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 眼前的世界模糊了。
聞折柳望著遮蔽了一切的濃鬱霧氣,無知之幕,他知道這件等級高達A級的道具,長久以來,它被譽為陰影之王, 每一個非光明職業的玩家都在心中渴望過得到它之後的盛況,盡管在它之上還有更高階的存在,但它擁有的最強, 也是最無可替代的屬性,奠定了它的地位。
——【扮演】。
無知之幕只能針對同一陣營的隊友發動,使用者能夠任意修改一次隊友的身份,讓他們在下一秒完全變成需要扮演的角色。這幾乎是無解的BUG, 無知之幕決定你是乞丐,你就會變成乞丐;它決定你是國王,你就會變成國王。假使使用者的力量足夠, 哪怕賦予人以神的角色牌,也是完全可以做到的事。
可是,這個世界的玩家, 不是不能使用高階道具了嗎?
廖冰露接著說:“從現在開始, 你們……都是被時間遺忘的人……”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巨輪滾滾碾過, 長河的浪潮避無可避, 星辰日月全部都從地平線上飛速升起、飛速下落,拉成漫天如線的光帶,然而聞折柳卻恍惚覺得, 他們變成了無關緊要的觀眾,正觀賞著一幕十倍速的戲劇。
流雲般江水濤濤滾過,覆沒了巨人緩緩合上眼皮的臉龐,命冕的光輝隱去,黃泉重歸萬古黑暗,不夜城的燈火亮了又滅,彩稠和高懸的琉璃燈飛快綴滿整個城池。圍繞著阿波岐原,巨大的宮闕拔地而起,猶如一座高飛的天空之城,紅玉和水晶搭建的鳥居充作它的大門,數以萬計的鎖鏈漆成古雅的朱丹色,連結著它和黃泉的大地……等到不夜城的燈火閃爍到第四十下之後,時間的流速終於放慢了。
“觀眾”的身份正從玩家身上剝離,一直籠罩在他們身上的霧氣也逐漸散開,聞折柳仿佛從一場夢中醒過來,醒時萬籟俱寂,唯有泥土和鮮血的氣息粘稠如**。
四周伸手不見五指,一片漆黑。
“這是……這是哪?”聞折柳懵了,他試探性地伸手,摸到了一手潮濕的松土,身邊突然亮起兩團金光,他一回頭,熟悉的氣息籠罩上來。
“噓,”賀欽說,“別慌,我在這。”
聞折柳心中一松:“哥,你……你的傷?”
賀欽搖搖頭:“不礙事。”
他從背包裡取出火折子,打亮了四周的環境,借著朦朧搖曳的火光,聞折柳發現,這裡似乎是一個地道,玩家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地。而他的腳邊就躺著呼吸微弱的白景行,懷裡抱著……
聞折柳手忙腳亂地爬過去,不可置信地輕聲說:“廖……廖小姐?”
