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城沸騰,鬼女們宛如望見了獅子的羔羊, 步步朝後退卻。聖子渾身一震, 發髻上繁瑣的金鈴流蘇也跟著泠泠地顫,震驚過後就是掩蓋不住的喜悅, 她盯著地面的女子, 像是要馬上歡欣雀躍地跳起來。
活著……他們還沒死,還活著!
城主瞬間睜大吊詭的三角眼, 聖子眼珠一偏,看見他不自覺後退的動作,仿佛同時被那恢宏的威壓逼迫得亂了陣腳。
她眉頭蹙緊, 但城主忌憚的失態只有一息, 他很快便調整了姿態, 厲聲喝道:“卑賤宵小, 膽敢擅闖大典!騎兵, 給我殺了他!”
聖子心頭緊縮, 隨著城主的喝令,幾十名名圍在外側的涉江薙刀騎縱馬躍出,便如分海撥林, 轟然落在廣場中央,朝來人包圍過去。
“十五、二十五、三十五……四十四個涉江薙刀騎……”紅天神死死盯著下方,頭也不回地問:“那究竟是誰,竟值得出動四十四個涉江薙刀騎!”
每一名鬼騎兵都象征著黃泉最精銳強大的戰鬥單位,每一名都是力可屠城的魔獸。鬼馬的鞍甲、薙刀的刀鞘,連同身上騎兵的具足都是牢牢澆鑄在一起的, 鬼騎兵們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終其一生與坐騎和武器融為一體。一個涉江薙刀騎,就是一座陸上行動的鋼鐵島嶼和堡壘,這個女人到底什麽來頭,能讓城主派遣如此之多的薙刀騎兵?
“那是……”身邊的天神不由道,“那似乎是三季鬼女中的一個!”
“三季鬼女?”紫天神的長甲抓著柔滑的紫緞,密切注視著下方的情況,“一開始我就覺得她們來頭可疑,突然出現在揚屋裡不說,有關她們的情報也少得可憐……她就是五島明日夏吧?莫非是反叛力量,所以才需要城主這麽興師動眾的……”
“擅闖?”流過變聲器的聲音透出笑意,賀欽舉起手裡的牌子,“我符合參加大典的要求,用三千金兌換了通行證,這也叫擅闖嗎?”
城主扭曲的臉孔呆滯了刹那。
是啊!聖子也恍然想起,大典是有這個規矩,只要在前一個月內賺到三千枚小判金,便有資格入場參加,她轉頭看向啞口無言的城主,命令道:“既然他擁有入場資格,也拿到了通行證,那就不存在擅闖的罪名,叫涉江薙刀騎退下!”
城主陰森森地冷笑:“太夫啊,以您的慧眼,真的看不出那是個男扮女裝的人類嗎?還是說,為了和我作對,您連這種狂徒也要庇護了?”
聖子毫不畏懼地回敬:“所以,你是要在毫無根據,眾目睽睽之下,殺掉一個合乎規矩的參賽者麽?”
城主皮笑肉不笑地道:“好啊,既然我和您各執己見,那就找一個折中的辦法好了。黃泉之國以強者為尊,只要他在涉江薙刀騎的圍堵下仍然沒有露出破綻,那我就默許他的參賽資格,怎麽樣?”
聖子一噎,她回頭望著底下氣定神閑的身影,心中不知道他們策劃了什麽營救的方案,也不知道這個男人能不能從鬼騎兵的圍剿下脫身……但他畢竟是擊退過自己,擊退過天照之光的人類,能信任他嗎?
