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 ”走廊上,賀欽拉著他匆匆離去, “現在就拿回來,怎麽樣?”
他說得隱晦,聞折柳卻知道他在說什麽,癡情種化作數據留在恐怖谷中,但他們依舊保持著心意相通的默契,一人說出上半句, 另一個人就能說出下半句。
“很遺憾他們居然安然無恙, ”聞折柳和他跑過寬闊的走廊, 路過的N公司員工無不以驚駭的眼神看著他們,賀欽的蘇醒仍然是極少數人知道的秘密, “以那對夫妻的愚蠢程度, 現在還沒被聖修女拽進恐怖谷, 不亞於一個奇跡了!”
賀欽刷開專用電梯, 哼笑道:“留他們一命, 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做出的決定……畢竟血緣關系無法斬斷,你未成年一天,他們就有權拿著你父母的遺物一天。”
電梯門徐徐合上,賀欽低聲說:“我們忌憚的不是那一家低賤卑劣的東西, 我們隻擔心伯父伯母的手筆。他們能把你在N-star的眼皮底下隱藏數年之久, 若是違背了他們的遺囑,恐怕那件遺物也會有自主銷毀的危險……”
聞折柳問道:“把我藏起來的……是我的父母麽?”
“不是他們還會是誰呢?”賀欽苦笑,“總不會是你家那三個滄海遺珠吧?”
“……呃, 那倒也不必了。”
“轉一次電梯,”賀欽說,同時將一個面罩掛在聞折柳臉上,自己也戴了一個,“如果看見的人太多,還是會引起騷亂……”
電梯門再次打開,賀欽的話語斷在喉間,唯有聞折柳眼疾手快,摸出一副墨鏡戴在臉上。
鋪天蓋地的光芒仿佛洪水,當頭潑了賀欽一臉,絕世的刀客也只能捂住眼睛,狼狽地罵一聲“我操”。
“嗯嗯,這玩意有點傷眼睛,我懂的。”聞折柳拍了拍他的肩膀,金綠斑斕的孔雀成群結隊走過兩人面前,一隻雄孔雀高傲地看了賀欽一眼,“唰”地展開燦爛尾羽,趾高氣揚地遠去了。
賀欽:“……”
這一幕對聞折柳來說同樣眼熟無比,第二世界的幻境近乎模擬出了N-star總部的全局,這條被稱為“空中花園”的長廊也在其中。賀欽想明白其中的關竅,哭笑不得地在聞折柳腦袋上拍了一下:“小東西,折騰我你就開心了?”
兩個人從“空中花園”折返下去,早有數十位戴著墨鏡,一身黑色西裝的工作人員在地下停車場待命,他們露出的十指泛著機械的漆光,腰後全部別著槍刃合一的短刀,凜冽的殺意從這些男人身上泄露出來,比亡命之徒還要氣魄駭人。
“執行官閣下,”為首的男人見賀欽進來,立刻跟在他身邊開始匯報,“目標從四個月之前就已經被監控隔離,截止三分鍾之前無任何異常舉動。”
“聖修女呢?”賀欽淡淡地問,“她沒有對那家人動手?”
“城鎮內反叛的AI軍團已經基本被鎮壓殆盡,中小型電子基站數損毀,感染聖修女病毒的軍方探測機器人曾三次潛入目標所在房屋中進行探查,都一無所獲。”
“反叛的……AI軍團?”聞折柳有點發愣,“那是什麽東西?終●者嗎,施瓦●格來了嗎?”
賀欽領著他站定:“只是小打小鬧罷了,軍用密匙同樣通過星網連結,只要新星之城屹立不倒,聖修女就無法掌控核武這樣能對現實世界真正產生影響的殺器。”
警衛隊已經推來了一輛被光學布料遮蓋的交通工具,隊長嚴肅地低聲道:“執行官閣下,這是Adeide先生從他的私庫直接調出的代步用具……完全符合隱蔽性強、偽裝性高、輕便靈敏,足夠駕駛者在突發情況下做出及時反應的全部要求!先生說……這就是最適合您的了。”
警衛隊的隊員們都低下了頭,用行動表示尊重之意,而聽了這話聞折柳也不由心下凜然,N-star作為跨越全球的超巨型經濟體,早已突破了一般跨國公司所能擁有的規模和財富,說是虛擬世界唯一的帝國也毫不誇張,它的主人更是坐擁天下頂端的資源與權勢,比國王還像國王,能讓現任首席執行官從私庫裡直接調出來的私產,又會是怎樣不出世的珍寶?
