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欽啞聲說:“……你個小傻子。第一天遇到你, 我就想這麽說了, 你好傻。”
聞折柳含著眼淚笑了起來,他慎之又慎地揭下一整塊完全被熱毛巾軟化的碎布, 扔進床下的垃圾桶,接著又去對付邊緣完全和肌膚長在一處的血衣。一個深夜, 一盞熨燙著空氣的小燈, 一面遮掩得嚴嚴實實的窗簾,僅有的一張柔軟結實的床,他輕聲回答,舌根上仿佛顫抖著一汪柔軟的液體:“可是你經常說我聰明。”
“聰明的傻瓜比比皆是。”
“那我呢?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個嗎?”
“你不是。”
“那我是什麽?”
“……你是我放在心裡的那一個。”
賀欽伏在枕頭上, 鍍著金光的黑發搭在健碩的肩脊上, 他微皺著眉,語氣不變, 再次淡淡地重複:“你是我最放在心尖上的那一個。”
他沒有笑, 沒有彎起好看的眉眼,沒有像昔日那樣,逗弄般地對聞折柳耳語情話,他只是直直望著前方, 然後平穩又沉靜地說了兩遍。
聞折柳還沒有回應, 他繼續說:“當時,Adelaide病得很重,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能不能好起來。但總得有一個領導者來繼承他的位置, 於是他們推選了賀叡。”
他的口吻十足冷漠, 宛如一名置身事外的旁觀者, 終於從聞折柳的掌心中汲取了足夠的熱量和鼓勵,能一口氣地順暢講下去:“一個還沒成年的小孩子,就能坐上N-Star繼承人的位置,眼下再來深究這裡的漏洞和荒謬之處沒什麽用。我只能說,裡面全是為了一己私欲的而做下的爛帳。”
“就像扶持一個傀儡……或者是小皇帝?”聞折柳猜測,“也許選他的人覺得,年紀越小,越好掌控?”
賀欽點了點頭,短暫地認同了他的揣測:“一方面是這樣,另一方面,賀叡自己也表現出了這樣的意圖。以前Adelaide還在,他為了得到那個位置,就要付出不少貨真價實的心血;如今捷徑就在跟前,他自然與部分董事一拍即合,表現得順從而主動。”
“在他上位之後,我作為他的孿生兄弟,也獲得了一個有名無實的監察官身份。繼承人是提線木偶,監察官懶得管事,或許這就是有些人最樂意看見的場面——值得惋惜,他們實在小看了賀叡,小看了他天生的本領。”
聞折柳不得不認同。確實,從某些方面來說,賀叡就是個不可理喻的瘋子,可他那種狂熱的執念,英俊如神明的面容,還有深不可測的心機與魔力,血色眼瞳中放射出來的蠱惑人心的光……他就像伊甸園裡的蛇,每一滴從蛇信上流淌下來的毒液,都擁有倒戈一個城池的力量。
“平心而論,賀叡的人格魅力十分可怕。他拉攏下屬的手段,收繳人心的方法,還有他那種天生就讓人熱血沸騰的鼓動能力,都是他坐穩位置的堅實後盾。他的麾下很快聚集起一批各式各樣的人才,他管他們叫……”
“……穆斯貝爾海姆。”聞折柳說。
“對。”賀欽說,“他隻用了很短的時間,就基本脫離了董事會的管控,並在激進派的科研人員之間享有很大聲望,因為他‘敢於放手去做,讓他們嘗試之前賀懷洲禁止涉及,可實際上無傷大雅的小項目’。”
他後腰的淋漓血跡基本擦淨,聞折柳松了口氣,因為傷處已然愈合得差不多了,只在肌膚上蜿蜒虯結出幾道扭曲的腫脹紅印。
他想下床倒掉盆裡的血水,賀欽就手抽過一件睡袍披在身上,把聞折柳按住了。
“不用忙活了,上衣和褲子脫掉,我給你上藥。”他從聞折柳手中接過盆,將毛巾搭在盆邊,“快,聽話。”
聞折柳有點窘迫,但還是依言脫掉身上的學生襯衫和外褲。黑夜的金色燈光下,少年的體格修長勻稱,肌膚如玉一樣溫潤,就連上面斑斑點點的淤痕,都像是名貴玉石暈出的沁色。
衛生間傳出倒水的聲音,清洗毛巾的聲音,還有空盆被放在架子上的碰撞聲。半晌後,賀欽重新端了一盆熱水進來,一眼看見坐在床上,正曲著腿脫襪子的聞折柳,目光便猶如陷進了一湖粘稠的膠水,黏著黏著,就移不開了。
他放下水盆,聞折柳的腰側和他一樣有傷,彎腰彎得很吃力。賀欽走到床邊,用粗糙的手指撈起聞折柳白皙的腳腕,不緊不慢地幫他卷掉了淺色的襪子。
濃密的眼睫遮住了他垂下的目光,聞折柳也搞不清楚他究竟在看哪裡,但總覺得有什麽灼熱的東西,正遊走在自己的腳踝、小腿、膝蓋……甚至是更上一些的地方,燒得他渾身都要發起熱來了。他不自在地動了動腿,訥訥道:“……哥。”
賀欽的動作一停,他慢慢放下少年的腳腕,拇指從踝骨上打著圈劃過,有種緩緩揉按的曖昧。
“小傻子,”他低聲說,“讓你脫,你還真脫光了?”