她回頭凝視城主,許多年了,他一直用這樣勝券在握、得意洋洋的眼神看著她,看著黃泉的萬鬼,仿佛一切都無法逃脫他的控制和操縱……她垂下眼睛,低聲說:“好,我就跟你打這個賭。”
涉江薙刀騎在緩緩逼近廣場中央,將大地震撼得來回搖晃。這些緘默的惡鬼獰烈如太古的妖魔,連同坐騎一起,高度可達四米,甚至能夠遮蔽天照之光,來不及逃離的鬼女們同樣在這些鬼騎兵的包圍圈裡,她們倉皇四顧,聽見那陌生女人以充滿威嚴的聲音道:“退下。”
這不是對薙刀騎說的,而是對她們說的,鬼女們紛紛一愣。不知從何處來的風,吹得那件蝶與藤花的外袍的下擺獵獵飛揚,但這應當是不可能的事,因為純金切織而成的衣袍同時擁有金子般的份量,除非來了一場台風,否則這件外衣會始終保有它莊重的肅穆,不肯為外力輕浮分毫。然而這一幕確確實實在她們眼前發生了,女人的長發飛舞,束帶飛舞,厚重莊嚴的衣袍也如絢爛蝶翼般飛舞……不對,那不是風!
她們忽然意識到那是什麽樣的力量,沒有風,只有凜冽霸道的刀劍之氣,從女人身上衝天而起,直向九霄!
鬼騎兵齊齊拔出後背背負的足有兩米長的大薙刀,電光轟然,霎時將大地爆破出一片焦黑的圓形。他們的薙刀上流淌著咆哮奔騰的雷霆,夢魘馬亦從鼻孔中噴出暴虐的黑火,前蹄刨地,做出衝刺的姿態。鬼女們不得不飛上天空,冒著頭髮和肌膚被雷光灼燒的痛苦逃出薙刀騎的包圍圈,這裡已經不能待了,稍微跑慢一點,都有可能被兩方對峙的氣勢撕成碎片。
饒是如此酷烈似海的殺氣中,她們依然聽見女人在輕輕地笑,沙啞邪氣,沒有絲毫面對死亡的畏懼。
她到底是誰?
“如果現在轉身就走,說不定還能留下一線生機。”賀欽站在原地,脊梁筆挺,“不用浪費我的時間,也不用浪費你們的命,怎麽樣?”
四十四名涉江薙刀騎沉默如山,眼中燃燒熊熊的鬼火,手中薙刀下壓,用刀尖對準了賀欽的身體。
“也就是說,談判破裂了?”笑意從賀欽金色的眼瞳裡一閃而過,“算了……既然已經做好了砸場子的準備,當然不能辜負我來這一趟了。”
尾音落地,他動了。
那件誇張絢麗的外袍被吹得鼓如風帆,大袖和衣擺皆狂亂舞動,仿佛有人在底下使勁拍了它一掌,賀欽揚起雙臂,猶如振翅的雄鷹,將寬大的衣袍猛然甩上天空,朝雲端高高飛去!
衣衫振動的聲音沉厚,這一刻所有人都看見了那一直掩在華服下的東西,賀欽純黑的小袖和羽織褲都一塵不染,皮革的劍帶從雙肩繞著脊背交叉,又纏繞於腰腹,他帶來的武器不止一把,腰側分別懸掛的漆黑長刀,宛如一對鋒利的獠牙,此刻方從獅子華美的皮毛下伸出。
“她……”紅天神蹙起眉頭,紫天神忖度不語。鬼女們都迷惑了,脫掉飄揚於半空的華美衣飾,她們視線中的女人反倒不太像個女人了,那寬肩窄腰,有力的肌肉線條,令她從背後看上去簡直像個英氣勃發的男子,然而她的面容還是妖孽般的美,似乎無上的力量和權能同時賦予了她雌雄莫辨的魅力。
底下的夢魘馬暴虐長嘶,已經朝目標發起了第一次衝擊!
地動山搖的巨響,遼闊的廣場塌陷出蛛網般遍布的裂紋,夢魘馬蹄下粉碎的磚石都迸濺成了一場破天豪雨,但賀欽沒有避讓,他雙手交錯,緩緩按在左右的刀柄上,笑歎著說:“古池塘,青蛙跳入水中央……”
雙刀猝然出鞘,強大的刀壓更甚於滔天的雷霆的高溫,八百萬神佛暴怒狂吼,在流雲火焰與爀爀風雷中凌駕人間!