漆黑的布料被隊長一手掀開!刹那的閃光映亮了兩人的眼睛,銀白的烤漆工藝,小巧纖長的車身可以承載雙人,色澤鮮豔的保暖箱上,“外賣必達”這四個加粗仿宋的大字顯得如此莊嚴肅穆,觸目驚心!
賀欽:“?”
聞折柳:“…………”
“咳!”隊長大聲咳嗽,“是這樣的執行官閣下,根據Adeide先生傳達的最高指示,現在一切電力機械都有可能被聖修女入侵,而現在正是城市運送午餐的最高峰,使用這個,就能輕易融入數萬外賣車輛之中,即便是聖修女的監測系統也無法第一時間發現您的行蹤,可謂是、是偽裝出行的上上之選啊!”
賀欽:“……”
聞折柳終於知道隊員們為什麽要低頭了……因為他自己此刻憋笑也憋得很辛苦。
“……太好了,複古生活你我共同擁有,”賀欽皮笑肉不笑地跨上外賣小摩托,對聞折柳道,“快點,坐哥後頭!等這個白癡公司被聖修女整倒閉了,我就送外賣養你!”
眾目睽睽之下,聞折柳不得不以同樣的姿勢跨坐在他身後,小摩托“突突突”地發動起來,聞折柳抱著賀欽的腰,笑得頭都暈了。
兩個人在整個N公司的掩護下駛出地下通道,神不知鬼不覺地匯入街道上的車流,他們都戴著外賣的帽子和口罩,遮住了鮮明的臉龐輪廓,監控系統只能調取到偽裝的牌照和身份證明,記錄會顯示,在前一個十字路口,有位外賣小哥的車蹭到了旁邊的花壇而因此報廢,還好有路過的朋友能捎他一程。
“往前左拐,進下城區。”聞折柳低聲說,越是接近那個熟悉的,冰冷冷的家,他的記憶就越是清晰,“可以再換個車,那麽大的城市,沒人會跨越三個區叫外賣的,也沒有商家願意配送。”
“沒關系,”賀欽瞄了一眼方向盤的位置,“劉建章……我是說你姑父,昨天升職了,還獲得了一筆不菲的獎金。這家人不敢出門,但出於慶祝的理由,他特地點了一家消費水平遠超收入的餐廳,並且慷慨地打賞遠超配送費用……”
他低低地笑了一聲:“不用擔心,一切都在計劃范圍內,他在小主管的崗位上幹了十幾年,是時候提拔一下了。”
“好吧,什麽都算不過你們,”聞折柳說,“那麽可以適當搶個車道……左拐之後繼續右拐。”
看著愈來愈熟悉的街道,聞折柳不禁出了神,只是離開了幾個月,他卻像是過了恍若隔世的一生,現實世界的鎮壓戰爭告一段落之後,許多商鋪還是關門了,街上只有零零星星的行人,更多的是運用原始手段進行物資運輸的工作人員,他看著遠方,輕聲說:“以前……我就在那裡打工。”
快餐店居然還開著,AI暴動的浪潮中餐館是為數不多還能開下去的地方,招牌上的漢堡圖標孤零零地閃爍。
賀欽認真地看了一眼,沒說話。
“薪水周結,普通服務員一小時薪資17,我的話,雖然是未成年,但是算在勤工儉學裡,又有勞動新法保障,一小時可以拿20塊錢,”他接著道,“周六周天就去打工,因為沒辦法上星網,只有等到寒暑假,劉天雄要上補習班,那時候才能把遊戲艙讓出來……”
賀欽握著車把的手緊了緊,手背上迸出青筋,像是要瞬間撕開熊的胸膛,但又很快平複了下去。
“這樣啊,”他說,“難怪剛見你的時候,你的等級那麽低。”
風聲呼嘯,賀欽沉默了一會,問:“……右拐之後往哪邊走?”