“?”聞折柳滿頭問號,“你這人怎麽說話不算話的,不是你讓我脫掉上衣和褲子嗎?我脫了啊,本來我下面也沒穿什麽。”
賀欽深深吸氣,而後重重吐息。他抬手,啪的一聲輕拍在聞折柳光裸的小腿上,語氣間頗有幾分咬牙切齒:“往裡!早晚有一天,我得把你這個……”
聞折柳聽出他的言下之意,急忙慌裡慌張地往床那頭鑽,接著又被賀欽一把提溜回來,按著窩在自己身前。
身後就是結實寬厚的胸膛,兩側又攔著他微屈的長腿,聞折柳縮在中央,被他抱了個滿懷,著實無路可退。
賀欽拈過清涼的藥膏,輕柔撩開他耳側的頭髮,點在聞折柳的後脖頸上,那裡還殘留著三枚發青的指印,是賀叡的手筆。
嗜血的欲望暫時壓過了另一種,他忍耐半晌,再次開口說道:“叔公玩不過他,漸漸的,他手裡的籌碼越來越多,野心和狂妄也到達了巔峰。就是這個時候,他提出了聖體計劃。”
藥膏涼絲絲的,賀欽的動作也溫柔無比,聞折柳安心而愜意地靠在他懷裡,說:“喔,就是那個……思維永生,肉體暫存的設想。”
“然後,你的父母找到了我。”賀欽說,他的聲音吹過聞折柳紅通通的耳廓,放得很低、很輕,“他們希望我行使監察的職責,製止賀叡的行為。”
聞折柳一下不說話了。
良久,他問:“他們……你覺得,他們都是什麽樣的人?”
“很好的人。”賀欽回答,“真誠、善良、智慧,知世故而不世故。你和他們,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聞折柳貪婪地聽著關於爸媽的隻言片語,好半天沒回過神來。
“我答應了他們的要求。並不是說他們當時的談判技巧有多麽高超,開出的條件有多麽優厚,恰恰相反,他們說服他人的本領可真是一塌糊塗。”他塗完一邊,將聞折柳的發絲別在耳後,以免沾到藥膏,“我願意答應他們,純粹是因為,我能從他們身上感到平等的尊重。”
“我當時才多大?我不說話,也不管事,N-Star裡頭看不起我,覺得我是怪胎的人多了去了,只不過不敢當著我的面撒野而已。但他們居然能如此自然,如此理所應當地與我這個小輩平等對話,完全相信我這個名不副實的監察官有能力做到這一切……這是讓我非常驚訝的。”
與賀叡僵持許久,聞折柳身上的青紫不少,賀欽先以掌心按壓,揉開瘀血,再為他上藥:“當然,他們也提到了你,還邀請我去你家裡做客。”
聞折柳說:“你沒來。”
“我沒來。”賀欽說,“我那段時間太忙了。我雖然不指望賀叡能聽我的話,但還是去連夜了解了兩方的意見,請專業人士為我詳解聖體計劃的弊端和益處。其實說來也好笑,打心裡講,假如聖體計劃能夠成功,我也覺得它是利大於弊的產物。節骨眼兒上,能阻擋它的理由僅有一個——有關於‘人’的討論。”
“我們都是人,有什麽資格凌駕於千萬民眾的命運之上?難道天才和瘋子的智慧就比普通人的智慧更加高貴,皇帝統治一個國家的心動和喜悅,就比旅人看見一朵花開的心動和喜悅更加偉大嗎?世界由數不盡的,平凡的福禍悲喜所演繹,誰能自認這平凡無足輕重?”