“……一聲響。”
刀劍的清光猶如覆蓋塵寰的大雪,亦將那件飄飛的蝶衣高高吹上雲霄。賀欽左手太刀湛青,亂刃之紋滌蕩似海潮;右手太刀牙白,弦月之紋古雅如詩文,太刀的長度和重量決定了它們不是能夠雙手分持的武器,但賀欽以雙手令雙刀交錯,於是刀鳴也如高傲的鶴唳,刹那衝垮了鬼騎兵組成的威勢之陣。
圍觀的妖鬼四處潰散奔逃,發出恐懼的尖叫,身體下意識的反應更快於思維和大腦。無可名狀的恐懼,他們早已是死去多年的亡魂,沉溺歡樂,過著朝生夕死的生活,世間再無其它什麽值得鬼去在意,去懊悔,可當長刀尖嘯的時候,鬼們卻久違地又一次體會到了膽寒的滋味,這是深入骨髓的畏怯,從那刀劍的清音中,他們仿佛聽到了暴虐的狂笑,它是曾經痛飲過萬鬼鮮血的討鬼之刃,現在它重返黃泉,同樣為了征討萬鬼而來!
“……童子切安綱!”紅天神瞳仁倒豎,滿頭黑發如受傷的蛇群一般亂舞又蜷縮,她嘶聲吐出那個榮耀而血腥的名字,宛如吐出禁忌的密語,語氣中充滿忌憚和懦弱的退縮,“她……她怎麽能……她怎麽能握住那把刀!”
童子切安綱,昔時源賴光便以此刀將鬼王酒吞童子斬殺於丹波國大江山,那場幾乎將人世之鬼滅絕的戰役裡,鬼的血將近染紅了一國的土地。輾轉數百年的時光,這把刀從未墜於斬鬼的威名,光是望著它的刀鋒,便能讓非人的亡靈重新想起曾經死亡時的痛苦。
“童子切安綱,三日月宗近!”賀欽一振刀鋒,舌綻春雷,厲聲喝道,“第一刀,給我破!”
他高高躍起,刀刃輪轉如絞肉的風車,連鎧甲如龜殼重重包裹的涉江薙刀騎也要暫避他的鋒芒,倉皇拖刀阻擋!
兩把絕世名刀的刀身已經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蒙蒙的白光,高速切割的攻勢下,空氣被迫壓出崩潰尖銳的音爆,這一刀熱烈如百花盛放,於飄飛的花瓣中裹挾致命凜冽的殺機。
紫天神聽到正面迎擊賀欽的鬼騎兵發出沉悶的吼叫,這是她這麽多年第一次聽見鬼騎兵的聲音,她強忍懼意回頭,望見第一個鬼騎的頭顱被翻滾著高高挑上天空,潑出一道燃燒般的黑血!
賀欽緊接凌空屈膝,用雙腿的力量將鬼騎和鋼鐵融為一體,自身也變得像鋼鐵一樣堅不可摧的脊椎踏出凹陷的皸裂,令人牙酸的破碎聲急劇蔓延,空中再度爆出一圈透明的衝擊波,他將堡壘般沉重巨大的屍體轟然踹出十幾米的距離,自身也被反衝的力道猛力彈起,雙手清光湛然,仿佛握著雷電的神明。
沒有花哨的刀術,沒有複雜的心法,賀欽所使用的,只有被譽為最正統一刀流的的伊藤一刀流,這種需要兩手持一刀來施展,講求在居合的間隙切落的流派,卻在此時被他以一手一刀的二刀流方式揮舞,每一刀都是山河壯闊的大開大闔,在空中劃出太陽和月亮的圓光,每一刀都帶著君王的威嚴,無人能夠阻擋,無人能夠忤逆。
夢魘馬發出衝鋒的吼叫,城主臉色變白了,他瞪著下方的戰況,眼神中波瀾變幻,咬牙切齒的狠勁和膽怯如鼠的畏縮來回交替,最後是狠戾佔了上風。他瘋了一樣地抓著自己的頭髮,指節痙攣顫抖,把那張女人的臉皮生生從血肉上撕了下來,抓狂地扯了個粉碎。
聖子一驚,城主咆哮道:“再上!再上!用屍體封住他的刀,給我殺了他!我要看見他死!”
