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上父母早逝的可憐孩子挺多,小小年紀沒了爸媽,一般誰見了都難免心疼。按這種情況來看的話,蕭澤其實算個異類。
他媽生他的時候難產,沒搶救回來。緊接著,他爸外出考察也出了事故,墜崖。他從小跟著姥姥和姥爺長大,從科學院的大院宿舍到一號博士公寓,不是很愛笑,但也絕對不是性格陰鬱的缺愛少年。
愛女和女婿相繼離去,孟老太兩口子白發人送黑發人,著實傷心了兩年。後來家裡就不許提這些傷心事了,但孟老太憋不住話,在蕭澤一懂事的時候就講了個天花亂墜。
什麽你媽媽拚了命把你生出來的,大出血,最後的遺願就是不想在墓園憋屈,說完以後笑著走的。
然後你爸爸不吭不哈地處理後事,抱著你媽媽的骨灰盒就去考察了。他在高山密林撒骨灰,結果失足墜崖。他還提前留了封信,誰出個門還這樣安排?
孟老太當時連哭帶笑地說,你爸爸那是找你媽去了。
蕭澤聽完沒哭,因為他的記憶裡關於蕭名遠和孟小慧的內容基本為零。他揣著父母的這段故事在大院裡喝汽水,越喝越飽,也越覺得他爸媽挺酷。
從那以後,姥爺和姥姥偶爾會給他講個片段,但他從來不主動問,講就聽兩句,不講也不強求。姥爺講得煽情,姥姥講得誇張,結合著一比較,還經常發現細節對不上號。
也不知道到底是誰瞎編,反正蕭澤懶得研究。
他真沒覺得自己不幸,吃穿不愁,該讀書就讀書,該打架一定要打贏。哪個鄰居或長輩為他歎息一聲,他都配合地低頭片刻,仿佛自己心裡有些苦。
其實真沒有,他一直活得挺愜意。
不過他也曾在某段時間抽瘋,探尋人死了歸往何處,會不會有來生?陰陽五行看得直犯困,上課偷翻《馬太福音》還被點名批評。
後來他也倦了,好奇心逐漸淡去,他把那幾本閑書全賣給了收廢品的。賣了一塊錢喝汽水,還是越喝越飽,而且滿嘴的橙子味。
所以,遇見鬼是命裡注定的話,那只能認了。
既然認了,就順便打聽打聽。
蕭澤的好奇心又升騰而起,他想問問立春有沒有見過蕭名遠和孟小慧,想知道他爸媽離開之後依舊情比金堅,還是感情破裂分道揚鑣?
過去的歲月,他爸媽是否曾在他的四周遊蕩。他寫作業的時候他爸爸是不是看著他?他嘀咕孟老太不著調的時候他媽媽是不是很讚同?
他第一次看著同志電影紓解的時候,沒把二老直接氣得魂飛魄散吧?
蕭澤想了很多,快把自己想樂了。然而他嘴角都還沒勾起,先被林予纏在了身上。林予環著他的脖子,而後又努力靠近,一下下順他的後背。
“哥,原來蕭名遠和孟小慧是叔叔阿姨的名字嗎?”林予離得太近了,說話間氣息都拂了過來,“你很想他們嗎?如果你心裡難受,就抱著我哭吧。”
蕭澤明明想笑:“松開我,哭什麽哭。”
林予不信,非要給予安慰:“你肯定特別想他們吧,你要是真的難過就別憋著,憋壞了怎麽辦啊。”
蕭澤本來想推開忽悠蛋,但是聽著對方一句句的絮叨,莫名覺得身心變軟。他懶得抬手,也懶得動彈,閉上眼說:“別叨叨了,睡覺。”
林予保持著姿勢:“那晚安,明天睡醒我就幫你問。”
時間本來就不早了,睡眠期間又是時光飛逝的階段,感覺明明閉上眼睛沒多久,再緩緩睜開天就亮了。
立春那晚從書店逃跑後就回來孝水,他基本也就是在城市和縣城之間晃蕩。其實挺奇怪的,活著的時候生於斯,長於斯,卻日日奔波沒注意過這座小縣城的點滴。現在人死了,走走停停四處遊蕩,反而覺得一條破舊的街都很有意思。
蕭澤先醒,主要是左臂的酸麻感太過強烈,手肘內側卻越來越癢。一睜眼就看見林予枕在他胳膊上,若有若無地張嘴啃著他的皮膚。
“忽悠蛋,起床了。”
林予迷茫地睜開眼:“我夢見姥姥了。”
蕭澤剛睡醒,嗓音沙啞:“姥姥幹什麽了?”
