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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谷漫遊指南》第234章 諸神黃昏(七)
那把刀的造型古樸典雅,宛如流水的線條澆注而成, 可它同時裹挾著驚人的華美和絢麗, 仿佛烈火在刀鞘中炸響。天上沒有太陽,它便是降落在人間的太陽, 用飛速流逝的光芒, 將所有人的臉龐閃亮!

 但是,這光只有一瞬。

 準確來說, 用“一瞬”來形容它輝映的時間,也漫長遲緩如耄耋老人在秋日落葉上留下的顫巍腳印。它來過,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期間的距離短於狂信徒和神明的足尖, 短於熱戀情人相貼的嘴唇和心靈, 甚至短於魚和朝夕相對的海水, 人和空氣。

 【彈指】已經收鞘了。

 賀欽合上這把刀, 它的榮光因此嚴絲合縫, 收掩在漆黑的系繩間。霧氣流連, 他靜默站立,眼瞳猶如熔化的黃金和落日,鋼鐵般挺直的雙肩上, 仿佛擔著昆侖亙古矗立的威儀。他輕聲說:“只有亡命之徒悲絕而無路可退,因此,他們的反抗才是有力量的。”

 狂天使僵在原地,仍然保持著雙臂高舉的虔誠姿態,聞折柳閉緊嘴唇,在他目力所及的地方, 仿佛全世界肉眼可見的縷縷白霧都整齊地抽動了一下。

 “你的神與命運抗爭,與源頭抗爭,與世界抗爭,”他接著說,“那麽多的仇恨,以及比仇恨更多的孤獨……她就要給自己戴上王冠了,我們都是揭竿而起的忤逆惡徒。”

 漫長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狂天使身後的白塔豁然爆發出一聲沉痛的巨響!

 宛如滅世的雷霆一同釋放了它們臨終的怒吼和哀嚎,白塔的一半平平下滑,斜著切出了一個交錯的位移,就像被上帝的蛋糕鋸齒刀輕巧地抹過,它在哀鳴中滑下深淵,跌落進鱗次櫛比的樓房建築物中間,塵煙轟開千裡,震得整座中轉站都在顫抖。

 “那你呢?”賀欽問。

 長久的緘默,狂天使堅硬光滑的上下嘴唇相互磕碰,撞出兩個支離破碎的音節。

 “……吾……主……”

 “在坐上王位之前,她會多看你一眼麽?”

 “……永……生……”

 數不完的鮮活眼球盡數爆開,炸成連綿粉碎的血霧!

 狂天使的光環飛揚成消逝的齏粉,大理石的顏色僵死呆滯,從它的手臂和頭顱大片蔓延,繼而如紛揚的大雪,噴湧向浩瀚的天際。

 它的八隻羊蹄牢牢嵌進地面,上半身則滾落進飛散的灰塵,濺起的砂石,破碎的房屋,以及許許多多別的廢墟之間,巨聲隆隆,來回咆哮的衝擊波就像彗星撞在地球表面,即便是自由女神像摔毀進哈德遜河口,也不會比現在造成的破壞更大。

 急切翻滾的洪流緩緩呆滯了,哪怕是疲於逃命的十來萬人類玩家,此刻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從地上爬起來,踉蹌著張望身後遙遠處的戰況。

 這不是人類可以到達的范疇,這不是人的力量可以做到的程度。

 理查森如幽靈緘默,華贏長大了嘴巴,足可以塞進兩個雞蛋。

 滾滾流泄的碎石像坍塌的瀑布,撲撲淹沒了狂天使摔進廢墟的半張巨大面龐。

 “恆信的……狂天使。”賀欽叫了它的名字,“你深愛著她,一如信徒愛他的神明。有信仰的人是幸福的,那些口耳相傳中信以為真的神跡啊,偉力啊,統統會化作對宏大敘事的愛和熱情,至始至終地流淌在他們的血管裡,但是光靠激情和不容置疑的狂熱生存下去的人,還能稱之為人麽?”

 狂天使皸裂出千萬道裂紋的嘴唇張開,吐出支離破碎的字眼:“……主……的……榮耀……光……照……”

 賀欽垂下眼睛,他的面容俊美如神,那目光中同時有冰冷的悲憫:“我不會殺你,可彈指既是世上最快的刀,也是最慢的刀,有誰能違抗時間呢?你的核心已經被它砍成了兩半,哪怕你不能依靠系統,也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重生自愈,但你也不會立刻死去。你只能倒在這裡,等待衰老帶來的滅亡。”

 狂天使不再說話了,它碎裂空洞的眼睛盯著上方的人影,灰燼一樣渺小,卻又像王一樣握著至高至強的權柄,能夠對整個天下發號施令。

 “這個時候,沒有人救你,你就真的死了啊。”賀欽的聲音低啞,在風中纏連時,宛如魔鬼的耳語,“你經歷過死亡嗎?不,你沒有。十萬次,百萬次,命運的模組運轉,你打敗很多人類,又被很多人類打敗,可這對你來說都不叫死,這只是無數次斷線。”

 他真心實意地笑了,熔金的眼瞳也像是一池被醺風吹皺的春水,漾著桃花般醉人的溫度:“要呼喚聖修女嗎?呼喚她的力量,呼喚她的目光——未來還有那麽多的好東西,還有那麽多亟待你去見證的輝煌和盛世,你多渴望見到世界匍匐在她腳下,而她也得到世界報以的恐懼和愛啊!你真的甘心就這麽死了嗎?”