“直線向前,”聞折柳說,“再過三個紅綠燈,就到居住區了。”
聞倩此刻坐在家裡,她心神不寧地打著毛衣,女人的第六感通常是很準的,從早上開始她的眼皮就一直猛跳,直覺要出什麽不好的事。
“建章啊,”她叫著丈夫的名字,“你點的餐怎麽還沒到啊?”
劉建章一朝升職,正是心情大好的時候,他閑閑地翻著報紙,心不在焉地說:“點的多,肯定要等的時間長一些麽!”
聞倩憂慮地說:“你也別叫那麽多啊,天雄去同學家了,我們兩個哪吃得了,到時候還得扔了。”
“哎呀,”劉建章不耐煩地一揮手,“你別管,吃不完的給兒子留著,再不行就扔了,囉嗦什麽。”
門鈴響了,透過門板,一個男人笑著問:“是劉建章先生家嗎?您的餐到了,麻煩出來取一下吧!”
聞倩急忙站起來,先手動摳開貓眼看了看,看見外賣商家的帽子,這才打開門:“來了來了!謝謝你……”
門一打開,聞倩心裡立刻打了個禿嚕:來的人好高,猿臂蜂腰,寬肩長腿,將光線遮蔽了大半。
“喔,是聞倩……女士吧?”來人笑了兩聲,“您的外賣?麻煩簽收一下。”
他戴著口罩,聞倩看不清他的樣貌,只聽見他叫人聽過一次就不會再忘記的聲音,畢竟說話悅耳的人不止凡幾,但嗓音多情得像一把鉤子,足以將人的心肝也勾下去一塊的,卻是少之又少。
“啊……啊,”聞倩點點頭,“對,我就是聞……”
她的面色變了。
聞倩觸電般扔開手裡的筆,一步步向後退去,她牙關打顫,惡狠狠地問:“你……你是什麽人?!外賣單上沒有我,你為什麽會知道我的名字?”
劉建章也豁然站起,警惕地抽出手邊的棒球棍,慢慢朝門口摸過來。
“意外嗎?”這時,男人身後響起了另一個少年的聲音,“因為是我告訴他的。”
男人側過身,台階下的少年摘下口罩,雖說臉色還稍顯蒼白,但是眉目俊秀,眼神明亮清澈,他緩緩地道:“好久不見了……姑父,姑母。”
劉建章手裡的棒球棒當啷落地,他失聲道:“聞……折、折柳?”
聞倩也後退數步,像是嚇呆了:“你不是……你不是被關在……”
聞折柳走進來,賀欽在後頭隨手關上了門,他有些好奇:“關?你跟他們怎麽說的,怎麽說我被關起來了?”
賀欽也摘下口罩,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聞折柳笑了起來,感慨道:“原來如此,這也算一報還一報了。”
劉建章驚疑不定地盯著他,不過是幾個月不見,他卻有了種不太敢直視眼前這個侄子的錯覺,少年的眉眼低垂,與往日在這個家沉默寡言的表現並不多大分別,然而他周身透出的氣勢不是忍讓和退縮了,一種更具威嚴的東西正蘊藏在他的神情中,他看著劉建章,猶如站在天上,站在高不可攀的雲端。
劉建章不知道這種變化從何而來,他又看向聞折柳身後的賀欽,他從來沒見過這個男人,於是他只能將聞折柳的冒然來訪當做挑釁,他呵斥道:“聞折柳!看你都把什麽不三不四的人往家裡領!”
“哦,”聞折柳無所謂地說,“原來這裡還算我的家。”
劉建章被他噎了一下,聞倩小心地看了一眼,強顏歡笑道:“你這孩子,既然腦袋已經好了……喲,頭髮都長出來了,鬼門關上走了一遭的人,怎麽還那麽莽莽撞撞的,裝成送外賣的嚇家裡人……來來來,快坐下快坐下!”
見聞折柳沒有動,她試探道:“那個……是你朋友?”
