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快一點、再快一點!
一行人匆匆向木屋的方向趕去, 當聞折柳看見從窗口透出的明亮火光時,忍不住松了口氣。
火, 有火就象征安全。
周清茫然道:“我們……趕上了嗎?”
“說不準。”賀欽說。
一行人推開房門——門沒有鎖, 但是裡面也沒有彌漫出什麽血腥味,這讓眾人稍微安心了些, 然而客廳中空無一人, 唯有白昊、高星漢和柯文彥坐在那裡, 桌邊站著瑪麗安,她沒有在樓上睡覺,而是挨個挑亮蠟燭的火光。
沒有杜子君,也沒有穆托, 聞折柳的心深深沉了下去。
周遙問道:“穆托和杜小姐呢, 他們去哪了?”
“自然在他們該在的地方。”瑪麗安從桌邊直起身體, 微笑著說道。
賀欽神情冷漠,他不著痕跡地側過身體,擋住一個人。
“你騙了我們, ”周清強壓怒火, “還有你們!三個叛徒, 她給了你們什麽好處,要你們背叛人類陣營?!”
三個人聞言,臉上竟泛出一個弧度相同的機械性微笑。
白昊說:“她給了我們什麽好處。”
柯文彥說:“你不妨猜一猜。”
高星漢接著說:“猜到,就算你們通關。”
周清臉色變了, 她就是個傻子, 也能看出他們三人的不對勁之處了。
“這是怎麽回事……”她情不自禁地後退一步, “他們三個……怎麽變成一個人了?”
聞折柳神情複雜,他輕聲道:“從來沒有什麽盧海、林芳菲,也沒有什麽熊林,更沒有什麽柯文彥、高星漢、白昊……從頭到尾,至始至終,都只有你一個,對不對,珍妮小姐?”
瑪麗安和那三個類人生物第一次出現了驚訝的表情,聞折柳已經拿出了銀質的相框吊墜,他對瑪麗安說:“或許您還記得,我第一天到這裡時問您的問題吧?”
瑪麗安眨眨眼睛,笑了起來,她說:“我當然記得,您問我全名叫什麽,然後我告訴您,我叫。”
“那這枚相框吊墜,想必就是您妹妹珍妮.希爾的所有物了。”聞折柳朝那三隻類人生物微微頷首。
“不錯。”它們齊齊開口,三個或溫吞或響亮或平淡的男聲混合在一起,居然帶著一點獨屬於小女孩的,嬌嗔的鼻音,“您真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人。”
“什麽……什麽意思?”周清已經完全糊塗了,“他們怎麽就不是人了,為什麽又冒出來一個珍妮?她是瑪麗安的妹妹?可是她和小鎮凶案又有什麽關系?”
“讓我們從頭解釋吧。”聞折柳歎了口氣,“如果不徹底說清謎底,也就不算揭開謎題,不是嗎。”
“我想想……就讓我們從1740年的小鎮說起好了,畢竟,那裡是一切的起始點。”聞折柳用舌尖濕潤乾燥的嘴唇,斟酌著詞句開口,“1740年的阿靈敦小鎮,風景優美,氣候宜人,這裡三面環山,因此處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地理位置。瑪麗安.希爾與珍妮.希爾,是一對生活在小鎮上的姐妹倆。”
火苗旺盛,壁爐熊熊燃燒,裡面新加的柴禾樹枝發出輕微的“劈啪”聲。
他接著說道:“只可惜,好景不長,一紙委任書帶來了新上任的治安官,同時帶來了他的紈絝侄子,與數個遊手好閑,原來在城中失業的青年男人。”
