘚的青石板上留下一個帶著血的腳印。
直到最後一步他脫力而踉蹌了一下,但一隻手臂很快從旁伸過來支撐住了他的身體。
那隻手臂有力、溫熱,他自己曾經甚至在戰場上與之爭鋒相對。
但此刻,那手臂的主人在他的眼前化為一隻體型巨大的天狼,四肢穩健,毛發生輝,
“上來吧。我背你,你不能再走了。”曾經的敵人說。
鎮魂鎖碰撞的聲音響起。
袁香兒看見了渡朔的原型。
那本該是一隻很漂亮的蓑羽鶴,瘦玉蕭蕭的脖頸,垂落頭側的亮黑翎羽,帶雪松枝般曲勁的雙腿,尾端挑著墨黑的潔白羽翅。鶴鳴於九皋,清遠閑放,優雅又美麗的生靈。
但此時那些漂亮的大片翎羽幾乎全都脫落了,狼狽不堪的身軀上遍布著各種傷痕,被一道隨之變化了大小的細細鐵鏈緊緊鎖拿。
他把頭頸埋在翅膀裡,任由袁香兒小心地抱起了他坐上了南河的後背。
仙樂宮內,妙道坐在他的白玉盤前。在玉盤的微觀世界中,可以看見廣袤無垠的大地上,一個小小的白點在向著南方飛馳。他們帶著渡朔,而渡朔的翎羽具有屏蔽窺視的能力,很快那小小白點逐漸開始和大地融為一體,消失不見。
但妙道依舊久久凝望著盆中廣袤的天地。他的面前跪著一隻人面蛇身的女妖,雙手高舉一個空了的小小檀木匣子。妙道伸出手指輕輕撥動匣子上的鎖片,鎖片發出了細細的金屬聲響。這個匣子內本來放了數張紫色的高階符籙,此刻已經全都不見了。
紫符繪製不易,不僅需要昂貴難得的材料,更是要耗費繪製者大量的心血精力,非一日之功能得,平日裡便是仙樂宮內的親傳弟子也難以得到一張國師親賜的紫符防身。
“皓翰,我是不是著了這個小姑娘的道。他們會不會就是想要來救出渡朔的?”
“不能的,您多想了。”陰暗處金色眼眸的使徒回答道,“那位法師和渡朔只見過一面,還打很凶,彼此有仇無恩,若非如此,上一次過來的時候,那隻小天狼就不會緊張地差一點把結界都給衝破了。”
妙道輕輕哼了一聲,“左右你也是向著他的,你們都是妖族,是同類。”
他合上匣子,揮退女妖。
他的大弟子雲玄跪在門外稟告:“師尊,陛下在宮中設宴,已等候多時,遣宮使來催請數次了。”
“知道了。”妙道漫不經心地回答了一句,懶洋洋地站起身來。有道童拿著國師的法袍進來,伺候他穿著衣物。
“您不太想去嗎?”皓翰低沉的嗓音響起,
“那些人乏味又無趣得緊,一邊畏懼著我,一邊想從我這裡得到好處。”妙道整了整衣袖,“相比這些所謂的同類,我還寧願和你們這些妖魔待在一起,至少你們是明明白白的敵人。”
“那您是為什麽非要待在這樣喧鬧的京都呢。”
為什麽非要住在京都呢?