林予吞咽口水:“姥姥燉了一隻大肘子,我還沒啃完呢。”
啃著自己的胳膊,這家夥反倒先委屈上了。蕭澤起身去洗漱,不自覺地看了眼旁邊的空床。等收拾完換了衣服,見林予抱著被子又打起了呼嚕。
巴掌都已經抬起,結果走到床邊卻沒打下去。蕭澤抓起林予的一隻腳腕,把紗布解開,趁著人睡著給重新換了點藥。
“哥,你對我太好啦。”
幽幽這麽一句,還含著興奮,蕭澤不知道林予什麽時候醒的,不過自從昨晚見識林予金蟬脫殼後,對方任何行為都不會讓他奇怪了。
蕭澤瞄過去一眼:“你再不起,我還能對你更好。”
林予嚇得趕緊起床,兩腳沾地試了試,已經不怎麽疼了。剛一下床,才反應過來:“我靠!立春大哥去哪了!”
他生怕立春又跑了,火速洗漱換衣服,收拾完和蕭澤下樓退房。
慶幸的是,電梯門打開,立春正好站在裡面,看見他們倆之後還笑了一下。林予舒了口氣,瞬間安心,這時蕭澤長腿一邁,直接就進去了。
“我操!哥!”林予急得五官擰巴。
蕭澤也擰著眉毛看他:“怎呼什麽。”
林予結結巴巴地解釋:“你剛才……橫穿了立春大哥……”
蕭澤頓時五雷轟頂,他閃開一步看著空氣,還是不確定,面上冷靜地問:“他在電梯裡?”得到肯定答案後,他對著空氣補充,“不好意思,踩到你了。”
兩人一鬼離開了酒店,縣城不大,開著吉普車晃悠,想去哪條街都是眨眼的工夫。蕭澤單手握著方向盤,另一手搭在車窗上,耳朵裡是林予一個人的“對話”。
“立春大哥,你去哪了?”
“我瞎轉悠,隨便走走。”
“嚇死我了,還以為你又跑了。”林予揉揉肚子,“立春大哥,你認識別的鬼嗎?”
他還沒忘蕭澤的問題,於是出聲詢問。立春明顯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說:“我還是人的時候都沒什麽朋友,更別說鬼魂了。”
林予猶豫著看向蕭澤,怕答案讓對方失落。他乾脆繼續問:“那你總該見過別的鬼吧,都有什麽樣的?能給我講講嗎?”
立春回想道:“什麽人都有,有早夭的嬰孩,也有年輕人,老年人就更多了。”
“那……”林予很疑惑,“如果死了以後魂魄就在世界上遊蕩,那密度會不會太大了?街上站滿了鬼吧?”
立春兜著帽子,回答:“也就能停留不到一年的時間,到時候自然就煙消雲散了。”
那等於說明,立春肯定沒有見過蕭名遠和孟小慧。林予有些懊惱,他以為自己能看見立春的魂魄,從而可以替蕭澤了解父母死後的片段,然而看來不行。
吉普車在國土局宿舍門口停下,蕭澤熄了火。他大概從林予的沉默中猜到了答案,沒多說什麽,隻解了安全帶,說了句“下車”。
進入小區,立春在前面自顧自地走,林予跟在蕭澤身邊,終於鼓足勇氣開口:“哥,立春大哥說,死後只能停留不到一年,所以……”
蕭澤點了根煙:“沒事兒,那就算了唄。”
林予不太好受:“叔叔阿姨肯定一直在一起,他們也會想你的。”
蕭澤其實就是好奇而已,這會兒被林予渲染得真有點提不起勁。他側臉朝林予吹了口煙,笑道:“別琢磨了,謝謝你幫忙,中午請你吃燉肘子。”
他們說話的工夫,立春已經停在了一處單元樓門口,仰頭看著三樓的防護窗,似乎不打算上去。樓裡有位大姐走出來,看樣子是準備去上班。
林予問:“立春大哥,你不上樓看看嗎?”
立春答非所問:“你看防護窗上有個鳥窩,那一窩燕子成天嘰嘰喳喳地叫,每天早晨都不用定鬧鍾。”
林予抬頭望去,看見了窩裡的幾隻雛鳥。
“我跳樓之後,單位聯系了我哥。我哥趕過來,要面對和接受我自殺身亡的事實,要著手處理我的後事,還要和單位進行交涉。”立春也望著那窩雛鳥,“小時候一起長大,互相支撐,死了,卻給他添了好多麻煩。”
林予說:“立冬大哥很辛苦,經常加班,搬家都要等到半夜。”
立春兜緊帽子,他露著的一點點皮膚在陽光下幾近透明。
“我哥悄悄給我辦了後事,什麽親戚都沒通知,更不敢告訴我媽。”他有點想哭,“我以為他只是沒想好怎麽開口,後來才發現他壓根兒就沒想說。”
“立冬大哥一直假裝你,怕小花奶奶受不了刺激。”
“是。”立春頓了好久,“但遲早有瞞不住的一天,所以他既要辛苦地假裝我,又要擔心將來被我媽知道怎麽辦。我死了還這麽拖累他,我真不是東西。”
又是久久的沉默,林予連安慰都不知道如何開口。
很長時間過去,立春悲涼地說:“可我實在走不下去了。”
離開國土局宿舍,他們又去了立春的老家,也就是孝水縣城周邊的一個小農村。村裡的路不算好走,有些顛簸,路過的村民會好奇地打量車裡的人。