聖子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情,那就是城主從前一定和底下的男人認識,不然他的憤怒中不會摻雜懼怕。他明明佔據上風,望著下面的眼神卻不自覺地流露出退意……就好像他曾經見過這一幕,見過男人在亂戰中揮刀的盛況一樣。
潮水一樣多的涉江薙刀騎湧入廣場,最中央已經成了盤旋的漩渦,賀欽揮刀的速度越來越快,密不透風的刀刃將壓倒過來的大薙刀擊斬成無數飛揚的碎片,迸濺的火花、青色的雷霆,白月的刀光與漆黑的鬼血一同飆向四方,宛如卷起的狂暴颶風,把蒼穹上那件蝶衣吹得居高不下,舞動翻滾。
但縱使童子切安綱和三日月宗近這樣的神兵,也難以招架太長時間的交鋒和碰撞,薙刀騎的鎧甲成為斬鬼時的最大阻力。再一次斬擊,鬼騎兵怒吼一聲,手臂重重上抬,鏘然清響,厚重的肩甲竟然卡住了三日月宗近的刀刃,賀欽眼瞳凝縮,回身揮刀的刹那,三日月宗近已經脫手飛向半空,劃出一道雪亮的弧光。
城主撲在高天原的朱紅圍欄上,大喜過望:“好!好!”
一方失守,鬼騎兵的薙刀緊隨而下,狠戾的刀氣瞬間挑斷了賀欽束發的長帶,同時將外衣撕成了火和雷中飛揚的灰燼。避開四面八方的攻勢和夢魘馬噴出的烈焰,賀欽縱身躍起,不怒反笑。
黑色長發打著卷在風裡飄舞,他伸手扯下破碎的小袖,露出赤著的上半身,並且抹去了面上女人的偽裝。純黑的皮革劍帶綁在他線條分明的強健肌肉上,汗水不住順著寬闊的肩脊往下流淌,複又被高溫蒸騰出湧動的熱氣。賀欽伸手接住三日月宗近,連同童子切安綱一起交錯插進背後的劍帶,隨後雙手下壓,竟然再次從空的刀鞘中拔出了兩柄銘文古奧的太刀!
“數珠丸恆次,大典太光世。”賀欽沉聲道,男人的嗓音已經沒有絲毫多情的風流,“第二刀,就為你們送葬!”
尚在關注戰況的鬼都驚呆了,這居然是一個假扮成遊女的男人!此刻天下五劍已出其四,而賀欽的刀鋒變得更加平靜沉鬱,他甚至連簡而又簡的一刀流也放棄了,極速的戰鬥中唯有最基礎的劈砍挑刺,就像回到了很久之前的日子,晝夜揮刀九千三百次,隻為在流星般穿梭的刀尖中找到那一點恆久的真意。
他身上不是沒有傷,流淌的赤紅鮮血和血裡的氣味都說明他是個純正的人類,然而天地與光陰皆斬的刀勢裡,他如鬼如魔,如神如佛,金瞳流淌著懾人的火光,鬼屍在他腳下越堆越高,像是未完成的階梯,最終可以一路通向天下的王座,紫金華衣在蒼穹來回翩飛,像是旗幟。
又一個發起衝鋒的鬼騎兵,賀欽一刀擲去,數珠丸恆次帶著聖潔的佛光,從鬼的眼眶中破體而出,他緊跟數珠丸恆次的飛翔軌道,自刀鞘內拔出了天下五劍中的最後一把,鬼丸國綱!
五把傾倒天下的利刃全部出世,賀欽拿著它們,簡直就像死神,所到之處沒有任何鬼騎兵能夠直面他的鋒芒。最後二十個包圍上來的涉江薙刀騎,賀欽左手抓著鬼丸國綱,右手抓著童子切安綱,兩把討鬼之刃如疾風狂斬,穩準狠地切斷兩名騎兵的頭顱,他們的屍首似小山轟然墜落,他接著轉手換刀,鬼丸國綱落入劍帶,童子切安綱落入劍帶,三日月宗近和大典太光世迅疾飛旋出絞殺的光圈,頃刻令三名鬼騎兵四分五裂,夢魘馬身首分離。
涉江薙刀騎已經盡量避免與他正面遭遇了,但是沒有用,飛射的數珠丸恆次猶如指引的坐標,它飛向哪個活著的幸存者,恍若天罰一樣的刀光和操縱刀光的男人便會立刻如影隨形地降臨,所到之處無一幸免!