白景行懷裡抱著的,已經不能算一個完整的人形了,廖冰露的身體猶如蒸發不完全的乾冰,她美麗的眼睛中透出寂靜的死光,半張臉蒼白如雪,半張臉血肉模糊,淋漓地顯出半身的骸骨。
他現在明白,那股濃鬱的血味究竟是從哪裡來的了。
……這就是發動【無知之幕】,從神明手中搶人的代價。
躺在通道內的其他人也陸陸續續地醒了,聞折柳束手無策地蹲在地上,賀欽緊緊皺著眉頭,同樣罕見地遲疑了,傷勢太重,連廖冰露是不是還活著,他們又能不能保住她的命,都是未知的定數。
白景行虛弱地喘息著,從喉嚨裡擠出破碎的音節,他的半身全然浸在赤紅的血色裡,他注視廖冰露,眼角滲出痛苦的淚光,看上去就像個想要放聲大哭的啞巴。
“啊……啊啊!啊啊啊……”
他已經不能說話了。
廖冰露就是這樣的女人……或者說女孩,她是霧系的輔助職業,每一個和她接觸過的人,都會評價她確實像無處不在的霧雨那樣潤物無聲。白景行第一次遇到她那天,白夜酆都還沒有建立起來,他不過是吊兒郎當的白家小少爺,家裡的三個兄長個個人中龍鳳天賦異稟,傲人的成績能把他吊起來掛在家裡的尖塔噴泉上痛打三天三夜還有余裕,時常逼得他不得不逃到新星之城裡去逃避現實。
現在回想起來,那確實是他最倒霉的時候,父母恨鐵不成鋼的責罵,兄長見慣不怪的冷眼旁觀,躲去全息世界結果被人盜刷了終端,爆成身無分文的白板狀態,一天沒吃飯了,最後連報警的力氣都沒有,渾渾噩噩站在路邊的時候,還能被NPC一盆洗菜水潑下來澆個透心涼……
白景行愣愣地呆立原地,混濁的水流攜著碎菜葉子,從他的昂貴的鏡片上蜿蜒而下。
你說人有什麽意思呢?你家有錢有勢,你爸年富力強,你媽精明能乾,你幾個哥哥都是人人稱羨的天之驕子,所以你也想乾出點成績來,你想讓大家都知道虎父無犬子,你也是你爹媽的後代你也是你哥哥的弟弟不會辱沒白家的名聲,可人的起點就擺在這裡,先你出生的幾個兄長盡情吸收天地靈氣祖墳青煙,留給你的不就只剩下不起眼的藥渣子了麽?你還能怎樣,還想翻天啊?
……真沒意思啊,幹啥啥不行,做啥啥倒台,難怪大家都用看笑話的眼神對你啦。他們都說看來白家的小兒子不是吃這碗飯的料啊,倒也不意外了,已經生了三個厲害兒子,難不成好事全都讓他家佔了?總要有個……那什麽吧!
他就是別人口中的“那什麽”,礙於臉面和情份,不太好說出口的“那什麽”。
“喂!接著!”
頭頂忽然傳來風聲,白景行下意識地伸手一接,被那東西的份量帶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在地上。他回頭一看,白衣的女孩騎在牆頭,逆著光的容顏精致溫潤,一群長羽的雪雁自她身後的碧空搖曳流雲,帶起悠長清越的鳴聲。
“快跑!”女孩的笑容明媚燦爛,她跳下來,然後抓住了白景行的手。
白景行一頭霧水,被她拉著往前猛跑,心頭愁緒也暫時被甩得一乾二淨。身後傳來緊追不舍的大罵聲,女孩帶著他左突右支,敏捷地竄進曲折複雜的暗街小巷,兩旁不住亂射的暗器和彈藥帶著凌厲的風聲,劈裡啪啦地濺起一路的火花。
直到兩個人都氣喘籲籲,追兵方被甩開。白景行大口喘氣,他捂著肚子,詫異地瞅著她:“你……你幹什麽?!”
女孩杏眼桃腮,生著一對善睞明眸,她從他手上扯過那個包裹,上氣不接下氣地笑:“謝啦朋友,是那群人眼紅我,想搶我的東西。多虧你接應了一把!”
“那你拽著我跑幹嘛?”白景行沒好氣地抹去臉上濕漉漉的菜葉。
女孩哈哈大笑:“因為我看你被洗菜水澆得透了,想讓你跑一跑,叫風給你吹乾淨!”
“……你!”白景行怒上心頭,繼而又覺得沒意思,轉身欲走,“……算了,隨你吧。”
見他要走,女孩急忙跳過來,在他身邊轉來轉去:“等等,我叫廖冰露,廣頭廖,冰露壺中秋玉瑩,不著人間煩暑的冰露。你呢,你叫什麽名字?”
帶著一種被冒犯的羞惱,白景行並不吭聲,只是悶頭往前走。
“哎哎,別走!”女孩顧盼流波,眼睛就像會說話那樣靈動,“你幫了我一個大忙,我請你吃飯呀!”