說到這裡,三張人臉上的表情依舊麻木無神,瑪麗安彎下秀美的頸子,緩緩擦拭著燭台上滴落凝結的燭淚。
“小鎮居民本就對這夥人的行事作風頗有微詞,更糟糕的是,他們被委任為當地的衛隊,擁有了為非作歹的權力。”聞折柳低垂眼眸,火光熊熊,少年濃密的長睫往臉頰上投出一道弧度悲憫的陰影,“與世隔絕的環境,缺少監管的制度,失去控制的權力就像失去鐵籠的猛獸……”
“隨後,根據神父的記載,第一個受害者出現在教會,她是年幼的瑟蕾莎信女,”賀欽接過話頭,抬眼看著客廳的景象,“第二個則是外出打水的鎮民的女兒,珍妮.希爾。駐扎在這種偏遠地區的教會對此毫無辦法,神父為了保全教會其余人的安全,於是暫時領著他們逃離了阿靈敦。”
穿堂陰風吹過,燭火在風中幽幽跳躍,就著火光,聞折柳仿佛看見,有什麽扭曲的波紋從那三張人臉上一晃而過。
“瑟蕾莎幸存,她或許傷勢很嚴重,但她依舊活了下來。珍妮.希爾就不一樣了,與她一同出來打水的姐姐飛快逃離衛兵的包圍,她卻在這場暴行中失去了性命。”賀欽說,“一場悲劇啊。”
三張臉神情恍惚,呢喃著說:“是的……他們喝醉了,渾身上下都散發著腐爛的惡臭,我還記得他們那時醉意熏熏,力大無窮……”
壁爐裡的火光騰然而起,翻湧黑霧中,隱約出現了六個猙獰大笑的身影,綽綽幢幢、魁梧強壯,一團明亮而微弱的火苗在其中怯怯閃爍。黑煙洶湧,火苗驚恐尖叫,但它無處可逃,很快就被騰騰惡煙舉在半空中,輪流貫穿身體,撕碎明光,散落成無數衰弱幽微的星花。
眾人都沉默了。
聞折柳輕輕籲出一口氣,接著道:“你的吊墜和蕾絲花邊被他們扯斷,蝴蝶結與袖子也撕成碎片,你的內衣,還有一綹頭髮……”
他頓了頓,避開這個話題,轉而道:“你的死對你的家人造成了莫大的痛苦,你們是單親家庭,體弱多病的母親承受不起如此打擊,因病去世。有一部分鎮民同情你們,但還有另一部分……認為你的母親愚蠢,竟敢讓兩個女兒單獨去傍晚的溪邊打水;認為你愚蠢,竟敢在太陽落山時出門,還穿著帶有蕾絲緞帶與蝴蝶結的衣裙,這與勾引無異,死不足惜。”
他又想起“高星漢”在交流情報時說的話,露出的神情……那恐怕是作為珍妮的載體時,最為真情流露的一刻了。
“那是我的母親為我縫製的衣裙。”三張人臉慘淡地微笑著,“我好愛她,我也好愛她看我穿著漂亮裙子時的高興模樣……是他們毀了她,毀了這一切……”
聞折柳說:“而在你死後,你的姐姐瑪麗安就因為愧疚和痛苦,不知從什麽地方找來邪典的魔法,用它將你的靈魂重新喚回世間,作為代價,自己也成了失去肉體的鬼靈。魔法同樣令傷害過你的衛兵變異成那副不人不鬼的樣子,在鎮上大開殺戒的,應該也是它們。”
“治安官死了,用閑言碎語傷害你家人的鎮民也死了。小鎮居民死的死,逃的逃,於是你們佔據了治安官的府邸,將這裡變成一片叢林幻境,依靠過往的遊人旅客喂養怪物,以此來維持魔法陣的生機與力量。”
賀欽沉吟道:“而你們說的邪典魔法,與其說是魔法,不如說是一張契約。它雖然給了你超乎尋常的力量,可也對你下達了某種交易約束——我猜,你們並不能一下把過往投宿的遊人全都殺光,倘若他們能在到達這裡的某個時限內解開小鎮凶案的謎底,說出珍妮.希爾和瑪麗安.希爾的真實身份,你們就要放他們走;反之,就得任由你們處置,沒錯吧?”