城主面色慘白,竟像是失魂落魄了,聖子一邊盡力用天照之光安撫驚恐的臣民,一邊在心中納罕,他之前不是有重傷五島明日夏的能力嗎?為什麽現在又害怕成這個樣子……
天下五劍疾速輪轉,於空中發出冰冷的嘯聲,賀欽猶如千手的修羅,直至唯一一個站立的鬼騎兵也轟然倒地,鬼丸國綱和童子切安綱方收回後背的劍帶,大典太光世與三日月宗近也納進刀鞘之中。廣場遍布鬼屍,再無衝天刀氣,那件飄飄蕩蕩的外袍終於自天空撲下,賀欽站立不動,只是舉起手臂,這是一個極其優雅的更衣動作,他赤裸的手臂穿過袍袖,翩躚的蝴蝶和紫金的藤花霎時遮掩了四把神兵的戾氣,輕輕地迤邐於破碎大地。
他提起插在屍體上的數珠丸恆次,直指高天原之上的城主!
“怎麽了,自詡為神的人?”賀欽笑意盎然,金色的瞳孔像是熔金,“看起來,你好像很害怕我啊?”
259 諸神黃昏(三十二)
“先遣軍進入目的地,重複一遍, 先遣軍進入目的地!現在開始行動!”
“目標的注意力被百分百吸引了嗎?”
“沒有問題!大哥是場面人, 華麗麗的出場,目標完全被震住了!”
“那就行!神父人呢?”池青流藏在人群中四處搜尋, “找到他沒有?”
“看見了。”秦櫻從陰影中無聲無息地浮現出來, “他身邊有兩個涉江薙刀騎,需要等待時機。”
“時機不是問題。”聞折柳冷靜地說, “相信他。”
由於時間倉促,變數太多,他們來不及制定更加縝密的計劃, 只能先在通往黃泉大河的必經之路上做好埋伏, 先由賀欽去攪亂典禮, 吸引城主的仇恨值, 華贏和池青流再趁機找到並帶走神父, 將他就近安置到城門口, 若是有追兵,他們也能在半道收拾掉。
於是計劃最基礎,也是最關鍵的一環, 壓在了賀欽身上。
“涉江薙刀騎圍上去了!”關智羽緊張地遙望廣場,“四十四個,太多了,真的沒事嗎?”
“不會有問題的。”聞折柳說,“準備好接應神父,他們馬上就要帶他離開了。”
華贏一驚:“什麽, 這麽快嗎?”
話音剛落,電光和兩道雪光劃過天空,前來旁觀祭典的鬼群頓時像是炸開了鍋的油,紛紛尖叫著開始逃離城中心,聞折柳壓低聲音:“童子切安綱是斬鬼的刀,出現在黃泉一定會引起恐慌的……好了,跟上那兩個騎兵,搶回神父!”
果不其然,那兩名騎兵提起亞伯便往外撤離,華贏和池青流緊跟在後,一個指使機械生命,一個操縱偃偶,不著痕跡地來了個偷梁換柱,將亞伯和一個偃偶調換了位置。
“抓到了!”華贏精神一振,“快送他去城門口!”
聞折柳粗粗看了一下他的狀態,出人意料的,變態城主居然沒有在他身上刺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他也沒有受傷,只是臉色蒼白,看上去消瘦了一些。
“是你們……”亞伯的眼睛燃起火光,“是你們!”
杜子君道:“多余的話還是少說吧,去你該去的地方,我們會把人送到你手上的,到時候只能看你自己了。”
“男主人公已經到位,女主人公呢?”謝源源將手搭在眉骨上,難掩心酸地眺望聖子,“什麽時候輪到我們出場?”