妙道低垂下眼睫,這裡是人間最熱鬧的地方,人煙輳集,繁花似錦,似乎只有置身在這樣的吵鬧中,綿長枯燥的歲月才顯得不那麽空泛無聊。
軒昂壯麗的皇宮內,絲竹並奏,鶯歌燕舞,金杯交碰,玉盞頻傳。
國師駕臨的消息傳遞進來的時候,熱鬧喧嘩頓時為之一滯。
身披山水袖帔,頭戴法冠,面上束著青緞的國師駕臨,色若春花,形若芝蘭,仙氣飄飄。
便連皇帝都親自從龍座上下來迎他。
皇帝已過了古稀之年,帶著一身行將就木的腐朽之氣,顫顫巍巍在侍從的攙扶下,領著文武官員殷切地迎出來,
“國師來了,朕心這才寬慰。”
垂垂老矣的帝王看著年輕國師的目光是熱切且期待的,相比起國泰民安,如今的皇帝陛下更迫切地希望從這位仙師身上求得長生的秘訣。
他也顧不得帝王的尊嚴,親親熱熱將妙道真人迎到自己身邊特設的尊位上去了,頻頻舉盞,低聲垂詢,一口一句我師所言極是。
大殿極為空闊,遠遠坐在角落裡的少宰悄悄和身邊關系親近的中書侍郎交耳言說,
“國師好大的排場,看上去這般年輕,卻連陛下都要親自迎。”
“噓,小聲些,別看他的模樣年輕,其實年紀可比你我都大,聽家父說起過,幾十年前,這位國師就是這副容貌了。”
“這樣看來,倒已和妖魔鬼神無異,不再是我凡塵中人。難怪如此清高矜貴,從不將我等放在眼裡。”
“別說我等,那些強大的魔物妖族,他也一般不放在眼裡。我曾率天武衛隨軍護持,眼見仙師們將那些和人類一模一樣的妖魔剝皮分屍,看得我受不住當場都吐了。”
“別看我等位高權重,或許在他這樣的人眼中,我等這般雞皮鶴發垂垂老矣的模樣,是十分可笑而可憐的吧。”
妙道接過皇帝的敬酒,舉杯就唇,這大殿之上再細小的聲音也不能逃過他的耳朵。
入喉的酒冰且澀,一絲溫度都沒有。
宮牆之內,瓊樓玉宇,歌舞生輝,如此熱鬧非常的地方,似乎卻比不上當年那墜著黃果的梨樹下,那有著熱酒的小小茅屋中。
遠離京都城外的荒野上,停滯著兩輛小小的馬車,車邊幾個焦慮不安的生靈頻頻舉頭望著天空。
在銀白色天狼從天而降的時候,小小的烏圓,頂著狐狸耳朵的三郎,披著羽衣的阿青,甚至連一路垂頭喪氣的周德運和他的仆人們都歡呼了一聲,一擁而上。
胡青看見袁香兒懷中抱著的白鶴之時,眼眶瞬間就紅了,漂亮的眼睛中噙滿了眼淚,袁香兒以為她就要哭了,她卻死死咬住了自己白皙的手指,沒有讓任何一滴眼淚掉落下來。
她提著裙子趕上前,抖著手臂從袁香兒手中將那隻傷痕累累的白鶴接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抱上了馬車。
馬車開動起來。
當袁香兒在車廂中為治療渡朔,念誦完三四遍金鏃召神咒的時候,胡青已經利落地把渡朔一身猙獰的傷口處理好了。
恢復成人形的渡朔被安置在潔淨的軟榻上,腦後枕著柔軟的錦墊,滿身的血汙已經被小心地清理了。他面色蒼白,昏迷不醒,身上蓋著薄薄的被褥,額頭、脖頸、肩頭上都細密地纏繞著潔白的繃帶。
“我以為你會哭呢。”袁香兒收拾起法器,看著還在忙碌個不停的胡青。
渡朔沒有回來的時候,胡青已經忍不住哭得稀裡嘩啦。想不到渡朔鮮血淋漓躺在了她的面前,她反而能含著淚,咬住牙關行動起來。
“治療大人比一切都重要,我現在且沒有空哭泣。”胡青咬著紗布的一角,用力扯下一道長長的布條,托起渡朔拷著鐵鏈的手腕,將那因過度掙扎而磨損的腕關節塗上膏藥,仔細地一圈圈纏上乾淨的紗布。
隨後,她小心地將那包扎好的手臂放回軟塌上,輕輕提起被褥,為躺著的病人壓好被角。
車輪聲碌碌,床榻上的人緊閉著雙目,安靜地躺在那裡。
胡青跽坐在一旁,看了半天,方才轉過臉來,眼眶裝著滿滿的淚水,要掉不掉地看著袁香兒。
“喂,別這樣啊。想哭就哭嘛。”袁香兒說。
胡青嘴一癟,伸手抱住了袁香兒,把腦袋埋在她的肩頭,發出了細微的哭泣聲。
袁香兒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阿青的模樣,手抱琵琶,踏雪而來,矜貴優雅,一曲動天下。怎麽忍心看著她哭成雨打梨花,我見猶憐的模樣。
她隻好想著辦法開解道,“別哭啊,你喜歡渡朔,不是替你撈出來了麽?現在應該先想著好好照顧他,讓他把傷養好。”
“我,我以前不太喜歡你們人類,”胡青抬起頭來哭得稀裡嘩啦,“我還經常到你們人類的村子裡偷東西吃,總是喜歡欺負那些到教坊來的男人,嗚嗚嗚,對不起,想不到你還肯幫我,我以後不再那樣了。”
她滿臉都是鼻涕眼淚,已經沒有藝冠群芳,教坊第一部的清貴模樣,就連說起話都失了“人類”應有的邏輯,卻反倒令袁香兒啞然失笑,多了幾分女性朋友之間的親切感。
車馬一路向南而行,南方的天氣已開始回暖,冬雪半消的枝頭,偶爾抽出幾隻早發的嫩芽,無懼寒風,嬌俏俏的惹人心喜。
胡青坐在營地的篝火邊,懷抱琵琶,素手搖琴。
輕行浮彈之間,琴音悠悠,翩綿飄邈,若鸞鳳和鳴,鶴唳雲中。
“胡娘子的琴音整個都不同了啊。她從前的琴音聽著有股愁思鬱結的悲涼之意。如今卻分外暢懷舒適,聽得人心裡暖洋洋的。”周德運舉袖子抹眼角的淚水,“不知道為什麽,我聽了特別為她高興。”
袁香兒躺在草地上,靠著南河寬厚的脊背,看夜空中銀河流光。
細細的白色絨毛溫暖著她的臉頰。袁香兒伸出一直手指,指著天空的某處,“南河,那顆是不是就是天狼星?”