“七天。”聞折柳接著說,“采辦馬車往返一趟的時間間隔,應當就是我們解開謎題的時限。當然,在這七天裡,你們既不能全搞死旅客,又不甘心讓旅客輕易知道謎底,內鬼因此而生。珍妮.希爾假扮成旅人,用偽造的身份混跡在活人當中,製造一起刻意的情侶死亡事件,企圖挑撥離間,使團隊不合;瑪麗安.希爾通過妹妹的通風報信,用獎勵引誘旅人外出巡夜,加大我們與怪物相遇的概率,又在屋內造成事端……但你們都失敗了。”
瑪麗安手指一顫,揭下一大塊粘在燭台上的蠟。
“內鬼已經全部抓住,你們的身份我們也同樣知曉,結束了。”賀欽一手按在柴刀上,聲調波瀾不驚,“通關條件達成,是時候該放我們走了。”
話雖然這樣說,但是系統提示未到,一行人心裡也沒有底氣。
瑪麗安沉默半晌,她顫抖著拿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將它拋在餐桌上。眾人居然能以肉眼看見血紅的葡萄酒從她半透明的咽喉裡湧流而下,然後打濕了她身上的衣物,余下的則順著她所站的位置,在地毯上洇開一片如血的紅暈。
她面白如紙,這一刻,她變回了真正的鬼魂的模樣。
她說:“好,你們確實達成了條件,可以……”
“……不。”不料,三張人臉竟一下斷然拒絕,“不行。遠遠不夠——你們知道得遠遠不夠!”
“邪典的魔法既讓我們復仇,同時又將我們關押在這裡,讓我們不得逃離,亦無法從中得到解脫。我們需要力量,需要力量啊!復仇已經達成,為何還要禁錮枉死的冤魂,逼迫她們永遠留在這裡!!”人臉放聲咆哮,下頷幾乎撕扯到正常人的三倍大小,血絲與筋肉從嘴角到臉皮繃不住地根根綻開,露出深淵般的三張血口,“——我要你們成為我的血肉,做我逃出枷鎖的力量!!”
“什麽……!”周遙愣住,鬼魂姐妹居然在這種關鍵時刻出現分歧,這是眾人所沒有料到的意外,“你這是言而無信!”
“珍妮!”瑪麗安倉皇回頭,“放他們走吧,他們已經猜出謎底了!”
“滾開!!”三顆人頭的脊椎發出清脆刺耳的骨裂聲,它們猛地轉頭看向瑪麗安,幾乎在瞬間扭轉了180度,嚇得周清倒吸一口冷氣,“我的死你也有錯,你在那天拋棄了我,現在又有什麽資格命令我!!”
“……警戒。”賀欽砉然抽刀,聞折柳也同時撬棍在手,“注意危險!”
聞折柳咽了咽喉嚨:“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接下來就應該是追逐戰了……只是這間房子還是有點小,不知道是不是要先逃到外面……”
他話音剛落,整棟房屋就止不住地劇烈搖撼起來,發出巨大的哀鳴聲!
他一個沒站穩,差點從傾斜的地板上滾落下去,賀欽一把摟住他的腰腹,令他站好。在眾人的視線內,內鬼的三具身體正做著令人窒息的可怕融合,它們發出饑餓的大叫,骨肉咯吱作響,手臂雙腿狂亂扭動,反向彎折……它們宛如一個被造物主胡亂揉捏融化在一起的肉塊,等到成型時,這個作品堪稱獵奇與恐怖行走在人間的代名詞——
它的身軀蜿蜒臃腫,六條人腿支撐著這肉蜈蚣的軀乾,與之相對的,六條胳膊被草率地插在這團黑發叢生,骨骼左突右支的血肉上。它長了三顆人頭,一顆掛在下面,第二顆則腫脹得像個碎西瓜,勉強靠組織和肌肉纖維牽連起“高星漢”原來的模樣,撐裂的口中露出一雙咕嚕轉動,全無眼白的純黑眼球——它不幸套在最後一顆人頭外面。
“嘔!”周清僅僅只是看了它一眼,精神值就跌下21%,腦內陣陣眩暈,差點一口把膽汁吐出來,“太惡心了!”
但房屋的巨變還未結束,它的天頂從第三層直裂開到第一層,所有房間、閣樓、牆壁全都扁平地擠壓在一起,朝著四面八方倒去,猶如一朵在廢墟中盛開的花。瑪麗安絕望地叫道:“珍妮!”
雜物與磚石不住往下砸落,聞折柳他們光是躲避從上頭如雨的天降之物就耗費了好一番體力值。就在這時,對面忽然傳來一聲驚叫,杜子君呵斥:“蠢貨,你就不會把繩子解開再搞其他的!”
聞折柳驚喜道:“是杜先生!”