聞折柳沉吟:“不著急,還得再等一下。”
廣場中央,賀欽提刀與城主對峙。聖子審慎地觀察,兩人的位置一個高,一個低,一個立於俯瞰人間的神國,一個站在屍首狼藉的大地,但他們之間的氣場卻奇異地調換過來了,神國的主人神情倉皇,持刀的武者反倒霸道如君主。
“莫非我們以前見過?”賀欽接著問,男人的五官俊美氣勢鋒利,黑色長發肆意漫卷,披著古豔的袍,猶如從異志傳聞中走出的貴公子,任何一個被他如此搭話的少女,想必都要歡喜地昏過去了,但聖子分明看見,城主的後背像是凝固的石塑,完全僵死在原地。
賀欽笑了笑:“這就奇怪了,我以前隻接觸過一個刺青師,依稀記得他是個膽小如鼠的家夥,連聊天都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你既然自比為神明,那應該就不是他吧?”
“……”城主的嘴唇囁嚅了幾下,緩緩擠出幾個沙啞難辨的音節。
聖子疑惑地側耳傾聽,其實這時她就應當慢慢離開高天原的,但她太好奇了,她隱約感覺到,揭開城主神秘身份的機會,就在今天,就在當下的這一刻。
“……這就是,”城主輕聲說,“最後的華宴了。”
他猛地張開雙臂,瘋狂嘶吼道:“起舞吧,不夜的城池!”
猶如感應他的號召,大地深處劇烈地晃動起來,像是在地心裡埋伏了一場隱而不發的海嘯,城主的大笑和嚎叫都被淹沒在這陣宏大的轟鳴裡。賀欽眉頭緊皺,直覺不妙,他高高跳起在半空——又或者那不能稱之為跳,他的一躍早已超出了人類所能達到的極限,紫金的袍在狂風中像是孔雀張開的尾羽,他在極速地飛翔!
蒼穹的雲氣被賀欽悍然衝破,宛如蠶繭包裹著整個人,他的高度很快超越了這座名為高天原的空中宮闕,瞬間衣袍似花開般曼妙地綻放,雲氣逸散,當中露出數珠丸恆次的清光,他一刀對城主當頭斬下,城主伸手迎擊,兩兩相撞,發出暮鍾的巨響。
城主用手臂擋住了賀欽的刀鋒,他皮膚的質感就像某種外覆的堅硬骨骼,泛出紅銅般猙獰粗糙的光澤。他盯著賀欽,臉龐漫無目的地變化著,神色時而陰毒,時而凶惡,時而透著下賤的卑劣:“你來了,你還是來了!”
賀欽手臂用力,金色的眼瞳如火燃燒:“所以,是手下敗將中的哪一位?法夫尼爾?尼德霍格?總不能是伊米爾吧,去裡世界關了一趟,回來還變性了?”
城主的樣貌最終固定在一個異常畸形的狀態,不同性別、不同膚色乃至不同年齡的五官雜糅在一起,令他猶如現世拚湊的弗蘭肯斯坦,任是誰見了,都不會將他錯認成人類。他狂妄大笑:“我是神!我是黃泉的神!你們這群低微如塵埃的蛆蟲,我早就在預言裡知道會有逆徒來動搖我的權能,現在叛軍終於來了,就是你們,為了愚蠢的諾言而向我舉起叛逆大旗的人!”
“哦?”賀欽的手臂青筋凸起,全身肌肉緊繃發力,臉上卻表情不顯,流露出一種睥睨的興味來,“你是神嗎?可是據我所知,黃泉的神應該只有一位,那就是你身後站的天照命吧?莫非騙子當久了,真能把自己也蒙騙過去?”
聖子的手指一抖,她知道這已經是一種警示了,男人在叫她趕快離開這裡,趁此機會脫出城主的控制。
城主的眼角憤怒睜大,他畸形的脖頸後傾又前突,宛如毒蛇噴吐毒液:“閉嘴!你懂什麽,開眼看看我的神力是何等廣博浩大!天照懼怕我,不能殺死我,我擁有不夜城和黃泉的支配權,改變時間也是輕而易舉!這難道不是你們親身經歷,並且為之付出過慘痛代價的事實嗎?”