她聽南河說起過童年時期的故事,知道他心中的心結。
南河抬著頭,和她一起昂頭看著夜空中那顆醒目又明亮的星星。
悠揚纏綿的琴聲,總能令人回憶起細密溫馨的童年往事。當年,兩月相乘之日突如其來,千百年一遇又轉瞬既逝,父親作為族長,也是不得已才離開的吧?
“我查了星圖。”袁香兒白皙的手指沿著天幕往上劃,“你看,在天狼星附近,最亮的那顆就叫南河,南河星在我的故鄉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小犬座。”
你的家人既然給你取這樣的名字,想必也是對你充滿了疼愛。他們雖然不得不離開,心中也一定對你有一份難以割舍的牽掛。
南河著看著星空,眼眸深處也滿滿盛著細碎星光,他難得地說起深埋心中的遺憾,
天狼族的天賦能力是星辰之力,他們的身體發膚都能夠煉製類似白玉盤的法器,窺盡星空之下一切事情。但他的父親卻沒有找到他,一直是他當年幼小的心靈中最大的委屈,如今細細想來,或許別有原因。
“當年,那些抓住我的術士,是用法器屏蔽了我族的窺天之術,就像渡朔的翎羽可以遮擋白玉盤的窺視。他們挾帶著我四處轉移逃避,幾次被封禁在籠中的我都依稀感覺到父親兄長和我錯身而過。那時我一度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如今想想父親他們,應該是有找過我的,或許只是他們並不了解那些人類術士有多麽狡黠。”
“我想你的家人在那顆星星上面,會不會也因為擔憂牽掛著你,做出各種白玉盤、黃玉盤,天天在上面看著你的生活,看你過得好不好,有沒有讓他們擔心。”袁香兒轉過身,伸手摸南河的腦袋,“看來我要好好待你,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讓他們也好放心。”
不過將來還是要請渡朔分一點羽毛,做個法陣在院子裡擋一檔這窺視一切的窺天之術,省得乾點壞事欺負一下小南都被他家人看著了,那可不太好意思。袁香兒暗搓搓地想。
鈿轂車廂停在一側,微風斜揭繡簾,琴音逐入車內。
漆黑寂靜的車廂裡,斜倚著一個身影。那人長發披散,袖著雙手倚在軟墊間,微微睜著雙眸,眸光如水,靜聽徐徐輕音。
荒野間的篝火跳動著,為他沉寂的黑色眼眸裡重新點上了溫暖的細碎火光。
時光仿佛回到了從前,溫柔的山神坐在竹林間,聽著狐狸化身的少女,為他彈奏著琵琶。
作者有話要說:南河三屬於小犬座α星,古言就不寫那麽細了,懂得的也別杠上。
對我個人來說,漂亮的小姐姐和溫柔的萌妹子都是值得寵愛的,即使她們犯了點錯,嬌氣點,愛哭點,自私一點,沒那麽完美一點,那都不是什麽不能原諒的事,一般我的文比較少欺負女配,更喜歡欺負欺負小哥哥。
大家也都盡量對女性角色寬容點,雖然她們沒那麽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