“不是,”聞折柳淡淡地道,“是我男朋友。”
聞倩也被他噎了一下,霎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劉建章見他那副油鹽不進的樣子,火冒三丈道:“你看看你那是什麽沒教養的態度!你姑媽關心你,你一副死了爹的樣子做給誰看?!一聲不吭就跑回來,還叫了這麽一個……”
他這話講得刺耳,賀欽冷冷地與他對視,巨大的殺意登時驚地劉建章把後半截生生咽下去了。
聞折柳早已對這樣的惡語習以為常,他平淡地說:“我不是被咖啡店的招牌砸了頭,這幾個月也不是在醫院待的,不過,鬼門關上走了一遭,這倒是真的。”
他轉向聞倩:“你們有沒有去醫院看我?”
聞倩不自然地乾笑了兩聲:“去了!怎麽沒去啊!但當時的負責人不是說,你的醫藥費全部由N公司提供,他們也不讓我們去看……”
“那就是沒去,是不?”聞折柳打斷了她的辯解,聞倩一時半會答不上來,臉上的笑也掛不住了。
“算了,我也不想跟你們廢話。”聞折柳說,“我父母的遺物呢?我成年之後你們就無權再持有的遺物,現在可以給我了嗎?”
饒是劉建章和聞倩早有心理準備,隱約猜到聞折柳是為了那件東西來的,還是沒想到他會這麽開門見山,雙雙都愣住了。
“說話,啞巴了?”聞折柳看著他們,“這麽多年,你們不就是仗著那東西才這麽肆無忌憚的麽,現在看我要收回去,不願意了?想起來後果了?”
“……你!”劉建章勃然大怒,“你少血口噴人!我們養你那麽多年……”
“你們能住進這個城區,買下這棟房子,是誰的錢?”聞折柳冷笑地環顧四周,“劉天雄能順利進入這個城區的學校,接受比以前好百倍不止的教育,又是花了誰的錢?養我這麽多年?”
他看著劉氏夫婦煞白的臉,一字一句地說:“是啊,養我這麽多年,別的沒有,怕我以後回過味兒來跟你們算帳,對我的叮囑倒是多得要命,‘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做人要學會感恩’、‘以後長大了,可要好好報答姑父姑母啊’……啊,我這不是都記得清清楚楚的嗎?把我父母的遺物還我,我立刻好好報答你們的苦勞,怎麽樣?”
他在“好好報答”上咬了重音,面對少年撲面而來的惡意,劉建章竟然覺得心顫腿軟,仿佛被人用刀逼住了脖子。
“確實,”這時候,在房子裡閑閑溜達了一圈的賀欽也返了回來,“雖然地方小了點,但沒有百萬的年薪和補貼,再加上多年的積蓄,想在這裡全款買下一套房子,壓根就是無稽之談。劉建章先生是幹什麽的?建材公司的小主管?哦,我忘了,從昨天開始,劉先生就已經被提拔為部門主管了吧?還得了一筆不少的獎金呢。”
劉建章咽了咽喉嚨,強裝鎮靜:“你……你又是什麽人?私查公民信息是犯法的,你懂不懂啊!”
“犯法?”賀欽好奇地湊近客廳紫檀木架子上擺放的珠光寶氣的琺琅彩蛋,用手指頭輕輕一揩,劉建章頓時臉都綠了,“嘖,拙劣的贗品,擺在這裡做什麽?”
聞折柳好笑地斜睨他:“喂,那玩意兒據說是傳說中的法貝熱彩蛋,專門從拍賣會上搞來充門面的,很貴啊,劉天雄不小心碰一下都要被揍的。”
“法貝熱彩蛋?就這?”賀欽噴了,“開什麽玩笑,一看就是仿的弗吉尼亞館藏五枚中的一枚,用的還不是真材實料,擺在這也真夠低廉了……”
“你怎麽知道?”聞折柳有點意外,“這是你家的東西?”
賀欽漫不經心地直起身體:“也算不上吧。這枚的原型是尼古拉斯二世讓法貝熱為新婚妻子亞歷珊德拉設計的,名為玫瑰彩蛋,原來確實在弗吉尼亞博物館裡收著,後來作為N-star一百周年的紀念,送進了賀家的老宅子裡。我小時候和賀叡打架,不小心把它撞摔了,叫人新補了三十七顆鑽石上去,叔公覺得可惜,又原送回博物館了,現在當然不算是我家的東西了。”
他微微一笑,對目瞪口呆的劉建章和聞倩說:“所以我就是法,你們懂不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