“神力?”賀欽換手變刀,童子切安綱同時出鞘,與數珠丸恆次交叉壓下,將城主逼得後退一步,“還是開眼看看你自己吧!黃泉的臣民真心為之愛戴的君主是誰,他們真心為之憎惡的又是誰,你分不清楚麽?”
“要知道,他們都說——”賀欽壓低聲音,笑容惡意盎然,金瞳流淌著譏嘲的光,“你就是那個篡權奪位,控制了神明的鬼啊。”
城主臉色巨變,但這變化只有一瞬,他便又獰惡地笑了起來:“你也是身居高位的人,怎麽還如此天真?若你是在位千年的王,山河都是你座下的底圖,你還會在意螻蟻的看法麽?”
他驀地吼叫起來,吼聲如炸雷火:“欲望、權柄、力量!這是叫人長生不死的毒藥,能把一個膽小鬼變成瘋子,能把一個乞丐變成國王!你究竟懂不懂啊,人類?欲望是人的原罪,這原罪支撐著人去攫取權柄,得到了權柄,力量也隨之而來,誰把這三樣握在手裡,誰就能無視低於你的一切,如此瞻前顧後,也算是支配天下的統治者嗎!”
“同時也是成千上萬的螻蟻支撐著你的王座和山河,”賀欽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這一刻他不笑了,他看著城主,仿佛在看一個劣質的殘次品,“你的喜怒就高於眾生的喜怒,你的力量就高於眾生的力量嗎?或許之前我真的有一絲顧慮,或許你真的是神,或許你真的是伊邪那美,可現在我已經能斷定,你和以前來攪局的人沒有絲毫分別——就是賀叡的一條狗!”
城主瞳仁驟縮,賀欽手中的雙刀劈如天神的雷霆,朝他揮灑了無匹的死亡!
他倉皇格擋,然而擋住刀鋒的手臂折如枯木,後撤的身體也被刀光一分為二,他大叫一聲,破碎的軀殼在空中漂浮。
“經歷和眼界決定了你的狹隘程度,”賀欽看著他,那目光竟可以說是憐憫的,“憑借一個人的思想和意志,妄圖去偏執地領導所有人的思想和意志,這是絕無可能實現的幻想,不管你是惡魔,是英雄,是皇帝,還是高高在上的神。總會有人質疑你的偏執,總會有人反抗你的偏執,總會有人像火種那樣點燃你用來桎梏時代的枷鎖,隨後火種代代相傳,直到將你的屍骨和王座都燒成灰燼。而這樣的人,往往出自你口中的烏合之眾,螻蟻之群。”
“賀叡就是這樣的偏執者,而作為他忠實的擁躉,你也繼承了和他一樣的理想。”賀欽提刀向前,城主看著他,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毀滅世界多麽容易……如果你們的志向不是構建一個合乎你們所想的時代,你們早就成功了,甚至輪不到我來阻擋你們,可你們的志向不在毀滅,你們隻想讓所有人承認你們的超前和偉大,看見你們是引領時代的天才。聖體計劃,人類永生……哈!這個問題我曾經問過耶夢加得,現在,我再來問你——”
城主怨毒地瞪著他,聽見男人的聲音和刀光一樣鋒利清晰:“——你成神,你憑何成神?”
天色已經完全暗沉下來了,紫青和雪白的電光在壓低的沉厚黑雲間轟鳴,街道和黃泉的大地開裂,其下冒著岩漿的灼熱火光。無數涉江薙刀騎乘著風雷,破開岩漿,飛出地面的溝壑,猶如致命的蜂群,朝高天原飛過去。
“不是說黃泉隻鎮守了五百個這玩意兒嗎!”華贏大驚失色,對著通訊器狂吼,“怎麽突然冒出來這麽多,這他媽得成千上萬了,跟軍團有什麽區別!”
“聖子!”聞折柳大喊,“他們是衝著聖子去的,現在就準備接應!”