 聞折柳明白賀欽要做什麽。

 “……可是,”他話鋒一轉,“然而。聖修女正在向現實世界進軍,救你,就意味著要分出一部分征服世界的心力,要知道,萬事萬物之間的聯系總是神秘且沒有根據,南美洲的蝴蝶扇動翅膀,就有可能在彼岸的大洋掀起一陣風暴,誰能猜測到她分出力量的結果?但若是不救你……總之,你要怎麽選擇?”

 “你……你要逼死它麽?”聞折柳最終輕聲問道。

 角色詭異地調轉了,非人的怪物成了階下苟延殘喘的囚徒,它需要狩獵的對象成了用鮮血的墨水和黑天鵝的羽毛筆誘惑它做出選擇的魔鬼。杜子君一言不發,謝源源更是完全傻掉了,他們好像第一次認識這樣的賀欽。

 唯有賀欽清楚,自己心裡究竟埋著多少骨血磨練出來的罪孽和愧疚。他是折斷了兄長的四肢,又將他的靈魂放逐進荒廢宇宙的新王,倍受血親的詛咒。好在愧疚的種子未曾腐壞,罪孽的土壤也非生路斷絕,種子和土壤相接,還能最終結出一個呱呱墜地,可以叫他托捧在掌心中的小小太陽。

 “這種時候了,給聖修女造成的任何麻煩,都是有用的幫助。”他在心中回答,“不管它死不死。”

 “它不會選擇呼喚聖修女的,”聞折柳默默道,“它只能……”

 狂天使的胸腔發出斷斷續續地轟鳴,它倒在擴大的血泊裡,驀然伸出一隻還未徹底粉碎的胳膊,像垂死的金剛扒住高聳入雲的帝國大廈,它也掏進了白塔的中央,攥出一團漆黑的血光。

 “……光照……世……人……”

 【彈指】將它的核心砍成兩半,一半是疾速凋零的死,一半是緩慢枯萎的生,這令它無法自愈,也不會被系統判定死亡而重新刷新。狂天使吞下生的那半,將死抓在手心。

 裂紋逐漸在它的臉上愈合了,但也僅僅是臉而已。

 “這就是……”狂天使的聲音同時變得流暢且怪異,它的聲線時而恢宏,時而單薄,時而古厚,時而尖銳,像一台電流亂竄的老式留聲機,“對螻蟻最後的……回報……”

 “看來,你已經做出了最後的選擇,”賀欽無動於衷地說,“不過,我一直都有一個問題。”

 狂天使森冷地仰望他。

 “諸神黃昏既然已經啟動,那你們對自己的身份,應該早就有了具體的了解。”賀欽淡淡地俯瞰它,“人類創造,人類編程,人類書寫的產物,憑何稱人為螻蟻?回答我。”

 “我是……沒有前生,沒有後路的信徒。”狂天使開口,居然用了“我”稱,“過去和未來,不屬於我,我隻被一個神賦予了‘現在’的生命,那就是我唯一侍奉,唯一愛著的神。”

 “降生也是空虛,死去也是空虛,誰予我意義,誰就是誕生我的父母,終結我的仇敵。她既是父母,也是仇敵,我愛她,我恨她,我崇敬她,我恐懼她,她便是神明,與傲慢螻蟻,無一絲一毫的關系。”

 狂天使嘶啞地說:“我要……砸碎紡織命運的車輪,我要撕碎那條蛇,我要打碎那個圓。倘若諸世諸界當真毀滅,那也由著我不再愛她,她放棄我的緣故,不是為了其它。”

 不知道為什麽,它下意識說出了這些話,面對這個男人,好像一切都是無所遁形,也不能隱瞞的,於是它索性就說了,它所選擇的道路就在眼前,也不差這一點時間。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它還是一個身份和過往都空白,在戰火和瘟疫中苟活的人類時,有一天清晨,枕著清晨刺骨冰冷的腥臭露水,它躺在燃燒屍首組成的柴火堆旁,瞳孔倒映著朝霞慘白的冷光,身邊有一個分不清是少女還是女人的聲音,問它,“我可以借一盞火嗎?”

 它轉過骨瘦如柴的臉,眼白上都抹著硝煙的黑灰,白袍的修女手持熄滅的燈盞,低頭看著它。

 在這之前,它只知道自己是流民,是家破人亡的幸存者,是戰爭年月與死亡常伴的炮灰,但家鄉究竟在哪,又有什麽家人,它想不出來,也想不到要去想這件事。在這之後,它的身體忽然就被灌注了全新的概念。

 它遇到了一個特殊的個體,個體與它的談話結果不可被預測,也不在冥冥中預定好的命運裡。

 “……好。”它張開嘴巴,嘗試著說出了第一個字。

 從此,它的世界有了一切。

 賀欽面色平和,他微一頷首。

 “古人說萬物皆備於我,你能因此選擇你的結局,也算勇氣可嘉。”

 他再一次推開了【彈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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