見白景行還不理她,她接著說:“跑了一路,你肚子不餓,我還餓呢。”
白景行想反唇相譏,說我餓我自己會去買東西吃,用不著你管,然而轉念一想,他現在身無分文,哪還有錢?目光便不由一滯,腳步也緩了下來。
廖冰露抓住機會,笑嘻嘻地拉住他的袖子,把他往反方向上帶:“而且你也走岔啦,出去的路不在那邊,在這邊!就當我謝過壯士了,陪我去吃個飯嘛。先說好,你是攻擊類型的玩家吧,我沒什麽本事,萬一那群人再找來了,還得麻煩你再幫我呢。”
白景行略微消了氣,他冷冷道:“沒什麽本事,還敢惹別人追著打。”
“那有什麽辦法?”廖冰露說,“我是單一輔助型的玩家啊,手無縛雞之力的。不過,也沒規矩說輔助型的玩家就不能拿好東西了啊。”
她笑著道:“所以我以後的心願就是,加入一個超級大、超級大,甚至大過天下之火的團隊,然後去給最強的戰鬥力做輔助!這樣的話,我就是天底下最好,最厲害的輔助型玩家,誰敢不緊著好東西給我用?”
白景行心頭微動。
女孩的眼神真是明亮,專攻輔助的玩家其實在新星之城並不吃香,甚至可以說是不合時宜的。這麽一個不合時宜的人,心裡也懷著問鼎天下的夢想麽?
自這天起,他們結識了彼此。
很久很久之後,白景行才知道那個包裹為什麽會砸中他,廖冰露擁有化霧的能力,一個人就有本事從一群人手底下脫身。只是那天她看見了屋簷底下站著的自己,眼神死寂,掛著滿身的湯湯水水,頭頂一個體力快要耗盡的紅條。
於是她揚手一扔,喊了一聲接著,又不容置喙地帶他奔逃在窄窄的紛雜小巷,然後對他說,你幫了我的忙,不如我請你吃個飯吧?
“因為你那時候確實敗犬,”再提起這件事,廖冰露輕描淡寫地說,“我可是要當天下第一的女人,要是未來的上司餓暈在街邊,滿臉都是菜葉子,那豈不是連著我的臉一塊丟?”
她一直是這樣最不動聲色,也最妥帖溫柔的女孩。之所以說與她相遇那天是白景行一生中的最低谷,因為從那天開始,一切都在慢慢變好向上。他找到了前行的方向,就算來不及做一個優秀的繼承人,那做一個優秀的團長呢?
他帶著最鋒利的弓和箭,她就做遮掩箭尖光輝的濃霧。得到無知之幕時,廖冰露毅然選擇將這件特殊的防具完全融合進自己的玩家數據,以此來發揮它的最大功效,即使這樣做了之後,她便再也無法使用任何等級超過A級的其余道具。她說正因為自己要成為誰也不能超越的第一人,所以才必須舍棄某些東西,世上哪有魚和熊掌兼得的好事呢?
回憶洶湧如海潮,白景行的淚水也洶湧如海潮。現在她做到了啊,她用凡人的血肉之軀忤逆了神的命令,她從神明手中搶回了所有人,是的,沒錯,只有全世界最強的輔助型玩家才能做到這一點,才敢與天命相抗!
……可是醒來啊,快醒過來啊……你已經是世上最強的盾牌了,但隻使用過一次就如花綻放般破碎的盾牌算什麽最強呢?最強就是要一直站在山巔俯瞰人間的啊!睜開眼睛,醒醒,快醒醒!
