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尚書微微垂首, 對蕭霽寧道:“稟皇上,微臣倒是覺得, 裘文柏此人不錯。”
裘文柏就是在溫榆和柳淮前八個考生中, 唯一一個在試卷中點了兵權過盛不太好的考生,所以他的文章蕭霽寧還是有點印象的。
他的文章蕭霽寧記得寫的確實還可以,朝堂之上吏部尚書楊文宇也算是個為官頗為正直的人——他還是支持七皇子的黨臣。
“那謝相覺得呢?”蕭霽寧不置可否, 看向謝相問道。
“皇上,老臣覺得柳淮,也可為我大蕭棟梁。”謝相給了蕭霽寧一個意料之中的名字。
畢竟這十份試卷中,最讓人印象深刻的便是溫榆和他的文章。
“柳淮、裘文柏皆是有才之人。而溫榆……”謝相垂著眼睛,目光不知落在何出, 像是凝著身前的帝座,又像是落下自己腳下倒映著自己身影的地磚。
他二十四歲時第一次站在這座大殿裡, 而如今年近花甲, 卻依舊矗於百官之首,他四朝為相,可以說是達到了一個文臣能夠達到的頂峰,可謝相發現, 他依舊看不懂這朝堂上的廝殺更迭。
而蕭霽寧望著謝相眉頭微擰神色凝重的模樣,立馬笑著問道:“朕也覺得溫榆很好, 朕十分屬意他, 如楊尚書所言,他還是謝相門下學生?”
謝相若是不願溫榆在這個時候進入朝堂,那他必定會說一些話來改變蕭霽寧的主意, 蕭霽寧現在這麽說,為的就是要讓謝相沒有反駁他的余地——溫榆是謝相門生,他教出來的學生,若他的才學不堪為皇帝所用,那便是謝相沒有教好了。
蕭霽寧覺得自己用這樣的話來逼迫一個老人家做出選擇有些過分了,但他確實需要溫榆來輔佐他。
謝相聞言抬起頭來,目不轉視地望了蕭霽寧須臾,隨後他所說的話,卻讓蕭霽寧怔愣了許久。他道:“溫榆的確乃老臣門下學生,他更是老臣門下最得意的弟子,老臣看著他長大,此子雖不姓謝,卻有我謝氏風骨。”
“若皇上相信老臣,姓我謝氏一族,溫榆定當不負皇上所望。”
說到後面,謝相竟是直接撩起衣擺在蕭霽寧面前重重跪下,行了個大禮。
謝相下跪行禮這個動作叫蕭霽寧猝不及防,因為謝相年事已高,蕭霽寧又十分敬重他,所以每次上朝時,蕭霽寧都會給謝相賜座,特允謝相不用站著上朝,見他更不用行大禮。
現在見謝相如此,蕭霽寧回過神來後都來不及去細想謝相為什麽會說這些話,便趕緊走下台階到謝相面前彎腰親自將謝相從地上扶起:“謝相,朕不是說過你不許行大禮嗎?”
“老臣這是高興啊。”謝相聲音有些發顫,眼眶也是微微紅著的,“信皇上如此信任老臣。”
“是,朕知道。”蕭霽寧點著頭,“朕當然是信任謝相您的。”
但從內心深處而言,在這一刻,蕭霽寧對謝相與其說是信任,倒不如說是震撼與敬佩。
他用朱紅寫下封溫榆為狀元、裘文柏為榜眼、柳淮為探花的聖旨,坐在帝座上望著席書捧著聖旨到殿外,給等候在那的考生宣讀聖旨時,神色依舊怔然。
大殿之外,得知自己真正取得了狀元之位的溫榆,神色也是如此。
他怔然,是因為他在殿外看到了謝相在蕭霽寧面前跪下的那一幕。
狀元之位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所以他不會欣喜、也不會驚愣,可謝相下跪,他卻是完全猜測不到的,而謝相這一跪,他也知道是為什麽。
“老師……”溫榆也紅了眼睛,輕聲喃道。
太監宣讀完聖旨後,他沒有立刻出宮回家,而是站在宣政殿外,等待著謝相從大殿內出來。
謝相也似乎早就猜到溫榆會等在殿外,他遙遙看見溫榆的身影時還笑了笑。
陳鈺和楊文宇走在謝相身後,看出謝相似乎有話要與新科狀元說,他們便避開走了別的路。只是半路上,瞧見謝相和溫榆見面的陳鈺微眯了下眼睛,勾唇對身旁的楊文宇道:“楊大人,方才在大殿上,我為狀元說話,便是徇私,怎麽謝相為狀元說話,你卻一聲不吭啊?”