周清和周遙勉強扒住一塊堅實的木梁,忍不住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賀欽低聲道:“剛才進房子之前,我就給謝源源發了簡訊,讓他一有異變,就去三樓找那兩個人。”
“珍妮”聽見動靜,猛地轉身,它暴怒狂吼,三個聲道統一重疊:“不許!動我的!力量!”
“哇啊!!!”正用水果刀割繩子的謝源源差點嚇尿,杜子君背對著珍妮,雖然完全看不見它的樣貌,只能聞見一股惡心至極的血腥氣,但也知道大事不好,他咬牙道:“沒出息的,你嚇個屁!還不快點,管他是人是鬼,敢叫號就跟他乾!”
“乾、乾不動啊杜姐!”謝源源哆哆嗦嗦,嚇得快哭了,“我要回家找媽媽!”
直面珍妮,避無可避的穆托已經口吐白沫,精神值快要跌破臨界點了,杜子君繩索一脫,身後沉重而急促的追擊聲也馬上就要到達跟前,周清面色驚惶,幾近破音:“危險——!”
“杜子君,你快跑啊!!”
杜子君怒極轉身:“我日你——”
珍妮放聲咆哮,血沫橫飛,濺了他一臉!
杜子君:“………………媽。”
霎時間,三顆頭顱驀地愣住。這一刻,杜子君不管不顧,調動起全身的求生欲望,他一手指天,竭力大喊:“看!看他媽的飛機!!!”
他這一生抓住的機會很多。
無論是血與火中打拚出來的地位,還是他的財產、他的情婦、他的權勢,無一不是他利用大大小小的機會,從各色人馬手中搶過來的,但今時今日這一聲,可以說是他這輩子都難以忘懷的一次絕佳時機。
事實證明,此招確實是跨越國界、跨越性別、跨越年齡,甚至跨越生死的一招,無論是人是鬼是神,都要在這一招手指飛機下敗走當場!
那一瞬間,賀欽和聞折柳同時動了。
賀欽身形如豹,在四散的火光中模糊成一道曲折的黑色閃電,他一腳蹬在陷落在沙石中的椅子上,速即高高躍起,將手中柴刀飛甩出手!
比一段飛逝的月光更快,那刀鋒冷凝似水,但他沒有停下攻勢,而是隨著刀勢的去向緊跟其上,在珍妮三顆頭顱茫然轉向天空的刹那,刀光已至!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邪氣的微笑,他低聲道:“老子就是飛機。”
珍妮尖聲慘叫!
須臾間,無主柴刀沒入兩顆疊加在一起的頭顱之中,下一秒,賀欽手掌後至,軍靴踐踏粘膩的血肉,濃烈煞氣從每一個毛孔中釋放叫囂。他牢牢握住刀柄,無匹刀芒凜冽上揚,兩顆套在一起的頭顱頓時濺起血色長虹,飛向高曠月光!
聞折柳緊隨其後,他飛奔近前,身體貼地,一膝弓起,擦著地面鏟至下方,撬棍厲厲生風。說時遲那時快,撬棍頂端的鉤狀彎曲已經拉住了怪物下盤,接連令人牙酸的骨骼折斷聲響起,他竟然憑借慣性,一連打折了珍妮的三條人腿!
“啊啊啊!你們豈敢……你們豈敢!!”珍妮半跪在地,慘嚎不止。趁此時機,杜子君急忙一手攔腰撐起謝源源,一手拖著穆托,盡力往這頭怪物的反方向逃離,遠處的周清和周遙也匆匆前來接應。
“走!”聞折柳大喊,“這裡有我們殿後!”
“別想跑……別想跑……”珍妮的六條手臂捂住自己全身上下的傷痕,“我要力量,我要離開,別想跑!”
月色下,它渾身肉塊都在不住顫抖,聞折柳驚駭地發現,它被打折的骨頭居然已經在漸漸恢復,而被賀欽斬斷的傷口也在一堆爛肉間蠕動不休,緩緩冒出一個頭骨。
這……這他媽還打個屁啊!
“月亮,今天有月亮!”不遠處,瑪麗安衝他們喊道,“月光是魔力的源泉,在月亮下面,你們是很難擊敗她的!”
賀欽神情沉著,他拉住聞折柳的手,當機立斷道:“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