“我已經到了!”謝源源回喊,“放心,我一定比他們快!”
杜子君仰頭望著遮天蔽日的鬼騎兵,臉色很不好看:“居然隱藏實力……還藏得這麽深。”
“不管怎麽說,他畢竟在黃泉經營了很長時間,”聞折柳道,“以不變應萬變吧,大家可以上了!”
池青流和華贏都一言不發,且不約而同地按下了手中的開關。
——幾乎令整個黃泉都為之戰栗的火光轟天而起!
每一條街道都在顫顫發抖,每一座建築都在哀嚎中爆裂燃燒,不夜城的房屋統統是古典的木製結構,因此火勢甫一起來,便以無法熄滅的勢頭吞噬著房簷和大梁,沿街懸掛的風鈴在火中一一粉碎,炸出最後垂死的清響。
這是從一開始就埋伏在全城的偃偶和機械斥候,除了刺探監視之外,它們還攜帶了足量的炸藥,這些小東西遍布不夜城的每一個微小的角落,即便城主知道它們,也不會猜到它們還附帶了這樣的功能——從玩家匯合開始,他們就在策劃這樣一場徹底的暴動,來擺脫城主無處不在的鐵腕統治。
聖子已經甩掉了沉重的三枚歯下駄,被謝源源拉著赤足在地上狂奔,她驚駭地看著爆炸的巨響,看見熊熊的火海吞噬目力所及的一切:“你們……”
“很漂亮吧,”謝源源轉頭看著天空駕馭風雷,朝他們撲下來的涉江薙刀騎,面容居然是無比平靜的,“它不過是囚禁你的牢籠,再怎麽金碧輝煌,那也是牢籠,只有它燒起來了,你才能完全擺脫它的控制……去見你愛的,愛你的人。”
——這是真正的傾城之戀,狂徒們燃燒了一整座黃金紅玉的城池,隻為他們能夠在約定好的時間與彼此相會。
聖子凝視少年的側臉,聽到他接著說:“接力賽開始了,第一棒……就由我來保護你!”
他回手在聖子身上貼了一張符紙,符紙發亮,與狂奔而來的杜子君遙遙呼應,聖子伸出手臂,大喊道:“楓!”
但她抓空了,一股無形的巨力抓住了她的四肢,仿佛一對不受控制的翅膀,帶著她往地面疾速飛翔,謝源源袖劍出鞘,他跳上高天原的宮牆,在懸空的宮闕群落之間左右突進,迎面是漫天風雷赫赫的涉江薙刀騎。
“找死!”第一劍從鬼騎兵的眼眶破出,砉然擊碎了他作為頭盔的星兜!
海拉的鮮血依舊殘留在他的武器上,並且會作為刺殺死亡的榮耀永久保留,吃了一記即死判定,鬼騎沉重如山的身軀頓時塌陷下去,連同夢魘馬一起墜落大地,在空中化作熾熱發紅的流星。
“楓——”聖子的呼喊逐漸遙遠了,大量滾燙的白色蒸汽被熱風和爆炸的余波轟上天空,杜子君自發紅扭曲的空氣中接住了太夫的身體,淡漠道:“別喊了,讓那小子乾點男人該乾的事。”
“江雪!”聖子掙掉了華貴的腰帶,第一重沉甸甸的朱衣如蝶蛻飛落出去,逶迤在烈火中,“為什麽,他很危險,你們……”
“我們沒死,”杜子君簡短道,“但是你必須出城,那裡有人在等你。”
聖子一邊被他拉著狂奔,一邊回頭看天空中如電來去的閃光,那是謝源源的袖劍折射的光芒,“可是他擋不住那麽多薙刀騎,他會死的!”
“死了就死了,難道因為會死這種理由,就能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嗎?”杜子君一槍炸開前方搖搖欲墜的屋脊,斯卡布羅集市仍然被封印,好在他還有其它的備用,“更何況,誰死了他都不會死,還是趁他能擋住一會的功夫快跑吧。”
“薙刀騎也是黃泉的鬼,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