楊文宇斜斜睨陳鈺一眼,冷哼道:“謝相令我敬佩,而你?”說完這話,他便甩袖負手而去。
陳鈺望著楊文宇離去的背影,臉上的神色倒是沒有什麽變化,唯有眼底的眸光更暗了幾分。
而另一邊,溫榆不等謝相走近他,便趕忙跑到謝相面前,雙膝一彎就要跪下,認錯道:“老師,學生瞞著您偷偷來參加殿試,是學生的不對!您——”
謝相見狀卻攔住溫榆,不讓他跪下,還打斷他的話道:“你不必解釋了,老師都知道的。”
他既不問溫榆是不是陳鈺幫的他,他又許了陳鈺什麽好處,也不訓斥溫榆為何不聽他的話,只是輕歎一聲道:“這是你最想要的。”
溫榆紅著眼睛,沉默片刻,便開口一字一句鄭重道:“老師,學生讀書,為己,為權、為國、也為民,請老師相信我。”
為己,所以不能聽您的話避開殿試;
為權,所以得在皇帝最需要人的時候入仕;
為國,所以必須在國家憂患漸起時挺身而出;
為民,我自會遵守我的本心,您的教導,讓百姓平安順遂。
“我知道的,終究是我老了。”謝相明明點著頭,卻沒直說他到底肯不肯信溫榆,“既然你意已決,老師便最後幫你一把。”
“只是你知我規矩,有陳鈺在前,我也不能對你例外,你既為權。從今往後,我便不再是你老師,你也不再是我學生,我只是你的同僚。”
溫榆雙目赤紅,喉結滾動著,閉著眼睛吐出一個“是”字。
“你長大了。”謝相拍著他的肩,走在前面引著溫榆朝宮外走去,一步一步緩緩遠離這個耗費他數十年光陰,奪走他女兒性命的皇宮。
“太子妃死時,我很後悔,後悔送她入宮,更恨是因為我在這個位置上,才讓她入宮。”
“可也正因為我在這個位置上,而往事不可重來,所以我不改初心,不能改,也不願改。”
謝相走到快至宮門處便停下腳步,因為那裡有人牽著系有紅緞的白馬,正在等新科狀元上馬遊城,滿京都的百姓也在等著看一眼這位狀元郎。
而他對自己這位曾經最心愛的學生,教導的最後一句話是:“溫榆,你要好好做人,做對得起我大蕭、對得起天下黎民百姓的人,才能不墮我謝氏風骨。”
太陽落山後,蕭霽寧回了自己的金龍殿。
因著天色已晚,席書便叫人將燈盞點了起來,擺膳的宮人們在殿內穿梭,透過層層紗簾依稀可見其隱隱綽綽的身影。
而今夜是京淵當值,只不過他值著值著就值到金龍殿裡頭去了。
穆奎和席書現在對於京淵在何時以何種方式出現在金龍殿的哪個地方這件事都習以為常了,所以當穆奎看到京淵走進正殿時,只是低頭對蕭霽寧說了聲“皇上,京將軍來了”;席書更是話也不說,只是默默地往桌上添了份新碗新筷,接著就拿起蕭霽寧專用的瓷碗要給他盛飯。
京淵見穆奎都湊到蕭霽寧耳邊告訴他自己來了,少年還是像什麽都沒聽見似的杵在原地,連眼皮都沒掀起瞥他半眼,不禁挑了挑眉梢,將席書手裡的碗拿走親自給蕭霽寧盛飯。
席書看到自己伺候蕭霽寧吃飯的工作已經有人接替了,就識趣地和穆奎一同退下,將大殿留給蕭霽寧和京淵二人獨處。
“在想什麽?”京淵開口道,順便將盛滿了白軟噴香飯粒的碗放在蕭霽寧面前。
蕭霽寧聞言才像是回過神來般,伸手捧住碗邊,歎了口氣道:“我在想謝相呢。”
“我還以為只有溫榆能讓你連我進來了都不看我一眼。”京淵語氣淡淡,“怎麽連謝相你都惦記上了?”
蕭霽寧聽到這裡終於明白了京淵的話裡有話,連忙哄他說:“沒有呢,你看我眼裡都是你啊,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謝相為什麽要……”
京淵將蕭霽寧未說完的話道盡:“引薦溫榆?”
溫榆是謝相的學生,於情於理來說,謝相出於避嫌都不該為溫榆說話,可謝相不僅說了,還極力稱讚溫榆,這些話落入他敵黨耳中,這不是明擺著的把柄嗎?
所以蕭霽寧不明白,他點著頭,疑惑道:“我有些頭緒,但又不太理得清楚。”
“謝氏風骨。”京淵低聲念著謝相今日在宣政殿上留下的這四個極有分量的字,說完嗤了一聲,“謝相哪是在幫溫榆,他是在幫你。”
蕭霽寧微怔:“幫我?”
“溫榆這人心機頗深,城府極重,更豁得出臉皮,玩心術你玩不過他,論臉皮誰厚——”京淵說到這裡,忽然猛地俯身逼近蕭霽寧。
可京淵偏偏就在幾乎就要貼上蕭霽寧的唇瓣時止住了動作,僅用溫熱輕緩的吐息,在蕭霽寧唇上鼻尖曖昧地摩挲。
然而這種欲近不近的距離最是旖旎,引人遐思,蕭霽寧瞠著眼怔怔地望著京淵,哪怕他們之間早已有過更深入的接觸,但京淵如此戲弄他時,他還是會忍不住下意識地赧然避讓。
不過現下的蕭霽寧較之以前已經有了很大的“進步”,他只是腦袋輕輕往後倒了倒便很快停住動作,抿了下紅潤唇瓣,模樣更似欲迎還拒一些。
結果京淵並沒有做些什麽,他只是好笑地用唇碰著蕭霽寧暖熱的耳廓,啞聲道:“你這動不動就發紅的臉皮,哪有溫榆厚?”