白景行的聲帶被刺青禁錮了,此刻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有嘶啞而絕望的哭聲,孤獨回蕩在地道裡。
他早已做好為這場被迫參加的戰爭賭上性命的準備,在萬軍咆哮的沙場,在宏大雄偉的殿堂,人與鬼神的怒號染紅蒼穹,不管是射盡最後一支箭,還是流乾最後一滴血,死在一起也能算作最好的結果,可是唯獨不包括現在,不包括這個抱著她冰冷殘缺的身體,獨自嚎啕大哭的時刻。
玩家們慢慢地簇擁了過來,謝源源喉頭乾澀,喃喃道:“怎麽會這樣……怎麽會……”
姽嫿將軍收斂笑容,她們擁著華服,緊急地小聲開會;池青流和華贏帶著人暈頭轉向地堆在一起,探討能不能嘗試用人體改造的方法先撈回廖冰露的命;杜子君神情凝重,只能和聞折柳先用最好的藥劑滴在她的嘴唇上,看能不能再吊一會。
賀欽的眼瞳流轉熔化般的金光,仔細看著廖冰露的身體,這是他身為執行官所擁有的權限,能夠參透虛擬世界的本質屬性。聞折柳額上冒汗,手也在發抖,他叫道:“哥……”
“別擔心。”賀欽按在他的肩頭,輕聲安慰,“她還活著,因為無知之幕與她身體的聯系還沒有完全潰散。假如這裡沒有限制高階道具,我有藥,一定可以把她救回來。”
“你可是老總,想想辦法吧。”杜子君沉聲道,他的臉色也很難看,“難道沒有什麽BUG嗎?”
“要是百裡春在就好了……”姽嫿將軍中的乙二小聲說,“拿著句芒目,他的血比什麽靈丹妙藥都管用……”
庚七反駁:“別說這些沒用的了,現在百裡春不在,怎麽辦呢?”
“如果,我是說如果,”華贏嚴肅地說,“先用機械代替她另一半身體……”
“人體改造確實可行,”杜子君說,“但需要很嚴苛的條件。這裡是你們打出來的地道吧?又濕又冷,還想玩違禁科技?”
池青流說:“那就用道具做一個無菌環境出來……”
“更不可能,”杜子君一口回絕,“看她現在的情況,根本就撐不到手術結束的時候。”
華贏不太服氣:“術業有專攻,你也不是專門做這塊的啊!”
“我確實不是專門做這塊的,”杜子君冷冷地轉過頭,“但是每年黑市的合金義肢流動分類,有百分之三十的份額由我管控。”
他的目光淡漠如槍管上流動的寒光,這一刻他好像不在黑暗狹小的地道,而是站在摩天高樓的落地窗前,人間城市的燈火全都匍匐在他腳下。辯解的話語卡在華贏的喉嚨裡,他蔫蔫地閉上了嘴。
“那就先把她封存起來吧。”李正卿開口說。
聞折柳轉頭看她,他之前還沒好好看過這位刀劍如夢,姽嫿將軍的領袖人物。李正卿長眉入鬢,黑發在耳後挽成圓髻,她的五官或許不算特別美麗,然而眼含清光,英氣十足。
“我這裡有一樣道具,可以讓她保持現狀三天,”李正卿說,“三天之後,必須結束這個世界,用藥救她,廖小姐才能有一線生機。”
白景行理智全無,能做決定的只剩下其余的玩家。聞折柳低聲道:“城主將黃泉的時間調整到了二十天之後,沒想錯的話,天亮就應該是花魁大選了,緊接著月上中天,聖子和亞伯的約定……時間夠了。”
“可以。”池青流說。
“我沒意見,”華贏說,“只要乾爆城主,一切都好說。”
“行,三天就三天!”謝源源點點頭,“扭轉乾坤,完全夠了!”
賀欽平靜伸手,按在白景行耳後,令他昏睡過去:“那就這樣吧,麻煩李團長了。”
李正卿說:“客氣,這是我份內該做的事。”
她取出一口透明的小棺,將生死未卜的廖冰露緩緩合了進去。
“給他也處理一下傷口。”杜子君道,“他舌頭上那個刺青,能不能消了?”
“消不掉,”賀欽說,“上次用來對付李戎的聖水可以洗乾淨他的刺青,可那也是A級的道具了,沒法用。”
聞折柳望著躺在白景行身邊,狀況慘不忍睹的廖冰露,沉聲道:“那我們換個角度……城主為什麽要先抓白夜酆都的人,還在剝奪了白景行的聲音,難道是他發現了什麽秘密?”
他算了算時間,說:“還有一陣子,不夜城才會到天亮的時候,如果不想清楚這個問題,去找城主復仇也是徒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