到了一處院子前停下,立春下車進去待了一會兒。林予看著緊閉的大門說:“又舊又破,立春大哥家比別人家艱苦。”
蕭澤認同:“小花奶奶一個人拉扯倆兒子太難了,肯定沒閑錢整修房子。”
過了大約半小時,立春從院子裡出來,低著頭看不清表情。他們離開,最後停在了村子入口的大槐樹下。樹旁有一盤石磨,小孩兒們站在上面玩兒,推推搡搡摔了也不哭,都特皮實。
立春獨自坐在後排,看著窗外說:“我媽生我和我哥的時候,幾乎全村的人都來祝賀,都特別羨慕。村裡人重男輕女,都稀罕兒子,我家又是一下生了雙胞胎,別人都說我家福氣旺。”
後來立冬立春的爸爸在外面打工出意外過世,小花奶奶成了拉扯倆兒子的寡婦。大家又都開始同情他們,說他們家命途不濟,沒福氣。
“我和我哥從小就一個目標,長大了賺錢讓我媽過好日子。”立春的聲音很輕,不像講述故事,像夢囈,“對於村裡的人來說,蓋房子娶媳婦是人生大事,要是進了縣城就等於大出息了。”
立春和立冬在學習上沒讓小花奶奶費過心,他們深知以自己的條件身份,和大多數寒門學子一樣,努力學習大概是唯一的捷徑。
立春說:“我不如我哥敢闖,一心隻想安安穩穩地找份正經工作。念書的時候滿心希望能進國土局,發揮所學的東西。”
他剛進土勘院的時候每天都笑著上班,感覺夢想實現了。
“其實我考了兩年,第一年筆試成績第一,面試被刷了。我哥安慰我內定了人選,我還說他想太多來著。”他又想起了立冬,“但我哥其實沒說錯。第二年我又考了第一,面試的時候有市裡來巡視的領導,我才過了。後來上班聽說,第一年錄的是關系戶,早就打點好了。”
林予一直安安靜靜地聽著,沒有詢問,也沒有插話。立春夢想的工作從一開始就遭受了不公平,但當時那份不公平也僅僅是個開始。
車子突然啟動,蕭澤踩下油門駛出了村子門口。吉普車在不算平整的土路上狂奔,尾氣都被揚起的灰塵掩蓋。
林予噤聲,他忍不住猜測蕭澤當初想要辭職的原因。許多個夜晚,他見蕭澤伏案工作,完成一份又一份報告,瀏覽不斷更新的數據和論文,如果是厭倦工作本身,絕對不會做那些。
難道蕭澤也遇到了不公平的事情?
“哥……”他終於出聲。
蕭澤沒應,盯著前路加速,像沒有盡頭似的馳騁。
立春對每條路都很熟,他大概猜到了蕭澤要開向哪裡。一路上經過大街小巷,有清掃不力的舊街,也有新修的柏油路。他走馬觀花,過了遍電影。
繁忙但熱愛的工作,一個人加班也開心。
帶新來的實習生,因為對方的關系,他不敢指出太多問題,只能默默善後。
帶新來的勞務工,和帶實習生一樣,要做兩份工。
不停有人加塞、轉正、升職,而他永遠都在道賀。
一年、三年、五年、八年,他在自己的座位上完成了大大小小的項目和工程,帶了記不清面孔的實習生和勞務工。
人員飽和,他覺得能喘口氣了。但是又來了新人,於是他又做好了帶人的準備。
結果領導說他不太適合這個位子,他直接被調去了土地整治中心。獎學金撐過他的大學四年,兩年第一名的成績考進土勘院,沒拖延過一次工期,沒出過一次紕漏。
在第八個年頭,以“不太適合”為由被調走了。
刹車很急,林予差點撞到擋風玻璃。熄火前發動機的聲音充斥著,駕駛員就像生殺予奪的判官,把車鑰匙一拔就都安靜了。
立春抬頭,看見了臨街的國土局大門,也看見他從上跳下的那棟大樓。
蕭澤這時開口:“你為這兒貢獻了十年的生命,跳下來摔死也就幾秒。墜落的時候後悔麽?那時候不後悔,那現在後悔麽?”
立春怔怔地望著那棟樓,腦中是還沒放映完的點滴。
他在整治中心顯得格格不入,他隻懂技術,不擅長與人交涉。而八年的工作經驗卻被下調,也沒有人願意幫他。
施工方、領導、村民,他不知道哪方更難應對。
頭三個月,他打了無數次電話,申請調回,哪怕外派去做技術支持也行。後來,他打電話也沒人接了。
半年過去,一年過去,又過一年。
已經十年了,他累積了十年的不快。
重新走入那棟大樓,走進曾經工作過的科室。兩年前的同事和領導有的升職,有的轉去了清閑的崗位,他原來的位子上坐著新人,對方對他充滿了好奇。
大家向新人介紹,說他曾經是科室裡最好的技術員。
原來他是最好的。
立春抹了把臉,終於回答蕭澤的問題:“我不後悔。”
是死嗎?是。
粉身碎骨痛嗎?痛。
立春笑起來:“可我解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