“你要做引領時代的人,你憑什麽?”賀欽的語氣冷漠而冰冷,“你憑何高於芸芸眾生,憑何傲慢,憑何覺得自己有權力犧牲一小部分人的人生,去換取大部分人都感到茫然無措的未來?簡直可笑,要知道你自己甚至連瓶蓋都不會開。”
聞折柳張了張嘴,一下抓錯了重點:“等等……那家夥不會開瓶蓋?”
“不會,”賀欽譏諷道,“他的手指一拿開瓶器,就變得比面條還纏連笨拙,在那種需要當眾開瓶的儀式上,沒少被人嘲笑。”
頓了頓,賀欽說:“我沒能說服他,我早就猜到這個結果了。但是接下來,他做的事才算是真正激怒到我。”
“……什麽事?”
“他知道是誰來找我當這個說客的,”賀欽熾熱的掌心按在聞折柳的腰窩上,“我無欲無求,他對付不了我,就去遷怒叔公部門下的科研人員——其中也包括伯父和伯母。”
瘀血被一下一下地揉開,火辣辣的疼痛刺激著聞折柳的大腦,讓他望著前方昏暗一片的房間,無法眨眼。
“這是我和他鬥爭的開端,他是銳意進取的繼承人,我身後站著新星之城的總設計師……雙方你來我往,很是鬥了一陣。”賀欽疲憊地呼出一口氣,“後來,Adelaide的病奇跡般地有了好轉,他開始漫長,不過總算有點盼頭的複健,N-Star內部也開始出現第三方的聲音。於是賀叡以退為進,把研發進度保密的聖體計劃隱藏起來,但最終還是被……被人破解了。”
“被人破解了,”聞折柳靜靜地說,“是被我爸我媽破解了嗎?”
賀欽的聲音像是被驟然吞沒在外太空了,過了好一會,才說了一個字:“是。”
“然後呢?”聞折柳主動發問,“賀叡說,他讓你在賀懷洲先生,還有包括我爸媽在內的科研人員中做出選擇。你……”
尾句戛然而止,萬籟俱寂的夜,他忽然就說不出話來了。
你選擇了賀懷洲先生,你的親人,是這樣的嗎?
“哎。”聞折柳輕輕叫道,“……唉,我的傷好疼。”
賀欽牢牢抱住了他,赤裸相貼的肌膚,如火燃燒的懷抱,幾乎令聞折柳和自己熔為一體。他再三斟酌,語氣急促地開口:“檸檸,我不為自己辯解,也不說其他多余的話,如果能把心剖開給你看,我會這麽做的!但我只有把事情完完全全地告訴你。”
“破解地點的當天,聖體計劃的研發進度已經到了92%,馬上就要徹底完成。在完成那一刻,他們就會立即投放到實驗體身上進行兼容測試,然後把聖體計劃永久備份,通過新星之城與現實世界的連接遊戲艙,進行病毒式的傳播。而這些信息,都是以你父母為首的十來位科研人員在前往秘密基地的途中告訴我的。”
“他們意識這一點之後,立即就做出了一個決定,他們要利用自身的高級權限,偽裝潛進賀叡的基地,因為有本事銷毀聖體計劃的人,只有他們了。”
聞折柳默默聽著,沒有插嘴。
時光漫長而不可妄想,明明父母的面容早已在他心中逐漸模糊,但聽見賀欽的敘述——仿佛血脈中傳出的無形而親切的呼喚,他立即便能想象到,他的爸爸媽媽是抱著如何慷慨的赴死之心去做這件事的。
沒有前途,沒有未來,唯有閃爍的科學之路與真理交相輝映……唯有愛恆久溫柔。
賀欽接著說:“可是,賀叡識破了他們的計劃,並且早就有所準備。我當時已在半路,他卻忽然聯絡我,說賀懷洲在今天早上喝了帶有真人識別系統的納米炸彈,現在開始倒計時,只有感應到我本人的靠近,炸彈才會自動在血管裡分解成無害物質。”
“他問我,是要現在就回去救老頭子,還是繼續往他那走?”
“假如我往回走,賀懷洲會得救,但他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殺一個潛入的科研人員;假如我執意要救他們,他也不是不能高抬貴手,但賀懷洲就得被炸成一團血沫。”
“……他問我,我到底要怎麽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